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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旧欢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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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一个人走在悠长的宫道上。大部分的时候,宫里总是这般的寂静,似乎连绣鞋拖沓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突兀。这样的宫内如同深不可测的洞穴一般,空洞得让人难免有些无措。
她总是觉得有种似有若无的风息贴在背脊,暗暗地嘱咐自己别被些怪力乱神的故事迷了心智,只是走得愈发的快了。但是这种感觉仿佛如影随形,让她无处遁藏。
此时的宫道似乎比往日要安静得多。了无生息般。
她这才怵然,仿佛宫道通向的每个出口都消失在墙面一般。清一色的红砖白粉墙,接合得天衣无缝。
未央脸色有些白,咬紧牙关,停住了脚。她猛地一回头。
清晨的光线透过云层漫洒下来,映在整砌着的石板上,似乎熏暖了地面。
“熙展。”她犹疑地唤。
“我回来了。”他的面容隐在阳光下,她却可以想象出他温暖的微笑。
“一定是梦。”她低下了头,苦涩的说道,“一定是梦吧?”
她听见盔甲碰撞的钝重声,却不敢抬起头。她不断地小声告诉自己,是梦。是梦。直到她看见他的靴尖,还沾着泥土,并立在自己眼下。
她的手掌攥得生疼。
“未央。”他的声音还如当时城下分别之际那般清澈。
她不作声,也没有动。
他又唤了她一声,不紧不慢。未央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越落越快。头顶一片阴影。她似乎能感觉到弯下身的他靠近的呼吸。手被轻轻的握住,抬起。终于她抬起了眼。直直的看向近在咫尺的他。是他,风霜未散,疲惫却还是温柔地笑着的他。
未央喏喏着嘴,却只是断断续续的呜咽。她不敢说话,怕一个声音就会让眼前的他消散。
“是我回来了。”熙展替她擦去眼泪,指尖温厚。
“你骗人……”
“怎么是骗你的?我不是好的站在你面前么?”
“你明明已经……”
“已经什么?”熙展笑开,问道。
未央看着他熟悉的笑脸,一时间也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一切都只是梦么?还是眼前的他是梦?
他的手心还有温度。他的声音实实在在的响在耳畔。不会是假的。
“他们说,你在敲宇岛被照琮的人……给杀了。”她的声音慢慢减弱,好像在讲一个让人羞愧的糗事。
还没等他说话,未央便踮起脚尖,抱紧了他,什么答案都不要,只要他在面前就好。
他也搂紧了她。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如同最美的图画,熠熠生辉。
她觉得胸口有些湿漉漉的,轻轻松开怀抱,想看看他。却发现他的面容近在眼前,却有些模糊。她有些不安,眨了眨眼,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有他似乎淡化在晨光中。
可是手上似乎还能感受到铠甲的冰凉。
她下意识的低头。胸前一片惊怖的暗红。一大滩血迹,格外的悚然。
她捂住了嘴。慢慢看向对面的他。他的胸前莫名的有个血洞,血不断汩汩地流出,却看不到任何利器穿过。
“不要……”她慢慢提高声音,她伸手去堵住那个血洞,手心一片滑腻。
挡不住。手掌已经瞬间染成血红的狰狞,她不断的唤着熙展的名字,阳光似乎慢慢的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筛出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她惊惧着,却再也喊不出声。
“不要……”她在心底嘶吼着,如同费尽所有的力气。
不要!
一阵晃动。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眼而来是沉沉的黑暗。是个梦。
她的脸上还有杂乱的泪痕。她缓缓平复了一下呼吸。
“是谁?”她忽然惊觉屋内有人。这几日百里陛下宽厚她,让她先住在陌宅,而奈若早已进宫陪伴三殿下,此时怎会有人在她屋内。
“是个好梦么。”声音低沉陌生。
“你是谁。”未央反倒是镇定了些,她没有动,只是心跳不可控制的加快。枕下有她短而锋利的匕首。
“梦见了熙展?”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
未央眉跳,抿着嘴不出声。片刻,他又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阴阳相隔的故事的确让人唏嘘。”
“你到底是谁!”未央喝问道,同时坐起了身子,用锦被遮盖住自己的身体。
“我可以与你合作。”那人的声音慢了一些,也舒缓了一些。
“合作?我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为何出现在这里,谈什么合作!”她警告地低声道,“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对你而言,重要就是我是谁?敌可友,友可敌,你在宫里生活了不少年头,不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吧?”他缓缓道,好像长者在责备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共同的目的?”未央压着愈发急促的心跳,竭力平稳的反问。
“远仇近恨,无论你选哪一个都是一样。”他话罢,没有听到未央的回答,又道,“在配庭这么久,你莫不是早就忘记了吧,未欢?”
