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灵山》snoopi

4、尘埃

　　“起轿！”
　　狮吼震山，小妖们得令迈步，虽然步伐大小不一，凌乱纷纷，却把个香藤轿抬得四平八稳。
　　玄奘不放心地望去，只见徒弟们紧步跟随，间或又与众妖说笑，行者脸上颇有得意之色，玄奘好笑地摇头。
　　那伙妖魔同心合意，侍卫左右，早晚殷勤。行经三十里献斋，五十里又斋，玄奘恐有生变，不敢多食，只不住观望徒弟，见一众连同白马皆安然随行，才略放下心。
　　西进四百里余程，忽见城池相近。玄奘只闻身后闹腾喧哗，心下一惊，想要回身去望，轿子突然弹起，颠簸猛进。玄奘好不容易稳住身体，但见周围俱是头脸狰狞的妖魔，明知不好，他情急之中顾不得许多，只喊：“放我下去！”众妖哪里会理睬。玄奘咬紧牙根，攀住轿栏便想跳将出去，却不料近前一个小魔使个神通，玄奘顿时全身脱力，跌回靠座。他手脚浑然使不出力，神思昏沉，只听得耳边吱哇吵嚷，一时喊“拿得唐僧了！”一时又喊“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
　　玄奘反倒笑了，他也不挣扎，被拥进城中，好生安置在一间通风和暖的屋里，四周布置雅洁，案上摆着各色鲜果素斋，小妖们好言劝他享用，只不许他出去。
　　玄奘闭目打坐，默念心经。过得半日，就有魔兵来提他出去。却不知是那三个徒弟皆被俘获，捆在一处。玄奘被推下殿来，定睛见徒弟们被捆在地下，又惊又怒，挣开伏拿他的妖兵，奔到徒弟面前。玄奘看看悟净，看看悟能，料想白马也被妖魔拿了，止不住悲戚，他伸手扶住行者肩膀，皱眉痛声：“徒弟……”
　　悟能和悟净心有同悲，面容愧疚。行者却只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凭他怎的，决然无伤。”
　　“这泼猴还嘴硬。”三魔冷哼，回头叫道，“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
　　大殿上欢声雷动，玄奘怒视三魔，恨声道：“你们要吃的是我，与我徒弟无关，放了他们！”
　　“这和尚好没道理，”二魔捋捋长牙，狞声笑，“放了他们好救你出去？做梦！”
　　二魔回头与三魔相视大笑，老怪忽出声道：“兄弟们，既已一个不落拿得他们，不如先把三个丑的蒸了，唐僧却要另作算计。”
　　三魔不悦：“大哥，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此是上邦稀奇之物，须得整制精洁，细吹细打的吃方可。”
　　“正是此意！”老魔欣然顿首，“你看唐僧现下怒火上脸，悲痛噬心，定然肉质有变，不会好吃。不若我们先拿到后面，好养几日，那时再下口岂不美哉？”
　　二怪三怪俱大喜：“是，是，是！大哥说得有理！”即着手下妖兵将唐僧抓回去。
　　他那边吵吵嚷嚷，玄奘已无暇多顾，只定心安慰徒弟们：“此事错在为师，不怪你们。一切为心造，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及至被挟持走，玄奘仍回头对徒弟们微笑。三个徒弟倒是红了眼圈，行者毛发怒张，暗下决心。

