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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寶鏡翠鳳蝶·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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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許宣來了。為的是姐姐手裡那把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傘。
我聽見他對姐姐說,娘子近來可好,家中可有什麽需要的,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小青,裡裡外外各種操持,總是不方便。
姐姐想要把船錢算還給他,他不肯。
他說,我哪能要娘子的銀錢。
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這天下男子討好自己喜歡的女人的伎倆,我都清清楚楚。在沒有得手之前,總是殷勤的,總是大方的,總是有求必應的。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眼前的這個男人,能早點熨平姐姐深鎖的眉頭。
許宣癡癡地望著我姐姐的臉,頭髮,衣襟,小鞋,目光含情,流水一般四處蜿蜒,浸□□姐的每一寸皮膚,每一縷青絲。
你望什麽?姐姐問他。
許宣紅了臉面,低頭說,娘子這樣的人品,讓小生怎能視若無睹。
姐姐微微一笑,那你待如何?
許宣支吾半晌,大著膽子,伸手輕輕撫著姐姐腕上的一個鎏光的寶釧,說,娘子手上的這樣寶物,感情是杭州官窯老字號的打造,與娘子極是襯的。
姐姐稍稍扭了扭頭,對我說,小青,出去,看看回廊外頭鸚鵡,都在打架呢。
我聽話地轉身出去了,不忘記為他們悄悄把門簾掩上。
許宣,你不要辜負了姐姐。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臺階上面,我沒有走遠。我就在姐姐房間的墻后。我聽見房裡姐姐的嬌聲軟語,細細的動靜,他們也許怕的是驚擾了我,手腳都放得很輕。
可我還是聽到了。
姐姐的柳浪鶯聲,那麼綿柔,卻像魔音貫入我的腦海,讓我沒有辦法不去想像她在我為她鋪好的紅紗帳里恣情放肆的樣子。那張十二層錦緞絲被的大床,我點了檀香熏籠,掛上鳳尾流蘇。姐姐就在這張床上,跟我親手送上的許宣,顛鸞倒鳳,被翻紅浪。
姐姐。
我覺得,在床上跟姐姐纏綿的那個人仿佛就是我。是我把許宣帶到姐姐面前的,許宣攔著姐姐的腰,我也攬著姐姐的腰,許宣吻著姐姐的肩,我也吻著姐姐的肩。不是許宣,而是我,我小青,跟姐姐糾纏在一處,彼此融化著對方的身軀,化成柔密黏膩的一團,我的舌尖在她的唇上遊走,我的手一寸一寸捫過她的肌膚。
我從未與姐姐如此親近過。
姐姐。
我快樂得快要喊出來了。
姐姐。
我不放開你。
日薄西山入,我看著遠處的山,水,竹林,知道姐姐跟許宣已經共諧百年之好。我拍著我裙子的下擺,看著走廊上掛著的鸚鵡,側著腦袋,眼睛里全是落日的余暉之色。
許宣攙扶著姐姐走出房來,我迎上去送客。
他帶著感激的神色對姐姐說,承蒙娘子不棄,我許宣明日,就約定良媒,堂堂正正上門提親。
姐姐微微頷首道,好是好,只是既已兩廂情願,也不必大費周章。
我想,許宣撿了一個不要錢的便宜娘子,他心裡應該是高興的。至少,比我高興。
我看著姐姐臉上還沒消退下去的兩片紅雲,伸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她卻輕輕側臉,避開我的手。
小青,別鬧。
這是我的姐姐。她連碰,也不讓我碰了。
明日,湧金門口,等我。娶親之後,我下個月便到蘇州去開藥鋪做藥材生意,我們在蘇州可以自立門戶,不必與我姐姐姐夫一起住。許宣說。
姐姐會等他的。我知道。
那一天沒有太多的鑼鼓喧囂,也沒有滿屋的喜字張貼,更沒有一街的吹吹打打,姐姐就這樣,蓋了一塊紅布頭,嫁進了許宣的家。
空空如也,一貧如洗。
小青,委屈你了,等我搬到蘇州,有了自己的藥鋪,你就不必睡下房。許宣似乎是帶著歉意地說。
姐姐笑道,你不必為她擔心,我自會安排好她。
姐姐,你要怎樣安排我?
也許,姐姐已經早就不需要我了。
每天晚上我都一個人守在姐姐門外,我什麽都不需要,五百年,一千年,姐姐晚上都是跟我一起睡著的,現在姐姐的身邊,換了另外一個人。
我嘴角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映著月光,我恍惚中看見姐姐站在樹下,冷冷地看著我。
姐姐?
她不說話。
姐姐,爲什麽對我這麼冷漠,是我幫你找到了幸福的。
這不是幸福。
這怎麼不是幸福?你看你整天跟他夫唱婦隨,出雙入對……
就在我恍惚的時候,姐姐忽然不見了,我看到的,只有面前空落落的小院,陰沉沉的樹影,斑駁疏離。
許宣搬到蘇州的那天,我和姐姐站在船頭看船家運貨。河水一蕩蕩開一街的波紋,而這些水最終都要流入西湖。許宣一趟接一趟地搬,姐姐憐惜地為他擦去額頭上密密的細汗。
我不喜歡中藥鋪里那股苦澀的味道,我覺得頭暈。姐姐卻帶著微笑,為他收拾各種各樣的藥材,油紙,秤星子。我知道姐姐一樣不喜歡那股帶著雄黃氣的味道。
蘇州的天一直都陰陰的,仿佛隨時會下雨。我身後似乎一直跟著一個甩不脫的人影,我經常試著緊走幾步,覺得他就在身後,可是猛一回頭,他又不見了。
我的心微微亂跳。
這天安頓好了鋪子,當天的賬也已經歸整完畢,我跟姐姐在後院切菜淘米。
精肉要配茭白,這是我今天買的青菜,還水靈碧翠的。跟街口的李媽媽討價還價,好容易便宜了三個銅板,倒還不送我兩串水葫蘆,真是摳門得緊……
姐姐還在絮絮叨叨。我看著她的側臉,忽然發現她已經染上了人間街頭巷尾那種煙火氣。我醒悟過來,我的姐姐,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凡人。她跟隔壁的趙娘子,對門的三小姐,斜街的張嫂嫂,已經成了同樣的人。
我看了她很久。她身上沒了那股青草味,取而代之的是柴火,油鹽,浮米的味道。
我的姐姐,再不是幾個月前的那個白素貞。
你看什麽?姐姐一邊切菜,一邊問我。
姐姐,你變了。我說。
你也變了。姐姐輕聲說。
我沒變,我一直都想要姐姐幸福……
姐姐忽然柳眉倒豎,手裡的刀刀鋒一轉,抵在我的心間。我被她嚇了一跳,直愣愣地看著姐姐的眼睛,不知道她為何如此。
姐姐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
你搶走了我的幸福。她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姐姐,我不懂!
是我把許宣送到你身邊的,是你說你愛上了許宣,是你要我跟你出西湖,上堤岸,尋找你的心上人……
可是姐姐,她哭了,她的眼淚掉在抵住我心口的那把刀上,燙得我的眼睛一陣生疼。
去淘米吧。僵持了許久,她才慢慢把刀收回,重重剁在案板上。
我撫摸著自己的胸口,似乎感覺還有東西扎在上面。
姐姐,你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