未央骤然收紧了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未欢,巽未欢。这个名字如同压在箱底的黄纸一般,厚重的灰尘似乎挡去了所有的声音。那是她心底最隐秘的一根弦。
忽然有无形的手指,拂上琴弦急促的拨动。弦音急而密。嘈杂地淹没了一切。
铮。
鸯廷蓦然睁开了眼睛。入眼一片漆黑。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还是东陆小国照琮的一个世子。那年春天,他随父亲进宫面圣。
日高帝国的国君巽成坐在二十四阶金踏跺上的龙座。隔着密密的珠帘,他看不清楚帝王的脸。
高高在上的人总是喜欢保留这样神秘的距离,仿佛这样才有安全的尊严。
殿内倒是没有别的大臣,父亲和他本就是臣子觐见,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大动干戈的必要。鸯廷偷偷的抬眼瞄了一下金灿灿的帝座,那上面坐着驰骋疆域,叱咤四海的帝君,那本就是他的位子,只是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和他分享着宽敞得过分的龙座。
那是一个女孩。穿着品红色的宫裙,乌黑的发丝及腰曼垂,她似乎只是简单的绾了个发髻,发间也看不到过多的簪饰,只有一条银朱色的绸带垂在发间。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是看她偎在巽成的身侧,似乎没有退下的意思。
父亲在和巽成交谈,他没怎么在听,每年都是这样千篇一律,委婉得让他难耐。
他便细细打量巽成身边的女孩。那女孩似乎也没有注意大人们的谈话,一会儿玩着裙上的丝绦,一会儿拈个托盘上果丁细细嚼着。鸯廷有些好笑,巽成怎么会让她一直坐在身边呢?
“嬗予。还不准备走吗?”巽成借着与鸯廷父亲谈话的空当,转头的望向身边自在的人儿,话音里却没有泄漏出多少情感。是因为他们多余的在场么?
嬗予。虽然巽成声音不大,素来耳聪的鸯廷还是听到了她的名字。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随意猜了猜两个字的写法。
“才不呢,父皇。你要是不肯答应我,我就赖在这里了。”那女孩盈盈一笑,毫不畏惧。
“鸯君见笑。”巽成朝鸯廷的父亲摇着头,“这是长女嬗予,一点也没有宫眷的气质。”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鸯廷的父亲了然一笑,淡淡道,“率性而为亦为福也。”
“王后娘娘也是这般说我呢。”嬗予朝巽成一笑,颇带得色。
“那是别人客气。”巽成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突然凑到巽成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巽成听罢,转头看了看鸯廷父子,又看了看嬗予。
“那是鸯君的长子,鸯廷。”
鸯廷突然听见帝君唤自己的名字,倏然抬头,这下清清楚楚的看到她对自己略带揶揄的微笑。
他马上反应过来。
“臣鸯廷见过长公主殿下。”
“我的名字没那么长。我叫巽嬗予。”
鸯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起头看着她。巽成微微皱眉,轻咳了一声。
再后来那些事情都好像是风中微尘一般,轻轻呼吸就会散去。
鸯廷似乎也想不起那些和她在宫中的日子。短暂得很快就会遗忘,遗忘得很深,深得不愿想起。
鸯廷躺在床上清浅地呼吸着,他忽然发现,梦醒之后他已想象不出她的样子。只记得黑黑的瞳仁,红嫩而薄薄的嘴瓣,明媚的笑容,清甜的声音。可是这些,却无法拼凑出她的样子。
鸯廷无意识的揪住了被角。
他现在连唤她的名字都不敢。
他决心密谋反日高的日子,秋高气爽,寺里的大师说那是个吉日。他和追随他的家臣们歃血为盟,义薄云天。可那也是她出嫁的日子。他却是最迟一个知道的。她嫁给了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愿意去想。他只知道,在同一个吉日里,他选择了背叛,她选择了幸福。