　　玄奘被押回房间，刚才的镇定自若瞬间全消，他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捏紧了手里的佛珠。有小妖劝他饮素酒定神，他一味恼恨推开。
　　酒盏落地翻滚，洒出一片狼藉。门口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师父，莫恼。”
　　小妖们见是老怪驾临，急忙行个礼退下。
　　玄奘止步，看着老怪咬牙切齿：“放了我的徒弟们！”
　　“师父，此事由不得我做主，纵使我想放他们，我那两个义弟却不依哩。”老怪一反刚才殿上的凶神恶煞，与之前判若两怪，此刻对玄奘持礼相待，十分恭敬。
　　“我也知与你是说不通的，”玄奘强压怒火，“你现下过来要做什么？”
　　“师父小声，我是来救你的。”青毛狮子勾着一根爪指在唇边，作势要玄奘放低声音。
　　玄奘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复又冷笑：“别白费心思了，我不吃你那套！你要想吃我，趁早！”
　　“师父，我真是来救你的。”
　　青毛狮子苦笑着上来要搀扶玄奘，玄奘出于本能的恐惧，往后退了一步，倒竖眉毛，嘴里死硬道：“我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吃便吃了，不要再耍花样！”
　　“唉！师父！”青狮叹了一声，左右莫奈何，只得跪下双手合十，恳声切语，“也不怪师父，你应该是记不得了，你本是如来座下的金蝉子。一日听经回来，路过仙林，偶遇一只幼狮，幼狮莽撞冒失，贪玩时踩中荆棘，前爪被刺，不能行动，匍匐在地，声声哀泣。师父心甚慈善，撕下袍角与幼狮裹伤，又喂水止渴，诵经安慰，怀抱半日，至幼狮无碍，方才离去。幼狮感恩，遂皈依佛门，成为文殊菩萨的坐骑。那青毛幼狮，便是我。”
　　玄奘诧异，不敢置信，回头看向那老怪，只见他目光灼灼，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不像骗人，禁不住问道：“既然是菩萨的坐骑，怎么又会下凡来当妖，干这吃人的勾当？”
　　“师父不知，我与二弟三弟平日有些交情，探听到他们要来害你，便假意相帮，说好一起下界，得手便分食，实为暗中设计来相救。”青狮见玄奘心有所动，起身挽住他劝，“师父，此时不宜多言，快走吧。”
　　“可是，我的徒弟……”玄奘顿足，面露不舍。
　　“师父，顾不得这许多了，”青狮急扯玄奘的袖子，“只得你一人逃出生天已是不易啊！”
　　“不，若不能救得我徒弟，我断不能独行！”玄奘意念坚定，只是不依。
　　“唉，师父你——”青狮无奈，待想不由他意强挟了出去，忽然一群魔闯将进来。
　　二魔见老怪抓着唐僧，讶异非常，脱口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那泼猴跑啦！”
　　此言一出，玄奘心下狂喜，面上却只强自掩饰。老怪见事迹败露，正不知如何应对，三魔嘬起尖嘴怪声笑道：“二哥你看，还是大哥心思多，恐那猴子救走唐僧，抢先一步守来这里，免教到嘴的肉又飞了。”
　　二怪转喜道：“大哥英明！既然唐僧未曾跑脱，与其等那猴子打上门来要人，不如我们现在就蒸了他，也免得夜长梦多。”
　　玄奘瞥了老怪一眼，青狮顿足，颈毛狂张，他豁出一切道：“二弟，三弟，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了，唐朝师父乃十世修行的罗汉，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岂是我等有造化吃得了的？我们不若就此放他与他的徒弟们西去，也好修得些造化。”
　　二怪惊怒：“大哥你怎的这样说？我兄弟三个好不容易才抓到唐僧，不吃他，反放他走？岂不是笑话！大哥你莫不是糊涂了。”
　　“你才糊涂了！”青狮痛心疾首，“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放唐朝师父走！”
　　“你敢！”三魔斜起两道怪眉，目光狠辣，“大哥，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小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跟随哪个大王的意见。
　　青狮长吼一声，掣兵器相见，指着三魔道：“三弟，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天你想吃唐僧，就先杀了我！”说罢转身去推扶玄奘。
　　“既然大哥不念兄弟之情，别怪小弟不义。”三魔放声尖鸣，一枚鸟羽裹着金光而来，全根没入青狮的后背。
　　青狮惨嚎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跌扑在玄奘脚下。玄奘急忙要去拉他，却被他反手推着，呛声道：“师父，快走！”
　　“你找死！”三魔抬手，还要再发利器，置青狮于死地。
　　“住手！”
　　玄奘一步向前，张开手挡在青狮身前。二魔三魔愣怔一瞬，警觉地往后蹦了一步。玄奘眼神明亮，声音清朗：“你放了他，贫僧任凭你处置。”
　　青狮捂着胸口，勉力抬头，充血的妖眼中现出一个白色背影，背影不算高大，却有祥光缭绕。
　　青狮颤声问：“师父，为何救我？”
　　“你尚且能救我，我又何尝不能救你。”玄奘坦然。
　　“可我……可我是一个妖怪……”青狮心尖颤动，又痛又喜。
　　听青狮这么说，玄奘忽地笑了，他俊朗的眉目间生出一派温柔平和：“尘埃擦去，你我一样。”
　　玄奘回转过来，蹲下身直看着青狮。青狮感觉自己又变回那个笨拙的小狮子，傻傻地伏在草丛里看着这年轻的长老向自己缓步走来，小狮子情不自禁往他骨骼分明的手中靠去，被佛珠硌得有些难受，他好奇地抓弄佛珠，把这当成玩具。长老没有生气，反倒被逗笑了。他点了点小狮子的脑袋，在他心里留下一句有如天籁的“阿弥陀佛”。
　　青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玄奘接了，在那稀疏的青色毛丛中，赫然有一条淡淡的伤痕。
　　前尘往事，了如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