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蝴蝶》王小团儿

8、寶鏡翠鳳蝶·其三

　　時光過得飛快。我眼睜睜看著姐姐一天一天平靜地幫著許宣開鋪，賣藥，診治病人，收鋪，做飯，就寢。她的臉上卻沒有我希望看到的幸福，仍然是那種淡淡的微笑，不溫，不火，我再也沒有見到，她第一次提起許宣那時候的、把我眼睛都刺疼了的開心。
　　我還記得姐姐說，你搶走了我的幸福。
　　不，不是這樣的，姐姐一定弄錯了。
　　今天是二月半，街上的男子婦人，都走了去看臥佛。許宣回家的時候，興衝衝，急匆匆，拉著姐姐的手說，今天好熱鬧，我去承天寺里走走，你可要跟我一同去？
　　我想姐姐因為日夜為藥鋪生意操勞，已經半年沒有出去散心，便搭腔說，去吧，我也好久沒有去熱鬧的地方看看了。
　　姐姐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任由我跟許宣兩個人把她挽著，來到那個人聲鼎沸的承天寺。
　　這地方，我跟姐姐兩百年前就來過了，記得當時也是我們趁著春光大好，沒有修煉，偷偷跑出來玩。而許宣就不一樣了，他繞廊下看了一回，又到各處殿上看了一回，樣子十分新奇。
　　眼看天色漸晚，姐姐也開始催促早點回家。我陪著他們兩個，迤迤然正要離開承天寺的時候，卻看見一個腰裡繫著黃絲絛，腳上踩著熟麻鞋的道士，原本是坐在那裡賣藥，見到我跟姐姐來了，騰然站起身，大步向我們走來。
　　遇上道士，一般都沒有什麽好事。
　　許宣上前一步，唱了一個諾，說，道長，可有事指教。
　　那個道士，陰沉沉地睃視了我跟姐姐一眼，說，這位官人，印堂發青，頭頂有黑氣，想必有妖孽纏身。
　　我看見許宣的眉心動了一下，他說，你不要信口開河，光天化日，哪裡有妖怪。
　　道士向我跟姐姐一指，就是你身邊的兩個女子。她們乃千年蛇精所化，道行高深，吸人精髓，你久為她們所困，必然皮骨焦枯，不得好死。
　　許宣怔了一怔。我想，他一定是猶豫了。換做是我，忽然遇到一個天上有，地下無，美豔不可方物的女人，一文錢嫁妝不要，倒貼了給自己，若被人這樣說，我也會懷疑是不是神仙鬼怪。
　　可這道士惹惱了我，我指著他的鼻子喝罵道，你好無禮！端的是光天化日，竟紅口白牙地說我家姐姐和我是妖怪！
　　道士說，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你有膽的，便吃了我的符，若不是妖怪，自然無事，若是妖怪，要你立即變出真形來！
　　我看著他手裡的黃紙符，心裡有一點惴惴。我的道行只有五百年，不知道能不能扛下這道符去。我看不出這道士的道行有多高，萬一吃下符當衆打回原形，不但有可能送命，還會連累姐姐。
　　這個時候，姐姐開口了。她說，你且將符來，我吃看。
　　我忐忑地看著姐姐安然接過道士的符，一點猶豫也不曾，便吃了下去。
　　然後，她就站在那裡，平靜地看著這個道士，一直看到道士的表情，從得意，到疑惑，到難以置信，再到惶恐。
　　姐姐是千年的蛇妖，他那一點小修為，在姐姐面前實在不足為道。
　　你捉我不得，再不走的話，便輪到我捉你了。姐姐說。
　　道士帶著滿面的驚惶，飛也似地走了。我看著這個道士的背影，再看看許宣，一種奇怪的念頭從心底慢慢攀援上來。
　　姐姐，我們是蛇妖。如果許宣知道我們是蛇妖的話，還會再愛你么？
　　可我不是的。不管你是妖，是人，還是別的什麽，我對你都始終如一，此心可鑒。
　　所以，姐姐，你必須，一定，要明白這一點。
　　陪你千百年，千萬年的，不是許宣。
　　是我。是小青。
　　所以，姐姐，我一定要你明白這一點。
　　五月初五，端午節。我一直不知道這個節日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只知道每年這個時候，姐姐都要帶我去湖底避暑。我的血涼，怕熱，姐姐也一樣。而且每到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釀起的雄黃酒，讓我的身子燥得快要燒起來。
　　我蜷縮在床上，捂著頭，隱約聽到外面有人嘶啞地唱：五月初五時，蛇妖難過關。若飲雄黃酒，便可現原形。
　　若飲雄黃酒，便可現原形。
　　我腦海里，只迴蕩著這一句話。雖然身上還是燒得難受，我卻微微笑了起來。
　　姐姐，你不應該是許宣的。
　　而我所要做的，只是讓許宣，在你今天中午喝的酒里，以端午節為名，偷偷放上幾錢雄黃。
　　於是我聽見許宣的慘叫。對，是這樣的，這是凡人的叫聲，凡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見到姐姐現形以後，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樣子之後不害怕，還依然跟姐姐在一起的，只有我。
　　姐姐，你只有我。我要你懂，你跟許宣，不是長久之計。
　　我想我現在明白了，你說你不幸福，是因為你的幸福根本不在於此。你跟許宣，根本不是天生一對。是我弄錯了。
　　我弄錯了，我對不起你，姐姐。
　　現在我要把你的幸福還給你。我們回到西湖去吧，去繼續五百年的歲月。
　　姐姐？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姐姐的劍，已經冷冷地戳中了我的胸口。
　　疼。姐姐，放手，好疼。
　　小青，是你做的，是你下的雄黃，你讓我嚇死了許宣。
　　我愣愣地看著姐姐，我的姐姐，她滿面淚痕，她的身上濺滿了的是我的血，她爲了一個塵世中的男人，爲了許宣，要殺我。
　　姐姐，小青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麽。
　　你想要的幸福，到底是什麽，小青不懂。
　　我的身子往後倒去，我胸口疼得開始麻木，失去了知覺。
　　就在我快要落地的時候，姐姐抱住了我。我聽到她的呼吸在我的耳邊，我看見她憤怒而模糊的淚眼。
　　救活許宣。她說。
　　他死了。我說。
　　我知道你能救活他的。我知道你可以。小青。
　　我愣愣地看著她的眼睛。很奇怪，姐姐似乎并沒有真正的憤怒，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出的，更多的是哀傷。她抱著我，重複道，小青，你知道，不管怎麼樣，我不能沒有他。
　　不，不是的，姐姐，不是這樣的。你一定弄錯了。
　　救活他。姐姐說。
　　姐姐，不是這樣的。
　　救活他。
　　我看著姐姐。我的姐姐不會是這個樣子的。我的姐姐不會不明白，我跟她，才是我們在這個塵世上最終的歸宿。
　　姐姐……
　　胸口又開始疼。好疼。疼得我落下一滴眼淚來。
　　好，我幫你救活他。我幫你，救活許宣。
　　我的姐姐，她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我想，這個人，不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