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男人哭吧不是罪 ...
-
余爷因得成日里无所事事,所以对认干儿子这件事格外上心,单是长命锁,就进进出出首饰店打了好几把,却是镇上的工匠,手艺粗糙,他怎么看都不满意,索性又让秦二叔公去一躺县城,折腾了半个来月,拿来的锁还不如镇上的金匠打制出来的。
最后他从一桌子锁片里面,挑了一枚六两重的金锁,上写“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托秦二叔公送过去给厚朴过目。
厚朴当天就亲自给退回来了,这么重的金锁,就是淮山上房上树的不弄丢了,也怕让歹人惦记去,金锁丢了事小,孩子出事了可不得了。
余爷没办法,又挑了一个最简单的银项圈,扎了红丝线送给淮山平日里戴着,只是那金锁,是一定要厚朴收起来的。
淮山一会儿戴上银项圈,一会儿脱下来抓在手里挥舞,莲生笑道:“跟哪吒似的。”
厚朴过去让人欺负惯了,突然间有人对自己这么好,当然,应该说对淮山这么好,他不安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总是念叨着要把金锁还回去。
莲生笑骂,“真是穷日子过惯了,一个金锁片而已,你如今是龙家大少爷,除了天上的月亮,什么弄不到手的?要我说,金银有价,玉石无价,余爷送的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东西。”
厚朴顿足:“贪得无厌!”
莲生甩着帕子,扭身把金锁片拍在桌子上,“收好了,收好了,余爷一番心意。”
厚朴没有办法,将金锁用丝绢包好了,锁进一个小箱子,搁在墙洞后面的暗格里。
给干爹磕头算个不小的仪式,秦二叔公特意问了镇上的算命先生,选了良辰吉日,在龙家大宅摆了一桌酒席,又请戏班子来吹锣打鼓。席上除了余爷,厚朴父子二人,一并连龙大奶奶,龙家二老爷,莲生,还有族里几位有名望的长辈齐齐请了来。
酒席虽只一桌,菜色食材都是厨房大师傅照着当年在上海的标准做的,满满当当摆了个流水席,一直吃到二更天还不见歇。
淮山给干爹磕完头,捧着瓜子去听戏,听完两出折子戏,他歪在莲生肩膀上睡着了,莲生跟长辈告辞,便抱了淮山先离了席回家。
厚朴本来要走,被余爷拉住了继续喝酒,酒过三巡,外面伙计突然跑过来,说是莲生回家以后,发现门缝里让人给塞了一封信。信是给厚朴的,落款只有舞笙的名字。
龙大奶奶惦记着舞笙,忙叫厚朴拆信。
厚朴让人很是灌了几杯,通红着脸把信接过来当场拆了念起来:
“厚朴吾兄如晤:弟本欲早与兄联络,奈何四处行走,居无定所,才拖延至此。弟目下已在淮中安家,并开设医馆名‘积善堂’,经营尚可。”
念到这里,龙大奶奶拍拍胸口,“好了好了,安定下来,我也就放心了。信上还说了什么?”
厚朴扫了一眼,没有继续念下去,只笑道:“说是成亲了,有儿子了。”
大家于是随声附和,“哎哟哎哟,好啊好啊。”
厚朴将信笺折好装回,连带信封一起塞进长衫口袋,然后举起酒杯道:“来来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咱们再多喝几杯。余爷,我敬你!”说着,脖子一仰,一钦而尽。
他原本就不是酒量很好的人,这杯下去,已经摇摇晃晃,“天色不早了,真的要回去了。”
余爷还要挽留他,厚朴将椅子一拉,转身就要走,却是让椅子腿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亏得余爷眼疾手快,将他捞住了扣在怀里。
“醉了,醉了!”厚朴一边笑一边自嘲。
秦二叔公也笑话他,“小关大夫真是醉了。”
余爷却道:“不对啊,说自己醉了的,那就是没真醉,谁见过哪个醉鬼说自己醉了的?”
厚朴开始叨扰,“余爷,你今天是非要灌醉我不可?”
