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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父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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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朴追到龙家大宅,没追到余爷,自然也没追到淮山,连秦二叔公都不在,家里的伙计说,他们一行三人,还带了四名抬滑竿的脚夫,一起去县城了。今日天好,路好,这会儿早就在县城的馆子里吃上晚饭了。
厚朴听伙计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大概是多心了,余爷不是那么下作的人。
他回到家里,魂不守舍地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以前淮山睡在旁边的时候,翻个身他都要醒,看看孩子有没有蹬被子,现在淮山不睡在他旁边,他干脆整个晚上合不上眼了。就在第四天早上,他收拾了包袱,带了几张饼子,准备去县城找儿子时,淮山回家了!淮山穿一身时髦的小西装,脚踩锃亮的小皮鞋,秃瓢上的瓦盖头索性铲平,一夜之间变作城里的小少爷,他就那么冲进屋来,手里握着个老大老大的风车,嘴里嚼着牛奶糖,含含糊糊地道:“爹!干爹让我来报平安,他说你肯定担心死了。”
厚朴看他那一身穿戴,简直觉得自己的淮山丢了,天上又砸下来一个小东西,自称是他儿子,他放下包袱,问道:“你吃过了吗?”
“没,干爹叫我去他那里吃,我们回来的路上打到一只小花猪,大师傅说要烤着吃呢!爹,你来吃吗?”
厚朴道:“我不去。”
淮山“哦”了一声,惦记那只烤乳猪,一转身皮鞋“啪嗒啪嗒”敲在石板路上,就又往外跑了。
“回来!”厚朴大喝一声,他本来想抓着淮山问问,他半夜有没有起来哭着找爹,有没有尿床,看着情形,肯定是没有了。
淮山的的确确是听见了,但是他装没听见,一阵风似的往外跑。
厚朴拔腿就追。
淮山腿短,厚朴腿长,没出院门淮山就给厚朴揪住了背心,淮山肩膀一耸,手一举,跟蜕皮的蛇似的,那小西装就脱了下来,乖乖,里面白衬衫外头,还背着细羊皮背带,摩登潇洒得不得了。
“你跑什么?”
“我没跑。”
“不许去余伯伯那里。”
淮山没答应,也没反驳,转身就走,厚朴这下真动了气,喝道:“你去了就别回来。”
淮山回头,伸出舌头翻了白眼,冲他做鬼脸,做完,拔腿又跑。
“小兔崽子,叫你不学好!老子的话也敢不听。”厚朴抓了他的小胳膊就往屋里扯,一迈进门槛,按倒了就打,“噼里啪啦”左右开弓连打五六下,淮山却没了声。
厚朴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翻过来,却是淮山哭得狠了,脸已经扭曲,声音还没跑出嗓子眼,厚朴没数到三,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刺痛他的耳膜。
看着孩子哭,厚朴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以前他从来都舍不得打淮山,难得有几次动了气拖过来打,还得捡着地方,脸上要留印子,脑袋怕打傻了,屁股上死肉,打着还噼啪作响。结果他打完了,淮山跳下地,还要笑嘻嘻道:“打得还不重。”
厚朴跟张妈抱怨,“淮山太淘了!”
张妈说:“男孩子哪有不淘的?”
厚朴还是摇头,但是一边摇头一边笑,“真是太淘了。”
结果这一次,淮山没怎么淘,他倒是动真格地打了,厚朴拉过淮山,要看看他的小屁股,淮山以为他又要打,急得直躲,边讨饶,“爹啊!我听话!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厚朴帮他提上裤子的时候,看见两个肉肉的屁股蛋上红彤彤一片,边缘都留了手指印,不知怎么的,眼睛跟着一红,“淮山,咱们家里就你跟我,你是没娘的孩子,更要懂事,啊?”
“咱们不是还有干爹嘛?”淮山扯着嗓子边哭边道。
厚朴一口气没上来,刚刚积累的愧疚和心软又统统消失不见,他转过身去,从墙洞暗格里取出小箱子,开锁,拿出那个金锁片攥在手心里。
淮山看得真切,大嚎起来,“你想干什么?”
“还给余伯伯,我们高攀不起,你以后还叫他余伯伯,不许叫干爹。”
淮山刚刚抹干眼泪,听厚朴这么一说,直觉不妙了,这三天干爹带着他没日没夜地疯玩疯吃,他见识了县城的汽车,见识了西洋镜,干爹给他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干爹还要给他买自行车,一下子说干爹没有了,他简直觉得要活部下去。厚朴已经攥了金锁往外走,淮山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追到屋外面,眼见着厚朴走远了,淮山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哭,“那是我的,那是我的!”哭了几声,见厚朴没回头,他赶紧又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
一大一小沿着镇子里的街道紧赶慢赶,镇子的小巷子多,大街就那么横贯东西一条,所以很快有人被淮山的哭声吸引了目光,都扭头过来瞧这对父子。
淮山到人多的地方,拉住过路的一个本家亲戚就哭诉起来,“七舅公,救命啊!”
七舅公看看前面疾步直走的厚朴,再回头问淮山,“哎哟,小可怜,怎么啦?”
