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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兰因梦之三 ...

  •   袁礼卿初遇董容台,只觉得十一岁和十八岁的差距犹如隔了一代,和对方说话都得仰望;但是等自己长到了十八岁,二十五岁的容台却要仰头才能看着自己说话了。原来七岁的年龄差是可以通过七年的岁月来拉近的,拉到平齐后,礼卿就觉得看起来是自己一直在长大,而容台反而在倒着缩小。

      这些话当然不会说给容台听,但是小时候每每听容台抱怨:“你七歪八扭的书法,怎么总不长进?”长大后礼卿也可以不客气回敬给他:“你信神拜佛的痴心眼,怎么也总不长进?”

      董家的生活极为规则,鸡鸣起床,先盥手在佛前敬香,再敬过文昌、吕祖、关公与财神,这才早膳和课读,临睡前又依次这般将供奉的神明都敬过,才各自就寝。礼卿初到董家时年纪还小,冒冒失失就问:“你家供这么多神佛,也不怕屋子太小他们挤了打架?”容台顿时失色:“神佛也是亵渎得的!不要乱讲!”赶紧倒了一杯掺香灰的水给礼卿喝了漱口禳解,自己又去各神像前磕头谢罪。

      从此礼卿将疑问改为腹诽,倒也各自相安。他被容台带来的时候还有几分畏缩,总觉得这人陌路相逢就要抚养异乡儿童读书,手面如此阔绰,定然是大户人家,会瞧自己这个穷娃儿不起,谁知道到了董家,不久就发现实则他家也只是市井小户。家中除了董父董母和容台,就是老家人董禄一家,董禄是男仆,董嫂是女仆,还有一个儿子文兰身兼跑腿小厮与容台书童双职。主人是三口,仆人也是三口,住着前后二进小院子,左右邻居都是升斗小民,顿时亲切,在董家有了自己家的感觉,平日手脚勤快,也主动帮董禄夫妇干点活计。

      然而交往却不顺畅,董父也是秀才,运气好的年头出去给人做家塾先生,运气不好的年头就失了馆在家赋闲,满口的之乎者也,看见儿子或者礼卿就叫住考问功课,导致礼卿看见他就想绕路走。董禄不怎么赞成家里平白多出一口,礼卿嘴巴又不甜,哄不到他作兴,搞得小厮文兰也不同他玩。董母和董嫂两个妇人倒是和蔼,偏生说官话都口音极重,难以听懂,礼卿又不会吴语,跟她们鸡同鸭讲,交流不来。因此只好在家里只跟着容台,往外面去发展新朋友。

      不多久容台发现他将左邻右舍的儿童都收编了,照旧做将军打群架,大惊失色:“你是读书要进学的人,怎么还做顽童勾当?”礼卿道:“你吩咐的功课我也都做了,读书是读书,打架是打架,总不能读了书,就不许我玩耍?”容台管不住他,只能叹气:“你不是说听不懂这里的说话?那些顽童也不会官话,怎地就玩在一起。”礼卿道:“你就不懂了,打仗冲锋的事有我们的路数,官话不官话有什么要紧。”

      他虽然聪明,却不大肯用心,容台又一起手就教《尚书》,文字繁难艰涩,倒尽了学习的胃口,因此蹉跎几年,死活都不长进。直到十四岁那年,在容台书架顶上不经意翻到一本带注疏的《孙子兵法》,猛然看进了心底,废寝忘食看了几日,向容台道:“这书真好!只是还不大懂。”容台道:“我也不懂。你比着左氏春秋看,再参详各经、诸史,就看透彻了。”礼卿听了就求他找来,容台家里却没有,买又买不起,于是带他去同乡莫进士家借书回来抄,边抄边学,整整沉浸了两年,居然头头是道,连带以前看不懂的五经四书,也豁然开朗了。

      容台难免感叹:“看来真是天赋各别,不料你要从兵书上,才能悟了儒经。”礼卿道:“莫进士也这般说,莫公子还撺掇我说,不如去考武举,也是一条门路。”容台顿时变色:“那不成,你须得跟我——跟我一道应进士举,才是你的前程。”

      礼卿那一年十六岁,跟他读了这些年的书,多少也懂了一些科举的规矩,不禁问道:“你不是五六年前就做了秀才?为什么总也不去乡试?我记得你有几次科考都上了头等,分明该去南京应试,你却让给别人去考,就贪那十来两酬谢的银子?”容台摇头道:“这几科去考了也是枉然,命里不是如今中举,何必费力。再说我是占籍在华亭,全仗学里朋友遮护才无人攻击告发,倘若再不让等,岂非也太不识人眼色。”

      所谓“占籍”,礼卿倒也是懂的,乃是不属于本地籍贯而来入庠,抢占本地童生的名额,很容易遭到攻击,若以“冒籍”之罪告发,定然直接被县学除名,再无科举资格。董家的原籍其实也不远,就是隔壁上海县人,这般大冒风险礼卿也想不通:“我听禄大叔说,你家在上海县还有二十亩地,抛弃了不要跑来华亭,这是何苦?”容台回答:“正因为有二十亩地,不堪重税,所以弃地逃亡。在松江府有地无官是最苦,你们中州地方是不懂的。”

