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适草》知北遊

12、兰因梦之二

　　董容台已经记不清那一场梦是十几岁时做的，然而十八岁上遇见应梦之人时，本来的深信不疑就变成了将信将疑：“莫不是神明戏耍，又或者我糊涂记错？怎么会是……恁地人物。”

　　前一年他新进了学，获得县官和地方缙绅一些资助，自己又攒了点盘川，遂禀明父母，由老家人董禄陪行，往西北游历了一番。从松江往西安要横越一半大明疆域，折回来正值初夏，五月榴花似火，新蝉鸣柳，走到河南睢阳卫地方，人骑都干渴得受不了，于是寻了个破落祠堂坐着歇息。董禄将两头驴卸了负重牵到小溪去饮水，容台在廊下看守行李，想要喝清水找不到人，只得拜了拜锁着的祠堂正门，整整衣冠，自己跑到院落去找井打水。

　　才走出几步，啊的一声，头顶一只乌鸦飞过，啪的一下落下屎来，恰好打在方巾上。容台急脱了方巾，一手抖落鸟屎，一手忙不迭叩齿念祈禳文去晦气，正在忙乱，就听到飕的一响，一枚弹丸从院外飞来打上天，那乌鸦肚腹中弹，倒栽葱落到院子里。

　　容台一吓，脱口道：“乌老鸹是格家庙格神，侬阿好乱打杀？”跑过来捡乌鸦的是个才总角的童子，双丫髻扎着红头绳，听见说话就抬头瞅一眼，撇嘴道：“蛮腔蛮调的，俺听不懂外路人的怪话。”倒提弹弓拎了乌鸦，从角门又跑出去了。

　　容台也一样不大听得懂河南话，好不容易找到有人，急忙改用官话招呼：“喂！敢问何处有水井？”童子听了头也不回，随手指道：“出来就有。”容台见他脚步不停，只好亦步亦趋跟出去。

　　出门却是一大片平场，一群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的孩童正挺着竹竿当枪棍，喊打喊杀玩得不亦乐乎，领路的那童子早就混入群童寻不见了。容台看见场中心果然有井，井上一株大槐树亭亭如盖，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摇辘轳汲水，第一桶先洗手洗方巾，再一桶才坐下捧水慢慢喝。过一会儿董禄也牵驴回来了，搬了行李过来跟主人一起喝水。

　　才歇片刻，就有儿童来驱赶：“两个蛮子让开地方，俺们大将军要点将了。”主仆二人只好站起来让开几步，却见所谓“大将军”就是方才弹弓打乌鸦的童子，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脱下打补丁的小褂系在杆头当旗帜，左右挥动，指挥群童排列队形，颇是威风凛凛。

　　董禄道：“河南侉伢子也同我俚小人一般样，动勿动相打做一淘，弗开交。”见容台看得目不转睛，就催促：“相公勿要望呆，天黑哉，阿好寻下处歇夜？”容台唔了一声，答非所问：“所谓‘幼负异禀，头角峥嵘’，大约就是指这般儿童了。”董禄听他拽文，就不接口，自行去找祠堂左近有无可以借宿的地方去了。

　　容台又看了一会童子打仗，见他们中场稍息，就又走近井台继续坐地。指挥的童子也坐在那里休息，看见容台过来大剌剌点头算是招呼。容台于是和颜悦色相问：“你多大了？姓什么？”那童子道：“俺们村都姓袁。”容台一惊：“哪个袁？是元旦之元？”童子一指：“就是袁家祠堂的袁，你看不见？”争奈场地在祠堂一侧，这边望过去的确看不见祠堂牌匾。容台道：“你识字么？蘸水在石板上写出来看。”童子好不耐烦，蘸水草草写了个歪歪扭扭的袁字给他看，却将上面少了一笔写了个小“十”字，容台忍不住纠正：“不是这么写。”自己也蘸水写出来。他练的是颜体“多宝塔”，笔致秀整，童子虽幼，都忍不住称赞：“你写字真好看，比村学里先生都好。”

