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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无以为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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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叔公找到余爷的时候,大家都在火车站,他刚刚到,而余爷正预备回去。伙计们零零散散分布于各处,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亏得厚朴在回春堂的大伙计住在何处大家还是知道的,这样到了傍晚时分,大家才七七八八地集合起队伍,打道回府。
余爷还想着白天没吃上的饭,厚朴则极力反对,因为吃饭这种地方,人多眼杂,万一余爷让人认出来,那不是闹着玩的,要庆祝也是回家以后再庆祝,不急。
余爷看他急红了眼的样子,也就作罢了。
大伙计问厚朴,“厚朴哥,那两船药材……”
秦二叔公在一旁规劝,“药材就算了,人平安就好。”
却没想到,一会儿缉私署来了人,要厚朴去码头把药材取走,余爷不便多露面,就由秦二叔公陪了厚朴去签字画押,将药材装箱子,走陆路带去回春堂。
厚朴本来准备亲自押后,把药材送回去,听说余爷要坐火车,他心里放不下,就让大伙计负责运药材,自己还赶回火车站。
到了车站,眼看着火车就要开了,厚朴在月台上一路找,一路喊,不敢喊“余爷”,于是就只能喊“七舅姥爷”,直跑了十节车厢,才见一个脑袋探出来,余爷在那里招手,“这儿呢!”
厚朴跳上车的那一刻,汽笛轰鸣,火车开动起来。
他跑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汗,进了包厢,也说不出话来,单是瞧着余爷笑。
余爷本来拿着报纸在读一条没读完的新闻,见厚朴进来了,便丢下报纸,道:“亏得火车晚点了,不然你只好坐明天这一班。现在是过年边,要定个包厢可真不容易。”
厚朴到他对面坐下,脸上仍是抑制不住地笑,“我可以坐船,往常出来,都是坐船。”
余爷“哼”一声,“坐船?等你到镇上,都该过元宵了。”
厚朴道:“哪有这么慢的?”
余爷没理他,重新拿起报纸看起来。
厚朴看了看他的头发和胡须,道:“这染的白头发能洗掉吗?”
“洗洗就掉,我不耐烦天天染,回到县城再洗了。”
厚朴又盯了他的胡子道:“那你今天起来没洗脸?”
余爷一愣,面子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便瞪了他一眼,“怎么,嫌我脏?”
厚朴惶恐,“我不是那个意思,没事随便问问。”
余爷继续看报纸,而厚朴觉得自己没话找话的本事着实不高明,便住了嘴,转而去看窗外。黑夜里火车开动起来,有节奏地“喀通——喀通——”,隔壁包厢有一男一女高声谈笑,显得这边车厢里特别安静。余爷仓促之下定的三等包厢的车票,里面并没有暖气,是以厚朴发了一阵汗以后,渐渐感觉寒气从脚底缠绕起来,整个人冻得要发抖。
余爷看完报纸,顺手甩在一边,将身后的毛毯翻过来闻了闻,约莫味道十分不好,就没有盖在身上,只是搭到膝盖处,他关了灯,双手夹到腋下,眯着眼睛要睡。
厚朴冷得牙齿打颤,只不敢挪窝,更不好意思跟余爷挤一起盖毯子,就也学着余爷的样子,把双手插到袖管里,靠着车厢壁。无奈车厢是铁皮的,冷得生疼,厚朴重新坐直了,在那里东倒西歪要睡不睡。
隔壁车厢的男女渐渐不再高谈阔论,改而窃窃私语,女人偶尔传来笑声,听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甚至暧昧。
余爷在黑暗中咳了几声,起先还是零星的咳嗽,后来越咳越严重,几乎要捂不嘴似的。
厚朴心急如焚,想着若是到了家,应该取些薄荷膏化进热水里,让余爷闻一闻水汽,就会舒服很多,可是在火车上又冷又潮,哪里能减缓他一丝一毫的痛楚?
“哎,你,过来!”余爷突然说道,语气中有些恼。
厚朴想自己怎么这么木讷,余爷定然要怪自己铁石心肠了,他咳成那样,他也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依言到了包厢另一边,人还没坐下,就被余爷搂住了,“挤一挤,暖和一点。”
厚朴一激动,侧过身将余爷整个儿抱住,又用自己的脸去贴余爷的脸,余爷却是往后一躲,“嗤”一声笑起来,“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呀?”
