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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冷雨秋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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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他到大漠里去罢,任他自去,再也不要见我,”潇姬痛彻心肺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
“走罢,扎伊尔,”白牙语气平淡地说着,就示意身旁的士兵将那人带走。于是锒铛的铁锁敲碎了大漠凄厉的风声,而那人临走前的惊鸿一瞥,澄澈而忧伤,竟让人看过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潇姬低下头,尽量使自己不去看那人淡棕色的发,惨白的脸与寂寞的眼睛。一阵黄沙吹过,她的素服与轻纱,就在这苍凉而暗黄的线条里,定格成一尊雕像。
白牙回过头,深深地望向那朔风里伫立的绿洲般的静好,收下了满目的哀伤。他知道,潇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注意自己,无论自己为她做过什么。她把她的心全都交给了这个罪大恶极的檀郎•扎伊尔,当她知道一切完全是一场骗局,她便再也不肯能开心起来。
白牙和兵士们押着扎伊尔走了,送他去那荒凉的大漠深处,任他自生自灭。
两行清泪顺着潇姬的脸颊滑下,逐渐地,汇成泉流,汇成小溪……
那似乎是昨天发生的事。
病危的老国王把他唯一的女儿叫到榻前。寝宫里灯光暗淡,长夜的大漠的风,将那宫殿缭绕得鬼气森森;窗外风舞黄沙的声音,幽幽地像是谁的呜咽。守在老国王身边的还有他的知交好友哈桑,也是唯一的托孤大臣。
“潇姬要管好我们的国家……”他幽咽地低叹,“阿爸不能,保护你了……今后,你就是大漠骄女,丽亚尔一族的希望全在你的身上……”
老国王望着他的女儿,十九岁的潇姬•丽亚尔,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又带着淡淡的,一线凄凉。
“要听哈桑伯伯的话,除他之外,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尤其是,不要相信那个,胡提金萨卜勒,不要答应他的,任何条件……”
潇姬含着泪点了点头:萨卜勒是丽亚尔族的老对头,野心又大又工于心计,还拥有着在这片大漠里全不亚于丽亚尔族的精良铁骑。他曾一度败给雄才大略的丽亚尔国王以至于难以翻身,但此人一直没有放弃过卷土重来的机会。老国王明白,潇姬,这单纯的女孩子,一旦即位,萨卜勒立即就会发难。
窗外更漏的声音,一点一滴,消逝在风的哀泣里。老国王闭上眼睛,一切宁静而安详。
哈桑和潇姬跪在床头,又湮没在了,凄清的夜色中……
丽亚尔族新的女王,潇姬•丽亚尔。她即位的那一天,萨卜勒竟然送来了牛羊作为贺礼。
单纯的潇姬从来没恨过任何人,除了这位胡提金•萨卜勒,不仅因为这个人害得她家破人亡,而且,若不是有这个人的存在,她也不会无奈地被推上大漠骄女的宝座。潇姬曾经还有一个弟弟,被萨卜勒抢走的时候才只有五岁——萨卜勒是用军队牵制了阿爸,自己闯进宫里来的。他杀死了阿妈,抢走了弟弟,但不知怎么就放过了她,走了。从那时起,潇姬再也忘不掉那张恐怖的脸。尽管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逃离他的魔掌——她根本想不明白,她只记得自己那个弟弟似乎是叫西莫,如今,不知死活。
于是,她冷冷地回应了萨卜勒的使者:她不想再听到萨卜勒的名字,更不想想起那张可怖的脸。
回到宫里,华帐千层。
大漠的月,如镜复如钩,潇姬的心没有一刻温暖过,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将一切改变。