　　容台难免微觉得意，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何人？”童子已经不大耐烦回答，旁边却有儿童大声代答：“他是南村袁二爹家鲤娃子。”鲤娃顿时站起来横眉怒目：“二蛋，你多嘴！”挥着竹竿扫过去，插嘴的孩子嘻嘻哈哈跑开了。

　　容台没多少对付顽童的经验，只好继续坐着看他们打架，好在过一会儿董禄带了看祠堂的人过来，自我介绍：“老朽姓袁，忝居村学，教几个蒙童混饭，相公是南省来的才子？”容台谦虚着，攀谈了几句，又指着群童问道：“那个头较高，相貌俊伟，领头打架的童子，是谁家的？学名叫做什么？”袁先生道：“那个？他是几个村出名的皮娃子，专一领头打架。他家祖辈也出过秀才相公，到他父亲已经不读书了，他七岁在我手里开蒙，念了四年书，也只会得一本《诗经》。”容台道：“哦，十一岁，会念毛诗，却已不错了。”先生续道：“他的学名是我取的——说起来好笑，他母亲常常跟人说，怀着他的时候，梦见金鲤戏水，因此小名儿叫作鲤娃。他家父亲袁二爹认定他必成大器，咬牙凑钱送来念书，其实乡野地方，哪有什么出人头地的福气？我跟他家也是同族的亲，胡乱教导几年罢啦。啊呀，扯远了，因为他小名儿叫做鲤娃，因此我给他取的学名，就叫大立。”

　　容台听了怔住，良久才自言自语：“原来……他就是袁大立。”

　　董禄顿时在旁边插嘴道：“袁大立？阿是相公前年讲，做梦梦见仙人指点，侬在华亭、上海托人寻仔几遍，寻勿出个袁大立？”容台瞪他一眼：“勿要乱讲！”自己却低头默默寻思。

　　袁先生听不懂他们的吴侬软语，只是问道：“董相公说要借宿，祠堂旁正是老朽的村学，有一间闲屋，不知可嫌简陋？”容台回过神，道：“无妨。多谢先生。”

　　中州之地民风淳朴，村学先生又是未曾进过学的，见到方巾朋友分外敬重，不肯收他们房钱，招待吃了粗茶淡饭，晚上还来同容台扯谈。容台见他学问平庸，为人却忠厚，自己本身也没什么架子，一面看他村学的课窗稿，一面互相扯了些科举、教学的闲话。因为对鲤娃比较留心，专挑他的仿书看，看了几张叹道：“这孩子笔画讹错甚多，也太不用心了。”袁先生坦率，说道：“也是老朽精力不济，不能管束。他念书倒是伶俐的，教读一遍，应声就会背诵，只是写字作文，不肯下水磨工夫。”

　　容台又想了想，问道：“他家境如何？”先生道：“败落得紧！前几年还有几亩地，这两年都卖尽了，二爹给人做佃户，二娘在家纺纱织布，结结巴巴过日子。过两年恐怕连我这村学，他家都念不起了。”

　　容台听了一笑：“没田也罢，有田交不起租更苦——不过你们河南，想必也没有苏、松之地赋税沉重。”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安歇。

　　他没怎么安睡，整整寻思了一夜，第二天董禄催促上路回乡，他却道：“我要去那袁大立家中看看。”

　　鲤娃家里果然同先生所说的一般败落，实际情况看起来甚至更是凄凉，只有两间披屋，屋内砌着行灶，床上堆着破棉被。见到客人，妇女都无处回避，只是扎着手奉茶。容台和他夫妇拉扯了半天家常，这才转入正题：“我看令郎头角峥嵘，聪明不凡，可惜在此耽搁，学不成才。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家下虽然也不宽裕，好歹还供得起读书，敝邑又多有名师，广开学路。我意欲携令郎南去，寻个名师，同我一道攻读如何？我是松江府华亭县生员，有名有姓，绝非拐卖诱骗。二老若是不信，我愿去贵县衙门里出具文牒，寻官府作保，定然无欺。”

