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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兰因梦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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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四友之兰篇
兰因梦
未问兰因已惘然,垂杨西北有情天。水月镜花终幻迹,赢得,半生魂梦与缠绵。
户网游丝浑是罥,被池方锦岂无缘?为有相思能驻景,消领,逢春惆怅似当年。
——调寄《定风波》
何谓“兰因”?春秋时,郑文公侍妾燕姞梦天人授之以兰,未几得良缘、产佳儿,梦兰之征,遂为美好因缘之典故。那么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为何不是其他,偏偏是兰?考其梦,天人解曰:“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至美之因,不是在色,原是在香。香之媚人,又不在浓郁扑鼻,而在幽淡沁脾。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并非香气消退了,而是已经浸润内外,恍若与自身合一,自然无所察觉,就好比有福的人,若是时刻强调自己有福,其实还不是真正福气,福气要在无微不至、似有若无之间。所以兰因之美,也并不在轰轰烈烈惊人眼眸,只在宛转缠绵入我肺腑。
篇首说这番话,实则还是感于上一则梅篇。或有人说,沈君典状元及第,梅禹金才思清隽,都是宣城盛极一时的人物,最终却归于平淡,连个事业都不曾留在青史上,岂非虚掷岁月,浪费才华?这般说也无不可,当事人心境外人也不知,只能说人生一世,都是自家活给自家消受,不必要外人品鉴。即使是品鉴,也可听另一种说法:“沈梅二位先辈淡泊山野,其乐融融,是我亲见。我也曾见过另两位朝堂高位之人,历遍宦海,依旧以携手为至乐。因此上,无论在朝在野,有为无为,情缘一物,福缘一端,总是一样的人我两忘,快乐无比。”
说这话的人,就是沈君典的子侄。沈状元是文士魁首,侄子却是武举出身,一生屡立功勋,闽中抗倭,辽海击金,人号沈大将军,也是功业耀映千古的英雄人物。晚年官至登州总兵,天启四年始解甲还乡,所说“另两位朝堂高位之人”,就是登州任上所相识。垂老居乡,兀自津津有味说给儿童们听:“想那登州伸出海外,遥接辽东,乃是边防之要地,多亏巡抚袁大人苦心经营,紧扼要塞、节制将帅,保得大明东北海防无事!袁大人勤政爱军,就在去职当年,兀自日夜住宿在登州太平楼上,时刻惕观海上军情。有一日,大人正同好友董容台宗伯晨起,猛然看见海面波涛间十来艘大船冲到楼前,甲板上白刃耀眼,红旗蔽日……”
他说的那太平楼就在登州公署,临海而筑,窗外就是天海茫茫,远处岛屿在波涛中若隐若现。那几处岛屿也都是海防驻地,敌人决计无可能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就突破防线杀到楼前。那日事出突然,纵是袁巡抚戎马半生,也惊骇得面目失色,临危不乱,拔剑厉喝:“传令官!佛朗机炮预备!命沈总兵城内点将,我亲上城堞督战!”
所谓佛朗机就是西洋火炮之名,那时军中用的尚少。同楼的宗伯董容台是南京礼部尚书,江南文官,一生没见识过军旅之事,不懂得这防务火器的厉害,吓得跌跌撞撞跟在好友身后,只叫:“礼卿!”袁巡抚安慰道:“你退回内衙去,登州有备,片刻就能御敌,不用害怕。”董容台颤巍巍伸手去抓他衣襟:“同你一道去!我新近刺血泥金,抄写过一卷《金刚经》,城堞上替你们持诵,必然无事。”
袁巡抚在军务倥偬之中,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回头大笑:“你的菩萨,不惯见我的火炮。还是内衙去持颂罢!不要震哑了诵经声。”晨起闲适,都是便装,这时要赶去督战,令官急忙送过衣甲来。袁巡抚一边走一边披挂,还顺口指点随从:“从速送董大人去衙内,加兵保护。五月早凉,替他多披一件衣袍。”说着大步流星去了。
沈总兵受命点将,赶来比巡抚晚一步,到城堞下却看见董容台挣脱扶掖的仆从,一径向自己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沈世兄,看在我同你叔父沈修撰的交情份上,你带我上城。不要听礼卿胡乱下令。”沈总兵也不由得失笑:“董大人如此说,想是巡抚下令不许大人上城了,末将怎敢不遵命。”
董容台一时哑口无言,过一阵跌足:“不管怎地,就是不该遵他的命!‘七十老翁何所求’?一辈子荣辱与共,临老总也得白首同归。”
那时晨雾初散,朝阳微透,洒得登州城一片金光闪耀。各营人马正有条不紊持械登城,要捍关防。沈总兵被这老人拦在当路,看着他白发如银,一时竟忘了好气好笑,只觉深深不忍。
他说到这里,儿童就问:“那董大人最终登上城楼没有?登州来犯的敌船是怎么打退的?”
