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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天降救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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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爷是从淮山口里得知厚朴出事的,他这天在家等淮山来,左等右等,淮山也没来,他就自己出去溜达了。等他提着一包蜜饯路过张妈家门口,就看见淮山坐在门槛上抹眼泪。余爷问他怎么了,淮山说不清楚,只哭哭唧唧说:“干爹,你快去救救爹吧,姑姑说他要去吃牢饭了。”
余爷赶到回春堂,只见医馆挂了关门歇业的牌子,跟隔壁鞋店一打听,人家说厚朴昨天就带上伙计去县城了,走得很匆忙。他又赶去龙家二老爷处,二老爷和龙大奶奶正急得团团转,莲生凑了钱,一家人关于要去上访还是走门路,争论不休。
余爷了解了个大概,匆匆赶回家,命秦二叔公收拾收拾,他要去一趟缉私署。
秦二叔公吓得不清,“万万不可,都知道你余爷已经没了,你的骨灰都交给小月桂撒进黄浦江了,你现在出现,那……那万万不行!”
外面打听情形的伙计跑回来,说是厚朴让军警关起来了,在望龙门看守所,他们要他交代贩卖烟土的事。
余爷怒道:“什么禁毒,他们军队里自己开着大船做烟土生意的,这是警告别人莫抢生意,杀鸡儆猴呢。怎么就找上厚朴了?”
秦二叔公道:“年关了,多事之秋。”
余爷披上大衣,转身即走,“先去县城,让伙计定火车票,我准备准备。”
秦二叔公瞪大了眼睛,堵在门口不让余爷走,“我去办,我去办,余爷您不能涉险。”
余爷知道秦二叔公操持家务是一把手,抛头露面就强人所难了,他放软口气:“二叔公,我不会那么傻,跑去跟他们说我是余其扬,要他们放人。但是缉私署那边,得有人去走动,你放心,我不会蛮干。”说着,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哪怕救不回来,也不能让他们作践人。”
秦二叔公见他心意已决,只好从衣帽架上取下围巾和宽檐帽,匆匆忙忙跟上去,替余爷戴上。
余爷嫌抬滑竿的伙计手脚太慢,最后还是自己下地走山路,他腿长,疾步如风,赶了小半天就到了县城,倒把那几个伙计甩在后面。秦二叔公见余爷都自己下地走了,不好意思坐滑竿,由伙计扶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头。
余爷到了县城,先去定了火车票,而后到成衣店里现买了一身华贵的长袍马褂,头戴貂皮筒帽,怀表链子系在盘扣上,柱一根拐杖,打扮成遗老乡绅的样子,一个人先行上了火车。
秦二叔公追到火车站,连余爷的影子都没找着,吓得几乎晕过去,看见伙计们围着自己又是掐人中,又是抚拍胸口,他老泪纵横,知道自己又拖了余爷的后腿。于是他捶胸顿足,要伙计们赶紧跳到火车上去,赶最快的那一班,尽快追上余爷。
话说厚朴给关在看守所里,第一天晚上就吃了一顿皮肉之苦,亏的只是拳打脚踢,还没到上鞭子的地步。按照年关将近的规矩,照理要捉一批人来,等着家属送钱送礼,而后上上下下可以开开心心过个富足的新年,所以见到钱以前,厚朴还不至于吃大苦头。
他战战兢兢地坐在床沿上,旁边一位狱友因的家里筹不出钱来,已经给打得奄奄一息,他的肋下被“推排骨”,就是使劲挤压揉搓,骨肉分离,虽然外面看单是肿胀,连骨头都不断,可是这种伤三年五载也养不好。
那狱友又添油加醋说了其他人的遭遇,说得厚朴更加心慌,他的鞋在踩踏中失落,破棉被盖了头露出脚,盖了脚露出头,看着那光秃秃的小脚趾,他才发觉过去受的苦,真是小意思了。
“老弟,我是吃不起苦了,再让我招,我就都认下了,拖出去枪毙,一了百了。”
厚朴捏紧了拳头,暗下决心,他外头还有龙家一家老小,他一定要保住一条命才能出去。
正在阴暗潮湿的牢里苦熬,突然外面两个身穿制服的狱警替了一串钥匙,扬声道:“龙厚朴,出来。”
厚朴心中一惊,想着莫非三更半夜还要提审,自己可是什么也招不出来。
狱警开了牢门,又给他打开脚链,让他跟上,边道:“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厚朴才关了一夜,没想到龙家这么快来人救他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自己姓龙姓关,急忙跟上前去。走过七拐八弯的通道,他被带到羁押室旁边的一个小间,抬头一看,办公桌旁边是一名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穿着警察制服,想是这里的官员,办公桌另一边还坐着一名男子,转过脸来,正是余爷。
只是厚朴见到的余爷,竟然两鬓斑白,唇上和顶出下巴颏的短髭竟也花白了,厚朴亲见了什么叫伍子胥一夜白发,眼泪当场就滚落下来,颤颤巍巍叫一声:“余……”
余爷起身握住他的双手,道:“余下的事我来办,你莫怕……”他低头看看厚朴光着一只脚,脚踝上有铁链磨破的皮,声音也有些哽咽,“你……受苦了。”
“没有,没有!”厚朴连连摇头,抽泣声止也止不住。
余爷回头对那中年男子道:“万署长,我可以带他走了吗?”