　　袁二爹夫妇都是老实庄稼人，被他这么忽如其来一番话，顿时惊得懵了，期期艾艾无法回答。还是袁先生有主意：“二爹，董相公这些话，中不中我也不敢说，请你家几位老爹都来商量才是。”

　　袁家叔伯兄弟不少，大多务农，七嘴八舌也出不了什么正经主意，只道：“不中！好端端地，做啥要将俺们家的娃，带去蛮子地方读书？老二，你也没个七子八孙，就这么一个男娃，忍心教外路人领走？松江那地方蛮子心术最坏，可不能听！”

　　容台听了这些指责，也不好勉强，只是道：“我委实没有坏心，只是不忍看这孩子天资埋没。既然各位不信，那也无法。我留下地址，倘若袁二爹想教令郎读书上进，尽管去华亭县寻我。”

　　他离开的时候袁二爹倒觉得不过意，带着儿子直送出村口，又叫鲤娃给董相公行礼致谢：“心领了相公好意。”鲤娃听说这人想带走自己，有三分不待见，又有三分好奇，瞅父亲不留意，就轻轻问：“喂，你究竟为啥？要带俺走去哪里？”容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左右是缘分——苏松之地确实是念书的地方，你去了就懂了。”

　　他临走想了想又从行李里面掏出一卷帖子来，交给鲤娃：“这是《多宝塔》帖，原是我起意练书法，特地去西安碑林拓的真迹。其实看碑几日，笔画我已烂熟于胸，拓本也用不着了，转送给你，好好练字。”看见鲤娃皱眉，于是又加一句：“你的字委实不济，要念书求学，没有一笔好字怎么行？务必要苦练。”

　　他这次的忽发奇想虽然未成功，董禄却忍不住内心嘀咕，暗自抱怨了一路，回去后难免说给董父去告状。董父倒是不以为然：“我儿能拿主张，有何不可？成败自有天缘，也不必耿耿于怀。”

　　最后一句话是劝儿子宽心的，容台听了也只好放宽了心，只是托人路过河南时探听探听袁家情况，鲤娃读书如何。谁知道这年才到秋天，就有人传来消息：“睢州水灾，县内外都漂没了。袁二爹家人口无恙，却是片瓦不存，鲤娃再也念不起书了。”

　　董容台听了这话，心内忧虑，就重新禀告父母，再次带董禄北上。这次只到睢州就返回，携了一个泥猴似的娃儿回来拜见二老：“这就是睢阳袁大立，孩儿带他回来一道攻读。请父亲母亲将他当我一般看待，我也教他如我一般孝敬二老。”

　　鲤娃那时候家遭天灾，初离双亲，乍到异乡难免手足失措，呆头呆脑说不出话来。容台亲自带他洗澡换衣，领到自己的卧室里，指着满架图书给他看：“我说带你读书，就是带你读书，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你做。嗯，你念书总得有个字，我替你取字‘礼卿’，你也可以叫我容台，我们彼此以字相称罢。”

　　那一年袁礼卿十一岁，董容台十八岁，童子和成人的鸿沟，相隔悬绝，却被这一句话抹消成坦途。

　　容台道：“你也不要再念《诗经》了，随我念《尚书》罢。我是书经进学，你将来也要书经成家。”

　　当时还是鲤娃的袁礼卿，并不大懂得《诗经》和《尚书》的区别，只是懵懂点头，等到念起来，才知道这是最佶屈聱牙的一部经书，难免暗暗来气：“这个董容台，莫不是捉弄我？偏要带我念最难的经书。”

　　却不知道那都是讲治国的大道理，乃是五经中的一部从政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