余爷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想干点什么。”
厚朴的脸又红了,亏得黑灯瞎火,余爷看不见。
两个人贴得很近,又是搂一块儿,渐渐地就由坐变靠,又由靠变躺,睡到了铺上。
“我这次救了你,你预备怎么报答我?”余爷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厚朴想,龙家的宅子你不要,我昨天夜里让你睡我床上,你也不要,那还想怎么办?
“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
余爷的嘴就贴在厚朴的耳朵根,气息喷到脖子里,厚朴只觉得又烫又麻又痒,“这样吧,我这肺一直就好不了,听说拔火罐治肺痨风湿都很灵,你给我治好了算数。”
“那是当然的。”
“我没空去回春堂,人多眼杂的,我也不喜欢去,你到我那里给我治。”
“哎,好。”
“一言为定。”
“那还用说?”
余爷回到家里,还是冻病了,恰逢过年,大宅院里里外外喜气洋洋,他却歪在床上咳得气都要喘不过来。厚朴天天到床前伺候着,先是用特熬的薄荷膏化在热水里,熏出的蒸汽可以缓解咳嗽。后来又见伙计跑进跑出地换热水,每次开门都灌进冷风来,他索性拿了个小炉子在房间里烧一个陶罐,陶罐内放上热水和薄荷膏。
拔火罐治疗余爷的顽疾是个好办法,可是天冷,南方又不烧炕,让余爷光着膀子肯定不行。秦二叔公说屋子里可以烧暖炉,厚朴摇头,烧了暖炉火气太重,他会咳出血来。
余爷已经长了一嘴巴的疮,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再添虚火,他摆摆手道:“我也不是立时要死了,撑过年再说吧。”
不能拔火罐,厚朴就没有用武之地,这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从余爷家里出来,他背了药篓便上山采药去,一连去了三天,连龙府吃元宵都没赶上,莲生差点要出动人去找,厚朴倒是回来了。
莲生在镇口的藤桥上看着厚朴走过来,后面是薄雪覆盖的山岭,她施施然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你是非要冻死在山里,才觉得报了恩是吧?”
厚朴用镰刀刮着鞋底的冰渣子,笑呵呵道:“铁皮石斛,这么大的,余爷吃了包好。”他比了比大小,又忍不住卸下药篓给莲生看,莲生不想看,扭身就走。
过了二月天开始转暖,余爷的咳嗽也慢慢好起来,他坐在院里的摇椅上,身上只披一件厚呢大衣,对面厚朴在井台跟前洗草鞋洗脚,余爷看着那双脚出了神。
厚朴道:“等油菜花开了,就不冷了,是拔火罐治湿气的好时候,你细心养着,入冬就不至于这么受罪了。”
余爷没头没脑地问:“厚朴,你冷不冷?”
厚朴扭动脚趾头,笑:“不冷,井水可暖和着呢,冬暖夏凉,家里早晨洗脸也不用烧热水,就打井水来洗。我还是喜欢夏天,淮山要是尿湿了也不怕,席子擦擦就好。”说到这里,他又感叹,“他今年要是还尿床,我得给他吃副药了。”
余爷道:“小孩子尿床也难免的,你别臊他,越臊他,他越容易尿。”
突然淮山从月牙门洞后面跳出来,指着厚朴气呼呼道:“啊!你说话不算话,你答应我不跟干爹说的,你答应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余爷赶紧上前抱了他,“淮山别生气,尿床就尿床嘛,你干爹我,到了十五岁还尿床呢!”
“真的?”这话,却是厚朴抢着先问了。
余爷颇有深意地看了厚朴一眼,笑道:“可不是嘛。”
“怎么会呢?十五岁都很大很大了吧?比姑姑还大了吧?”淮山道。
厚朴也道:“你当年要是吃几副药,没准就好了,那你现在还遗尿吗?”
余爷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偶尔。”
厚朴瞪大了眼睛,“不像啊,你虽然肺上有疾,但是也才三十多,肾虚遗尿还不至于,我看看。”说着就要来翻余爷的眼皮。
余爷扭头一躲,抱着淮山跑到月牙门洞外,然后笑道:“你就不尿床?”
“我都多少岁的人了。”
“就没有早上起来,急急忙忙换裤子洗衣服的时候?”
厚朴一愣,随即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余爷哈哈大笑,抱着淮山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