中年男子为难道:“秦先生,我也不是故意刁难你,只是我们这里,要照章办事,手续办齐乐,龙先生自然可以走。你放心,我们已经调查清楚,贩卖沿途是船队里的姚水根所为,与龙先生全无半点关系,船队至多是一个失察,罚点钱了事。现在这个点警察局和缉私署那边签署公文的部门都下班了,您先回去,我保证,明天一早我就把龙先生送回去。”
余爷仍然握着厚朴的手不肯放,他笑了笑,长出一口气,“万署长,我来得匆忙,也没地方住,乡下来的老头子,旅馆又住不惯,恰逢福山路47号还有一个亲戚,我今天晚上只好去叨扰他,麻烦明天将我这位龙少爷送到那里去。”
那万署长却是乍一听到福山路47号,脸色徒地一变,“你……你怎么知道?”
余爷作恍然大悟状,“哦,邱雪玲是在下的一位远房亲戚,怎么,万署长也认识?”
“她……她……”
余爷又道:“她新近喜得贵子,我这次还专程从乡下挑了土特产送过去,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亏得龙少爷从回春堂的药材库里挑了几支人身鹿茸的给我,一并送上了,才不至失了礼数。”
万署长清了清嗓子,沉下脸来,回头冲几名手下道:“那个……既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最近看守所的牢房又挤,咱们就卖个人情,把龙厚朴放了。你们带他去张秘书处办手续,我这里就特批一个释放令,今天晚上回家去吧,下不为例,啊,下不为例。“”
余爷拱手一揖,“辛苦万署长了。“
厚朴看得傻了眼,刚刚余爷和万署长说什么话,他完全听不明白,待晕头转向跟着余爷到了看守所外,余爷抬手扣住他的肩膀一夹,跟夹一只小猫似的把他推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前面司机见余爷坐好了,立即发动汽车。
厚朴回头看着余爷,忍不住用手去摸余爷的鬓角,颤声道:“你的头发怎么了?”
余爷没回答,解下自己的围巾弯下腰包住厚朴光着的那一只脚,厚朴只觉得脚上暖融融的,是余爷脖子里的余温。他把余爷的貂皮筒貌摘下来,手指插进头发里,不停地抽泣。“怎么一夜之间,都白了。”
余爷抬起头来,脸色凝重,道:“回去再说。”
厚朴感觉到余爷扣住自己的手,扣得死紧死紧的,他心潮澎湃,又无处宣泄,只一行行热泪滑过面颊。
车子在夜色里一路飞驰,到了一处小旅馆前,才停下来。余爷掏钱付给司机,然后拍拍车门,“辛苦了,你回去吧。”
厚朴站在台阶下,牵牵绊绊地解下脚上的羊毛围巾,怕给余爷弄脏了,他刚要说什么,余爷拉起他,道:“外面冷,到里面说话。”
厚朴便一手抓着围巾,一蹦一蹦地随余爷进了小旅馆,两人在服务生着的带领下坐着电梯轰隆隆到了八楼,房间门打开,里面一股阴冷的潮气迎面扑来。
余爷给了小费,打发了外人,然后拉着厚朴进屋,房门一关上,余爷把厚朴压到门上,嘴唇立刻贴了上来,外面极冷,余爷的嘴唇也是冷的,面颊、鼻尖、手无一不冷,但是厚朴觉得热流从余爷那里传过来,延绵不绝,简直要把他烧化了,融化了。
吻了很久,直到厚朴脚软,几乎要站不住,余爷才放开他。“你啊……”余爷说了这两个字,就开始笑,眼睛里却又湿漉漉的。
“让我看看,你的头发,回去吃点首乌,用药水洗洗,兴许还能白回来。”
余爷笑,“不用了。”
“啊?”