潇姬是在一个月明的夜里遇见檀郎•扎伊尔的。她无法忍受夜里深宫的寂寞,所以,那个月夜,她一个人跑了出去。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只有潇姬一个人醒着。木屐的声响敲碎了夜幕,于是这点点的跫音将黑暗一张一合,青石的小路便随之安静地歌唱。
四合的夜无声地层层笼罩,皎洁的月光虚掩在层云里。风迈着细碎的步子,温软的,如谁的手丝丝入扣。潇姬闭上眼睛,任柔长的发丝拂在脸上。夜,微凉。
我是至尊的女王啊——怎么这么快,就成了女王啊……潇姬幽幽太息,阿爸走得太突然了。他像丽亚尔族的每一个光荣的男儿一样,身上挂满了战争的勋章。当初阿爸的四个结义兄弟,除哈桑伯伯之外都已经血洇疆场——她曾记得那些怵目惊心的征衣,也深切明白丽亚尔族在大漠中的地位是这样来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而她也必须这样做:无时无刻不记得操练军队,还得时时提防各种阴谋诡计——可她不是这种人。她一直渴望着平静的生活,读书,写诗,惜花,赏月,抱着琵琶轻轻吟唱,或是微擘箜篌纤细的弦子,像她的汉人阿妈一样。阿妈来自中原,她自由就读汉诗。金戈铁马是男人们的事情,她不喜欢——她多么盼望她可以过得上那样吟风咏月的日子。可偏偏,她生在大漠,又长在帝王家。
静夜里徒留下她的太息,比风还清,比云还淡。还有一声轻叹,那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重光?她一直很喜欢这个人,因这个人的际遇,与她如此相似——
蓦然回首,红棕色的发线飞扬漫天——
“你是……”
她看到他棕色的长发掩映下的深蓝的瞳仁,那种淡淡却摄人心魄的忧郁与哀伤。他仿佛经历过与她一样的显赫与荣华,可如今竟是如此落魄不堪——抑或,这就是那人自生命的最深处带出来的气质,她只觉得他的彻骨的痛,竟能让她窒息。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像一首诗,三言两语即可带过,却让人觉得,意味无穷。
潇姬愿意偷偷溜出宫去,一个人,不,和她的檀郎,静静地走,聊那些诗意却又忧伤的话题,像是无穷无尽,永远也说不完……
从那时起,大漠的每一天都变得明媚,潇姬的脸上全是幸福的微笑。她愿意听檀郎唱那些软绵绵的情歌,宛转得像是传说中的天铃鸟似的。潇姬把自己完全浸泡在甜蜜之中,与檀郎相携,走过那些写满了神话符号的街角。她喜欢这样,喜欢这种娴静自在的生活,尽管哈桑伯伯会劝她多去看看军队,多关心一下正事。哈桑伯伯会处理好的,她总是这样想:她从不在乎沙漠之王的金冠与荣誉,只因为,她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抑或说,她不是个男人。
秋晴。
潇姬今天心情很好,尽管这是个萧瑟肃杀的冷秋。太阳真不错,暖融融的,暖得那一点点的悲秋之情也被融化掉了。她转向那常常经过的街的一隅,扎伊尔跟在她的身后。她的木屐与轻视的街欢快地歌唱。
但她也同样是在今天才注意到那个一直存在的不和谐音符的,就是那个坐在街角的小乞丐。他看上去绝不超过十岁,显然不合身的大褂像只破布袋悬挂在他瘦小的身子。他散着一头发黑的长发,但隐约还可以看得出那原来的颜色是某种鲜艳的红。赤着一双伤痕累累的小脚,那小脸上满是泥尘,只是一对大眼睛格外纯真可爱。他不向谁投出乞怜的眼光,只是默默地游荡,手里捧着一本又破又脏的书。行人匆匆而过,只有潇姬注意到了他。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良久。
“陛下……”
扎伊尔的声音猛然惊醒了潇姬,她转过脸,他的唇吻过她的发线。
而那小乞丐默默垂下头,眼中透出一抹淡淡的凄凉。
潇姬的泪夺眶而出。
“陛下,”扎伊尔柔声说,“该回宫了……”
潇姬不语,仿佛忽略了他。
“陛下,”扎伊尔轻轻地碰了碰她,“这风太硬,您看您都被吹出泪来了,当心受凉……”
潇姬依旧没理他,只是做了个“等等”的手势之后缓缓踱到那个小乞丐的面前,蹲下。
他看进她的眼睛,再一次,深深的。
“你叫什么名字宝贝?”她温柔地问。
“雨•卓妮,”他仰起小脸,声音稚嫩得像是清晨的百合。
“卓妮,雨……”她轻念着,伸手去揩拭他脸上的泥土。她的纤长的手指触到他温热的嘴唇,那简直是初绽的花瓣一般的娇嫩——哦,他还小啊。
