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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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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爷带着淮山去县城玩,结果没玩成就回来了,因为县城已经沦陷了。
通往县城的路上设了关卡,过关卡要出示南京政府签发的良民证,有证的人才能放行,没证的人就得挨搜查,搜查不出问题来,可以打道回府,搜查出问题来,就被日本兵抓走了。余爷带着余太太,厚朴抱着淮山,后面跟着几个去县城运药材的伙计,大家站在队伍里,亲眼看见有人和哨兵纠缠,为首的军曹一声“巴嘎”,就把那人一抢打死了。
厚朴赶紧捂住了淮山的眼睛,淮山拼命扒开他的手掌,伸长了脖子要去看。
“我们没有良民证,回去吧。”余爷对厚朴道。
淮山还处于失望的阴影当中,“为什么干爹没有良民证呢?干爹,咱们也去买一个吧。”
余太太比淮山还急,都快哭出来了。
厚朴也发愁,“早知道,年前多进一些药材,店里的云南白药、月见草、杜仲、防风、白术,都不多了。”
余爷安慰众人,“我去想办法。”
然而余爷也进不了县城,什么办法都是白搭,一行人原路返回镇上。
厚朴还是第一次看见余太太这么着急,便安慰她,“会有办法的。”
余太太道:“呸,仗都没打,一个县城就这么丢了。”
厚朴道:“可能在别处打仗。年前进药材的时候,伤药就很金贵了,西药根本弄不到。”
余爷看了看周围寂静的山林,树是绿的,草是青的,藤蔓上高高地结着野果子,日头西沉,雾霭渐渐从山谷里升腾起来,美得不似人间,便道:“亏得没打过来,不然这里就成一片焦土了。”
淮山道:“为什么没打过来?”
余爷道:“山路不通,部队不好行军,机枪大炮运不动,仗就打不起来了。这里打下来也没什么用,方圆百里都是山。”
“我看到大炮了!”淮山手指后面山腰,果然一队日本兵,排成两列,像一条长长的游龙正往这边急行军。他们肩上扛着三八大盖,有人抬着掷弹筒,这就是淮山口里的大炮了。
部队到得跟前,余爷赶紧让大家退到道边,等日本兵先过去。余太太是女眷,几个男人就围成一堵人墙,把她安置到后面,淮山要看大炮,揪着厚朴的头发要骑脖子,余爷板着脸道,“给我下来!”
这一声不凶,可是余爷的样子很吓人,淮山于是不闹了,他下了地,抱着厚朴的腿继续瞧,日本兵们走过去,个个表情严肃。
有个日本兵走到近前,冲着淮山道:“卡哇伊奈——”手上捏了一颗糖,作出往嘴里抛的动作。
结果后面有人拿枪杆子捅他的屁股,用日本话大声呵斥他,他点头哈腰,似在向长官认错,就这么一路认错,一路走过去了。
淮山道:“他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余爷道:“说你长得像他儿子。”后一句他没说,因为那个像是长官的人讽刺的话很难听。
淮山哼一声:“放屁!”
他这一声说得还挺响,有几个日本兵回头来看他,厚朴吓得赶紧转过身去,把淮山护了起来。
天擦黑的时候,一行人回到了镇上,有几个在墙根玩弹珠的小孩跑上来,问淮山有没有看到日本人,有没有看到大炮,说他们都看到了。淮山道:“大炮算什么呀,我还看到了飞机和坦克。”他在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圈,“有这么大。”
临街贴了很多的标语,淮山指着上面道:“我认识,这个是‘大’。”
标语上写着“中日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窝藏蒋匪及其乱军者,格杀勿论。”诸如此类。
很多商店的窗口、屋檐都插上了膏药旗,余爷站在路中央,沉着脸只是看。
厚朴去拔窗台上的膏药旗,隔壁鞋店的老板道:“厚朴,别拔,说是插了旗才让开门做生意。”
余太太道:“镇上驻扎日本兵了?”
“不知道,刚走过去没多久。”
厚朴听了,就把膏药旗拽了下来,“反正药材也没了,关门歇业吧。”
淮山和孩子们在街上乱跑,收集了传单折纸飞机,他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小小亡国奴。
沦陷以前,和沦陷以后,并没有什么差别,大家还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从那天起,镇上就没有看见日本兵了,好像日本兵就像一阵刮过山岗的风似的,来无影,去无踪。又过一阵,各家商店窗户和屋檐上的膏药旗也不见了,厚朴还是坐在诊桌前给人看病,只是药材越来越难弄,最后他得去山上采药。余爷怕他有危险,每次他去采药,就一路跟着,反正多一个人,多一个背药篓的,厚朴乐得跟他一起去采药。
时值深秋,各种浆果类,球茎类的草药正是成熟的时候,四野里寂静无声,两个人坐在石头上吃烙饼,厚朴脸上沾了芝麻,余爷凑过去,给他舔掉了。
厚朴不再害羞,只是笑,余爷便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按过来狠狠地亲了。
又过几天,镇上的老人们在茶楼里喝早茶,有人说昨天睡觉到后半夜的时候,听到有枪炮声,也有人说他耳朵不好,听岔了,就是打雷。前一晚风雨交加,到底是打仗还是打雷,谁也说不清楚。
厚朴一早吃过饭去回春堂,开了门却是愣在当场,只见盛放药柜的地方给翻得一塌糊涂,好几个抽屉就那么敞在地上,他正要上前去看个究竟,突然身后的门被人关上,一个冰冰凉,硬邦邦的东西抵上了他的后脑。
“别动,不然我开枪打死你。”一条沙哑的嗓子沉声道。
厚朴吓得不敢动,“你想干什么?”
他刚要回头,那人的枪就狠狠地顶了他,戳得他脖子生疼,“别动!”
“好,好,我不动。”厚朴把手举高,他其实不是作出投降的姿势,单是本能地捂了耳朵,怕那枪炸膛了。
“有伤药吗?”
“兄弟,你受伤了?我是这里的大夫,你伤在哪里,我看看。”厚朴刚预备回头,又被狠狠地敲了一枪托。
“我问你伤药在哪里?”
“有,有,但是不多了,如果伤口发炎,要挤了脓再上药,你自己弄不来的,我帮你吧。”厚朴没回头,单是解释,“兄弟,你放心,我不会去告发你的,镇子上没日本兵。”
“少废话,药在哪里?”
“在那里。”厚朴指指后堂。
那人押着厚朴往后堂去,厚朴进了里屋,发现诊床上躺着一个人,胡子拉碴已经看不清长相,只脸色是蜡黄的,闭着眼,咬着牙,一手捂着腰眼,看起来伤得不清。那一身破衣烂衫勉强看出来是国军的军装,只胸前的番号布片都已经撕掉。
厚朴刚要说伤药在那边抽屉里,突然身后“咚”地一声,沉甸甸的身体倒向他。
一回头,刚刚用枪指着他的人已经晕倒在地上,厚朴赶紧上前查看他有没有伤,却是从上到下,只有一些细小伤口,这人一样胡子拉碴,只比床上那人的胡子少一些,勉强看出瘦骨嶙峋深深凹陷的面颊和眼眶。
凭厚朴的经验看来,他是营养不良,气血两亏,饿晕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