“染的。”
“啊?”
“车是租的,司机是雇的,头发是染的,我这次出来的身份,是你本家的亲戚,秦家七舅姥爷。”余爷把厚朴拉到床沿坐下,拆了卷好的被筒,把他那只脚抬起来塞进棉被,厚朴已经忘了脚上的伤和冷,余爷没忘。余爷掏出干净手绢,把他脚上的脏污血渍擦了擦,这才耐心解释起来,“我在这里是个已死之人,不能露面,怕仇家认出来,所以一早染了头发,换了这一身衣裳,你看我打扮得像不像你家里的长辈。”
厚朴又想哭,又想笑,捶了余爷一记,这一下捶得还挺重,余爷却像一座山似的,岿然不动。
“那你在福山路的那个什么远房亲戚……”
余爷回头看看旅馆房门,又凑过去听听动静,发现没什么人,变笑呵呵地凑近了厚朴耳语,“那个万署长,贪污受贿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就不说了,他在福山路还养了一房妾室。偏偏他这个警署署长的职务,还是靠得他老丈人的关系才得来的,家里养着一只母老虎,若是东窗事发,那可不得了。所以我就敲了敲边鼓,他那边立时松了口。”
厚朴叹为观止,“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上海滩混了那么多年,谁手里有什么把柄,谁养了小老婆,……”余爷指指自己的脑袋,“都记着呢。所以我这脑袋很值钱,懂了?”
厚朴就没想过事情还能这么解决的,“那鹿茸人参什么的?”
“礼是真准备了,下次或还有用得到的地方,说话要算话,不过来不及,大概明天一早才能送到。当然,你这边不放,我就送他一个花圈过去。”
厚朴呵呵笑,“这也太缺德了,大过年的。”
余爷斜眼看他,并不数落他,不过也是那个瞧不起的意思了。
厚朴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早点睡吧,这里地方差点,你将就对付一晚上,没办法,那些上档次的旅馆,我一露面,再怎么打扮也容易被认出来,只好把你安顿在这里。”
“不碍事,不碍事。”厚朴连连摆手。
余爷起身,到卫生间洗漱,潺潺水声传来,厚朴侧着耳朵听了听,回头看看那张大床,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这样的救命之恩,他无以为报,想到“以身相许”四个字,他立刻红了脸。
余爷出来的时候,厚朴也要下床去洗漱,余爷却是拍了拍围巾上的土,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可以叫我,你明天晚点起来,我让伙计给你买一身新衣裳,我们去吃一顿好的压压惊。”
“余爷……”厚朴叫住他。
“怎么?”
“龙家的宅子,你尽管住,我不收你尾款了。”
余爷腮边的咬肌明显紧了紧,他冷冷道:“那钱,不是我付不出来,我就想你多到我那里催催债。”说着拉开门就要走。
“余爷!”
余爷于是又停下,“还有什么事。”
“你……今天晚上就睡这里吧。”
余爷脸上显然是一喜,不过那喜色稍纵即逝,马上就沉下来,“你觉得我救你,就是为了这个?”
“我……”厚朴说不上话来了,他想,不是为这个,还是为哪个?虽然他不知道男人跟男人究竟怎么一回事,想来余爷总不至于弄死他。他嗫嚅道:“我不想欠你。”
“我欠你钱,你欠我情,挺好,我喜欢这样欠着,若是成了一家人,就无所谓谁欠谁,只是……你不愿意。我还是那句话,我不逼你,这种事,逼出来的,没意思。”余爷说完,走到外面去,“嘭”一声关上了门。
厚朴有那么一时半刻地冲动,想说我愿意跟你做一家人,回头想想,余爷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自己仅仅是因为还人情而这样做,他肯定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