之后的几年,他不断的转战各个城,不断地攻城,不断的扩充武装。他亲手砍断无数面旌旗,亲手插上照琮的大旗。他拉拢日高臣子,他施计获取日高的行军策略,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接连几个虚枪明箭都打个巽成措手不及。
他率领着大军不断的朝义更王城挺进。那个恢弘的王城。春天时城内会开满桃花,那是嬗予最爱的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时候的嬗予总爱坐在湖畔,荡着脚,哼着这样满是豆蔻气息的词。他虽不能理解那种词句的绮丽风情,但还是觉得好听,她的声音软嫩,一字一字咬得腔圆,还带着独有的尾音,好像微微翘起的草茸,软乎乎得让人好像要融化了似的。
他撷一朵桃花别在她的发间,嫣红的瓣朵衬着乌黑的密发,她也开心,会提着裙角,无所顾忌地在桃花林里旋转,奔跑,这片桃花林,是巽成特地为她而移植的,花开怒火,三月俏丽,正是女儿红。
他也会偶尔羡慕,那种被包容的满足着的生活。看着嬗予,仿佛就是所有美好的终点。但他从不说出口。不说他对她的钦羡,不说他对她的允诺。他只是在心下暗暗诺道,护她欢欣如昔,至死不渝。
如果当初他说出口,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局面?
他有时候也会想,也许她已经听闻他所谓的叛国野心,也许她会进宫安慰巽成焦虑的心,也许她会低声咒骂他发动战争的卑劣。这是他的选择,他无心隐瞒,也无心掩饰。
攻进城的那天,他不是不触动的。
那被血污了脸的日高大皇子率领殿内群臣奋死一搏让他也有些惺惺相惜。
自后宫而燃起的漫天大火,渐弱的歌声,嘶哑的吼叫,都灼烫着他的双眼。他曾有一刻担心,她会不会在那深宫之中,毅然没入火舌的吞噬。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她并没有散灭在那冲天的火焰中。
本来已是暗地结盟的日高叛臣来到他面前邀功时,他已有些疲倦。
“我等已把其余巽氏后人歼灭,鸯君大可放心。”
他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接连的征战和杀戮让他对歼灭这样惨绝的字眼都不以为然。
他正欲抬手屏退他们,忽然惊觉。
“什么意思?”
那些人见他面色突变,虽不知为何,但也据实禀告:
“巽成子嗣除去方已嫁出皇宫的嬗予长公主,其余在宫中的都已烧为灰烬。我等前去长驸马府去捉拿公主等人,他们不但不接受招安,还恶言相向,出言不逊辱没鸯君,我等气愤不过便略施小惩。没有先和鸯君商量的确有些鲁莽,但斩草须除根,我等也是一番苦心。”
一旁的端木俍嘴角噙着冷笑。恶言相向,出言不逊,恐怕更多的是对着你们这些出卖背叛国家的小人吧。分明是被踩着痛脚而恼羞成怒,却安上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果真是恬不知耻。
鸯廷的脸色愈发难看。
堂内众人慢慢也感受到气氛不同寻常的压抑和沉闷。
“略施小惩?他们人在何处?”
“鸯君莫要担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道理我们自然懂得。”那些人有些松了口气。
他心里摹地一空。
“那你们是准备给我看人,还是给我看尸首?”这一字一句似乎是从他的牙缝中挤出来的,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阴冷。
“已化为焦炭,实在不堪入目,帝君何必……”
“放肆!”鸯廷骤然大怒,他双眼睁得偌大,血丝泛起,显得分外狰狞。
噤若寒蝉。谁都不知道鸯廷的怒气从何而来。端木俍神色复杂的看着暴怒中的鸯廷。
原来,那个叫嬗予的前朝公主,真的是他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