“我爹拿了我的金锁片!”淮山说到这里,犹觉不够,他想起过去一起玩的小伙伴,家里爹爹抽大烟,变卖所有金银就为了换一口来过瘾,刚刚厚朴拿着金锁头也不回地走掉,那样子不就像极了小伙伴的爹,他越想越伤心,哭得更凶,“我爹拿了我的金锁片要去当,要去当掉!呜呜呜呜……”
厚朴到龙家大宅的时候,院里正热闹着,厨房大师傅摆开了阵仗,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炉灶,那只杀好的花乳猪给撑开了四肢固定到铁架子上,无烟木炭整整准备了两大箱子,一个伙计手摇着转柄,另一个伙计往花猪身上抹酱油蜂蜜,那猪在炭火上“滋溜滋溜”滴着油,满院子飘着肉香。
余爷见厚朴进来,笑道:“蹄髈留给你吃了,不许抢。”
“余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余爷仿佛没听清似的,“啊?”了一声,随即又说,“好,到书房谈吧。”
厚朴跟他走进书房,余爷要拿暖水瓶子泡茶,厚朴赶紧道:“我不喝茶。”他从兜里掏出那个丝绢包好的金锁片,小小心心地放到书案上,生怕碰出响来似的。
“余爷,我想过了,淮山高攀不上,您要有心收干儿子,镇上跟他那么大的孩子多了去。他不懂事,成日里就知道叨扰您,我挺过意不去的,让你破费送那么重的礼也就罢了,还缠着你去县城玩。”
余爷手一档,阻止他说下去,“这些个废话你就不用说了,我明白,是你看不上我。我喜欢你,要对你好,对淮山好,你不领情,那只能说很遗憾。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更加不会记恨你,淮山还是我的干儿子,我们的事,与他无关。我送出去的东西,不会收回来,余其扬丢不起这个人,你送人也好,当废铜烂铁扔掉也好,随你。”
“可是……”
余爷说罢,也没理厚朴,径直往外走,还没走到院里烤乳猪的地方,就见七舅公抱着淮山已经在那里了,一圈人围着,淮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一见余爷出来,淮山身子就扭过去,要让余爷抱。“爹打我,呜呜呜……”
余爷抱了他,又回头看一眼厚朴,朗声道:“我跟你闹不愉快,你拿孩子撒气做什么?”
满院子都是余爷的人,一起拿鄙夷的眼神看着厚朴,仿佛在说,瞧瞧,这不识抬举之人。
厚朴知道,千错万错,全是自己的错了,他好声好气对淮山道:“跟爹回去,好不好?”
淮山没有说跟,也没说不跟,只呜呜哭道:“爹,呜呜呜……你怎么打我……呜呜呜……”
厚朴看看余爷,再看看满院子的人,明显觉得自己气短了,他没说什么,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厚朴回到家里,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最后就是又气又难过,坐在床沿上怔怔地落泪,兼而觉得自己很没有用,连淮山都留不住。
哭了一会儿,张妈来喊他吃晚饭,他推说不饿,不想吃。
张妈隔着窗子道,“淮山玩了三天,高高兴兴地回来,进门你就给他甩脸色,是你不对了。他一个孩子,玩疯了也是该的,你跟他计较什么呀?”
说完,摇头离去。
厚朴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要不是余爷,他也不会跟淮山生气,他们都不懂,可是这种事他又不好说出去,怎么说?因为余爷看上自己了,他不从,所以也不准淮山跟余爷往来?说出去被人笑死,他连小寡妇都算不上。
枯坐到夜深,厚朴洗漱完毕,关门落锁,准备上床睡觉,外面却是有人敲门,莲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许是回了龙家二老爷处,张妈不在这里过夜的,厚朴只好光脚踩上布鞋,披了褂子去应门。
“等一等,等一等,就来了。”院门敲得又急又重的,厚朴一路小跑地过去,拔了门闩,“吱呀”一声打开门,却是余爷站在外面,肩膀上靠着一个淮山,用一条小毛毯裹着,睡得正香。
“刚刚还哭呢,跟我要爹。”余爷干站着,也没准备把淮山递给厚朴。
厚朴把人让了进来,客客气气道:“屋里坐。”
余爷抱了淮山进屋,问道:“他睡哪里?”
“这边走。”厚朴把人领到卧室里,拉开被角,把淮山妥妥帖帖地放进大床,脱下罩衫和裤子。淮山哭得眼睛都肿了,一身小西装已经换下,此时穿着的确良的贴身小褂,扎了红丝线的银项圈还套在脖子里,厚朴给他掖好被子,他就翻了个身,撅着光屁股趴睡,小动物一般,即圆滚滚肉嘟嘟得可爱,又很是楚楚可怜。
“我带他出去玩,白天还好,要睡的时候就问我要爹,第一天晚上没哭,给我尿得满床骚哄哄,第二天哭个不歇,好容易才哄回来,第三天一早我就带他回来了。”余爷摸了摸淮山的脸,笑道,“你这个儿子,飞不了。”
“麻烦余爷了。”厚朴以为他要没话找话赖一阵子,心里只想着,是你要带他出去玩的。
余爷环顾四周,瞧得很仔细,却没有做任何评价,干干脆脆道:“不早了,那你早点睡吧,我走了。”
厚朴还没回过神来,余爷已经转身走出了卧房,他今天穿了猎装,外面裹一件毛呢长风衣,皮鞋敲打在青石板上,“咳咳”作响,包裹淮山的那条小毛毯对折又对折,搭在手上。
走到院门口,余爷回头,借着朦胧的月光,厚朴看见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结果只淡淡一句,“别送了。”
他一出门,厚朴赶紧关门插好门闩,心里又被什么堵着似的,忍不住从门缝里去偷瞧。
余爷站在台阶上,侧着身子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嚓”一声打亮了火,一团暖融融的光照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点上烟,深吸一口。打火机熄灭,余爷的脸又沉在黑暗里,他在台阶上吐着烟圈,吸完半支烟,咳了几咳。
厚朴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他想他都提醒过多少次了,他那个肺,真不能再抽了。
余爷好似听到了他心里的话似的,把半支烟扔到脚下,用皮鞋踩灭,然后手插口袋,低着头走下了台阶,在夜色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