沈总兵想象当日,忍不住笑了:“最终……自然还是让董大人登上了城,敌船么……”
董容台终于登上城楼的时候,登州内外备战的紧张气氛已经消了,迎接他的是袁巡抚爽朗笑声:“快来快来!香光,真应该早就携你上来,景致已经要消散了——今日都怪我们风声鹤唳,却害得你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海市奇景。”
听故事的儿童不禁问道:“什么是海市?”沈总兵笑道:“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相传是蜃这种精怪吐气幻化而成的,因雾而生,有山水,有楼阁,有人物,都历历在目,宛如真实的一般。登州海面上其实往往多有海市,只是那次居然幻化成战船来袭,教大家吃了老大一场虚惊,也算是千载难逢……”
虚惊之后就是轻松,晨阳已出,海市渐渐淡去,兀自在岛屿间留着稀薄的影子,在远处忽然化为峭壁绝崖,又一时变作山林葱茏,山间寺庙处处,香客云集,只看见庙宇中旗帜摇曳,雕塑玲珑,仿佛有梵唱飘荡其间。董容台目眩神驰,不自禁袖子里摸到佛珠喃喃开始念经,被袁巡抚大笑携起了手:“你这佞佛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面对这奇景,有心念佛,不如提笔赋诗。我在登州三年,每每起心,想看海市而不可得,眼下即将调任回京,忽然遇见这一场惊人海市,想必是老天也要成全我,怎可不纪念一番。”
他虽是手掌军权的重臣,却是进士出身,上阵能杀敌,下马能赋诗,这时候诗兴大发,即兴吟成五古一首。董容台为之书写,寻得能工巧匠刊刻上石,置于蓬莱阁中,从此成为登州艺文至宝。
沈总兵道:“那是袁大人在登州最后一年,未几去职回朝,任职直至兵部尚书。他同董大人两位少年即是挚友,又一样做到尚书之位,风云际会已奇;何况袁大人风骨凛然,天下敬仰,董大人书画双绝,海内驰名。袁大人的诗由董大人来写,那真是珠联璧合,一时无两,比之海市奇景,更是千载难逢的遇合。”
安徽宣城在内陆,儿童们也不大能够想象海市到底是怎么样的奇景,却也大多听说过董尚书是海内的书画大家,纷纷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董尚书,到处都有人做他的假书法、假条幅来卖,好不有名!听说他也从不计较,有人拿假书画去跟他求鉴定,他都笑眯眯不否认,请他在假书画上署名,他也肯署,害得市面上愈发赝品过多真品。登州要是有他真迹刻石,那可真值钱了!”
沈总兵笑道:“刻石完毕、安放在蓬莱阁那日,登州大小官员同来宴会,大家也都这般称颂这诗文、这书法,千金难求。又恭维袁大人才兼文武,回京定有出将入相之荣,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此。却不道袁大人只是摇头:‘这值得什么?’说了一番话出来……”
袁巡抚虽已高年,兀自精神矍铄,谈笑风生:“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这算得什么得意?我一生最得意之事,并非这些——”
“袁某少年奇遇,得与云间董容台终身为友,同心不离,这才是一生之中,最得意、最运气的事!”
那年袁董二人都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被无数宾客环绕在上席主座,鹤发童颜,相视恬然。
“大家都道我们是同门又同年,因此才成为挚友,却不知道,我们早就同登甲榜之前,就已经深种前因。这缘分比海市更奇妙,来自于董兄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