“大家高兴嘛,难得这样高兴,是不是?你要真不想喝,我也不劝酒了。”余爷稳稳地扶着他,眼睛一瞥,就看见插在长衫口袋里的信封给攥过揉过,都皱了。
厚朴点点头,“也是,难得高兴,那今天就不醉不归。高兴啊,我是真的高兴!”于是坐下来又喝。
龙家二老爷身体本就不好,喝了最后一杯酒,便带着龙大奶奶回去了,族里几位老爷子见自家人都回去了,也不好意思赖着不走,便推说年纪大了,熬不得,纷纷告辞。吃到最后,席上只剩余爷和厚朴。
余爷把酒杯端到嘴边,就见厚朴低着头,也不吃菜,就光是喝酒了。他转头叫厨房把几个没怎么动的菜拿去热一热,再上一坛子花雕,一边给厚朴斟酒,一边道:“喝得高兴吗?”
“高兴。”
余爷拿手掌拍拍厚朴的肩膀,“好!我也高兴!这么多年下来,就属今天最高兴。我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到了这里以后,天天睡到天光大亮,也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成天琢磨着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找点什么新鲜乐子。”
厚朴醉眼朦胧,“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新鲜乐子?”
“我在园子里种了几方菜畦,还有一些果树,我觉得养花养狗也不错,还没想好养什么狗,镇子南边的湖里,乖乖,那鱼多得不得了,下一杆不消一支烟的功夫,就能钓上一条半尺来长的鲫鱼。改天我带淮山去山里打猎,他一直想要吃麂子肉。”
厚朴真心羡慕他,“余爷是挺会找乐子的。”
“你平时除了在医馆里给人看病,都不找什么乐子?”
“我就喜欢读书。”
“读书算什么乐子?说点别的?”
“中华医学,博大精深,我每天里读医书的时间都不够用,还哪里去找别的乐子?”
余爷拿手指点着他的鼻子,“你啊,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我都当爹的人了。”
“别显摆你当爹了,我现在也是爹,虽然是个干的。”
又一坛花雕酒端上来,余爷给厚朴斟酒,厚朴又给余爷斟酒,等这坛子酒喝得七七八八,余爷自己都觉得晕乎了。他回头招招手,秦二叔公赶紧上来扶他,余爷又摆摆手,“你扶他回去吧,我看他是喝到头了。”
秦二叔公应了一声,胳膊还没扶到厚朴腰上,厚朴先一步站起来离了椅子,结果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余爷哈哈大笑,“嗯,这回是真醉了。”
秦二叔公去搀厚朴,却是拉扯了几下都没把人从地上拉起来,余爷见状,也去扶他,结果厚朴抱了余爷的腿,突然哼哼唧唧地哭开了。
余爷还是笑:“醉得厉害了,哈哈哈哈……”
他这么一说,厚朴哭得更加凶狠,肩膀跟着一颤一颤地,眼泪鼻涕横流,他用袖子擦来擦去,仿佛打架打输了伤心委屈。
余爷道:“我看这样也回不去了,除非用轿子给他抬回去。”
秦二叔公为难道:“家里没有轿子啊。”
余爷道:“把他扶到客房里睡吧。”
秦二叔公本来不想伺候醉鬼,可是厚朴手长脚长,把人搬回镇西头,还颇费一番周折,反正管他娘的,把人往床上一丢了事,吐了尿了,明天找个洗衣阿妈拿去洗洗就是了。
余爷探头去叫伙计,这才发现伙计也吃了酒,正靠在门槛外面呼呼大睡,家里统共只剩下厨房大师傅还候着,准备余爷随时叫他热菜。秦二叔公六十出头,人又生得干瘦,看着比一般六十出头的老人家更老朽,余爷看不下去,走过去“呼”一声,就把厚朴从地上抓起来,跟扛面口袋似的甩上肩膀。
他出了厅堂,转过一进小院,把人扛到东南片客房里,丢上了床。
秦二叔公赶紧上前给厚朴脱了鞋袜,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余爷看看差不多了,就打发他去休息。
厚朴没睡死过去,继续一抽一抽地在哭,两个擦眼泪的袖口已经全都湿透了。余爷上上下下地掏摸,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递过去,“哭什么呢?”