      礼卿那时候确实不懂得这些国家赋税之事,却知道正是因此,容台格外重视功名,常道:“若无科甲,在松江田产再多,不免税也是白种,一世也不能安居了。”于是自己发奋勤学,又死活逼礼卿努力读书。

      但是也因为学籍的缘故,礼卿要入泮,必须回原籍睢州去考。那地方容台人生地不熟,无处说情讲份,县官又总是寻常庸官,不识真才实学。礼卿六年里回去考了两次,连个童生都没被录取。容台只好叹气:“火候未到,时运未来。”继续抓住礼卿一道用功。

      礼卿平日说话和他各种顶撞,心内却是感激他一片好意的,两次败绩自己也觉得愧疚,和他读书的时候就分外安分一些,带领顽童打群架的事也就自觉少做几回,倒是殷勤帮他做事:“你每年年关都要抄一部佛经祈福,好生劳累,今年我代劳了罢。”

      容台道:“抄写佛经要虔心,怎么能教人代劳?何况今年我家有个大愿心要发,我要刺血抄写,供奉佛祖,你也代不得我。”

      他这个“刺血”,当然不是整部经书都用鲜血来写——这样的话,没写完大约就要失血毙命了。所以其实也就是每日早起,刺破手指往砚台里滴一洼血液,加水研了墨汁,混合着血墨来书写。每天端楷小字,一丝不苟,也只抄得一页。要抄一月左右,才能抄完。

      礼卿一贯腹诽他佞佛过度,这时候当然照样在心底狠狠诋毁几句。但是看着他瘦怯身形,粉白面庞,总觉得忧心忡忡,心想一个月的血流下来,怕不要将这文弱书生流成人干?可怜他有骨无肉,变成薄片、做了美人图怕也只能驱鬼,不能娱神!于是自告奋勇:“那我不代你抄,代你刺血罢!我血气旺,权当每日打架挂彩流几滴血,不妨事的!”

      容台蹙眉道:“又说渎佛的话,快去喝神水漱口!我也晓得你是好意,只能多谢了——这是我董家的心愿,你的血无用。”

      礼卿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每天早起拜完了神佛,吃过斋素,沐手刺指,滴血入砚来抄经。抄经都在逼近年关的时候,江南湿冷,屋内也不温暖,不留神砚墨都能结冰,因此抄经时都靠着黄铜熏炉以防血墨凝结。礼卿坐在熏炉另一边用功,怕干扰他虔心礼佛,这时候不敢做声,都是一边默背文章,一边皱眉看他写字。两人中间隔着一盆崇明水仙,默望里一天天抽叶发条,吐出含苞待放的花穗儿来。

      终于有一天清晨,容台正盥毕了手,拿着针往左手无名指尖刺取血液,礼卿忽然从门外入来,伸手指往砚台里抢先滴了数滴血,简简单单说道:“在厨下割伤了手,血流了也是白流。”

      容台呆了一呆,瞅他一眼,礼卿催道:“快磨墨!凝了就磨不动。”又道:“你别看我,我这几日也一道跟你家吃素来着,难道还嫌弃我的血不洁净?”容台道:“嗯,洁净的。”说着话,还是往自己手指上扎了一针,只是砚台里已经有血,这一针就扎得轻,只浅浅挤了一滴入砚,然后慢慢研磨松烟墨。

      礼卿都要着恼:“血都够了,还要自扎一针作甚!都不知道疼?”可是看见他的那一滴血滴入砚台,忽然没来由一阵口燥舌干:“原来……我们的血,是可以混在一起的。”

      这其实是最正常的事,然而那一瞬间又觉得是最不正常的事,好像莫名之极,好像茫茫洪荒间唤出一个盘古来,猛可里劈开新天地。

      一下子惊惶,一下子混乱,那时候只敢这么想:“我好荒唐!定是他说的对,不敬神佛要受谴,这才罚我将狗屎心思都种到心里来!我……我要回乡过年了。”

      他虽在董家读书,年年过年却还是回睢州同父母团聚的。一般要到腊月将尽才走,正好赶到家祭灶守岁,提了松江的特产给父母过一个肥年,开春又提着父母的菲薄年礼回华亭董家。今年冬天忽然心慌意乱,只觉得再呆不住,找了托辞说要提前回家,连董母做的糯米团子都没来得及要,就匆匆忙忙告辞还乡。

      这个年却过得不安之极,大年三十晚上和父母同在暖炕上守夜,听着村庄断续鞭炮、呜汪犬吠,心内辗转,反而想起日日水仙花畔那一刻静默辰光,寻思:“那个痴子,多半已经刺血抄完经书,欢欢喜喜供他的菩萨佛祖去了。”

      这一年袁礼卿十七,过完除夕长了一岁,正是容台初遇自己的年龄,年少书生,堂堂十八。

      十八岁的袁礼卿,没过完一个整年,初二就从家里出来回南方。灯节之前赶到了松江华亭县,手里提着垛子肉、焦疙瘩、烧饼盖,来敲董家的门。走进书房看见容台站起来相迎,桌上那一盆水仙已经热热闹闹开了满头的花,甜香飘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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