她终于将小小的他抱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就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捏了一把。潇姬天生一副慈悲心肠,感觉着卓妮凉凉的泪珠儿消失在自己的长发里,不知道怎么她就不舍得离开他。
“漂亮的姐姐,你是神仙娘娘么……”那个小小的声音,细微,还带着一点点的羞怯——
“是女王陛下,”一旁的扎伊尔不满地插口。
潇姬却没有理会扎伊尔,直到卓妮自己意识到他会弄脏了她的衣服。潇姬没有怨他,也不会怨他,他只是默默地将他放在地上,说宝贝你跟姐姐去王宫里好不好。
“不用了呢神仙姐姐,”卓妮懂事地说,“温大哥会孤单的,如果卓妮走了。”
“小东西不要不识抬举,”扎伊尔气愤地斜了他一眼,“你那个什么大哥算什么东西,陛下看得起你,你应该立即跪受君恩才对……”
潇姬又一次止住了他。
“算了乖,姐姐不勉强你,”她抚过他的头发,之后掏出一些银币塞在他的手心里,“天凉了,和你哥哥一起,买一点衣服和吃的……”
“谢谢姐姐,”卓妮甜甜地说。
“是陛下,”扎伊尔看上去一脸厌恶,“还不下跪?”
卓妮委委屈屈地望了潇姬一眼,说温大哥告诉我不好随便跪给别人的。
潇姬笑了,说姐姐喜欢你这样。
之后潇姬就别了卓妮回宫去,这一路上他都没有跟扎伊尔说话。
“陛下,你不该屈尊那么做的……”扎伊尔一直没话找话。
“你回去罢,”潇姬淡淡地看他一眼,“今夜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扎伊尔于是不情愿地离开了。潇姬独自坐在宫里,望着窗棂外孤单的月。白得凄冷的月光,恍若谁凄哀的秋心。
“朱砂,去叫哈桑大人来。”
那个叫朱砂的宫女应声去了。潇姬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任另一个侍女,翠袖,将茶水端到她的手边。
她的思绪很乱,脑海里全是那个小乞丐的清纯的眼神。纯良的她总觉得有些自责,自责自己锦衣玉食享尽荣华街头还有这样的孩子。“温大哥会孤单的,如果卓妮走了,”那孩子如是说。在他可以走向荣华富贵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想着别人……
——可是檀郎呢?檀郎又在干什么——他总在劝自己保持形象,那么他还是爱自己的。可是,为什么他却不能对别人多一点爱心?
“老臣叩见陛下——”哈桑来了。
“哈桑伯伯,”潇姬请他坐下,就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潇姬该怎么做,”她困惑地问,“街上才不会有这样的孩子受苦呢?潇姬,错了么?”
“陛下没有错,”哈桑说,“但这样的问题是要靠陛下认真治国才行的,陛下的一点爱心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它。”
“喔,潇姬知错了,”她咬咬嘴唇,“潇姬明天就去上朝。”
“陛下能励精图治,我丽亚尔族的基业就守得住了,”哈桑喜形于色,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恕老臣直言,”他施礼道,“陛下要治理好国家,是要广纳贤才,而不是听信小人。”
“小人?”潇姬不解,“哪里有小人?”
“陛下身边的那个……”哈桑说,“老臣本不该过问,可是事关本族兴衰——陛下你看周围那些国家,很多被灭亡的,不都是因为君王宠信了只会谄媚的小人……”
“有这么严重吗?”潇姬有些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况且,檀郎又不是坏人……”
“陛下,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啊,”哈桑语重心长,“老臣随先王征战南北,笑里藏刀的事情可是见得多了。陛下年少单纯,只怕会着了萨卜勒的圈套……”
潇姬沉默了,她怎么都不敢把檀郎和萨卜勒联系在一起。在她眼里,檀郎温柔体贴,灵秀而善解人意,他怎么会,怎么会与萨卜勒那种魔鬼为伍。于是她向哈桑道了晚安,派人送他回去了。
大漠的风掀起了华帐,翻飞着潇姬的长裙。潇姬不语,只留得满室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