厚朴指指窗户外头,又指指房间里的各处陈设,“他们龙家,就是把我给害惨了!”
余爷觉得有趣,他自己正是龙家大少爷,现在认祖归宗,吃穿不愁,有什么害惨不害惨的?
厚朴絮絮叨叨地继续数落,“我跟镜心定过亲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结果龙家说娶就娶了。我没本事,抢不回镜心,人抢不回来,连心都丢了。本来我跟镜心都有了淮山了,还是不成!我又不能怨她,我真不怨她,我知道她心里苦,放不下舞笙。我但凡能恨她,骂她,我心里还舒服一点,现在我谁都不能怪。余爷,你说我下半辈子该怎么办?我跟淮山,一大一小两个男的,家里都没个女人,以后谁给我补衣服,谁给我纳鞋底?我心里苦啊……”
余爷给他抹眼泪,边安慰道:“好好好,不哭不哭,家里请个老妈子不就好了,衣服穿破了就丢,这年头都穿皮鞋了,就你,还穿个方口布鞋,土不土?小伙子年轻漂亮的,你出去问问,镇上的黄花大闺女,抢着给你做媳妇。”
“不行的,再娶,那就是给淮山找后妈,你听说有哪个后妈对孩子好的?我苦命的淮山,要给他后妈揍死了,作践死了。不行的,为了淮山,不找了,不找了。”
余爷憋着笑,“真不找了?”
厚朴摇摇头,一口咬定,“不找了。我算过了,淮山二十,我就放心了,那会儿我也才四十,我到那个时候再找。”
他说得这样认真,余爷“噗嗤”一声笑出来。
厚朴糊涂得厉害,也没管余爷是不是笑话他,他翻了个身面向床里,继续抽抽搭搭地哭,“我不怨镜心,真的,我跟淮山好歹有一片屋遮风挡雨,舞笙是个少爷的身子,他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镜心怎么放得下他?镜心一早变心了,那时候我带她私奔,她明明走得了,犹犹豫豫的,我就知道她是变心了。她怎么就变心了呢?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嘀嘀咕咕的,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后来口齿越来越不清楚,仿佛是睡了。
余爷刚要出去,厚朴突然又翻身,呼了被子整个上半身都露在外头,余爷哭笑不得摇摇头,替他去掖被子,突然就瞧见他口袋里揣着的那封信,他也知道不应该,就是心里痒痒,便轻轻抽出来看了。
果然,信不长,一笔带过讲镜心是什么时候找上的他,然后两人重新去领了婚书,还写着“今岁春末已诞下一子,乳名安安。”信的后半部分,都是夫妻俩觉得如何愧对厚朴,希望他早日寻到良人,万望勿念,身体安康云云。
余爷把信放回厚朴衣袋里,坐到床头,叹了口气,难为他刚刚还要强颜欢笑,现在终于绷不住了。
厚朴喝得满脸通红,浑身发烫,余爷才要转身离去,他又把被子呼掉了。
待余爷第二次为他掖被子,厚朴突然抓牢了余爷的手,“啧啧”有声地亲了起来,一边亲,一边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
起先还是叫镜心,余爷心里一动,替他难过,叫了几声,突然又换了名字,改口叫:“普洱,普洱……”
余爷翻了个白眼。
厚朴有哭上了,“普洱,你的命好苦,镜心都有两个孩子了,你的孩子都没有出世。普洱,普洱……是我对不住你……”
余爷几次要抽回手,都让厚朴死死抓住,手心手背让他啃了个遍。到最后,余爷想反手给他一耳光,看看他又薄又嫩的面皮,终于下不去手。
“好了好了,别哭了,男人哪有你这么爱哭的?”
余爷用另一只手拍拍厚朴,跟哄孩子似的,这一招居然管用,厚朴渐渐安静下来,抱牢余爷的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