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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寶鏡翠鳳蝶·其一 ...

  •   煙花三月。
      一匹馬兒拉著的油壁車,依依呀呀走在西子湖畔。我偷偷捲起珠簾,開一個小角兒,把眼睛覷見那春風似錦,早已鋪花了十裡長堤。這般繁榮可愛的景色,又與五十年前大不相同。
      我不常到這市井喧嘩中來,但也還記得當時不知道哪一朝皇帝出巡的時候,舉國上下裁了一個月錦緞,為他鋪馬鞍,做船帆。那時的景象雖然華美,可也比不上現在這柳浪鶯聲的恬淡自然。
      我喜歡這種沿著長堤慢慢行去,一路有挑擔貨郎,蹣跚老者的暖暖的人氣。
      簾子放下來!姐姐輕聲斥責我,從多少年前說到現在,你還是這樣。
      我聽話地收了手。簾子一墜,車裡立刻跟外面的鳥語花香隔成兩個世界。
      而車裡的這個世界,只有我和姐姐。
      姐姐。我湊近她的耳朵,你還記得,上一次我們到這裡來是什麽時候?
      不記得了。姐姐的神情很飄,我知道她的記憶一定很模糊了。可是我還記得,上一次我們到西湖來,是一百二十七年前的冬天。那時我無緣見到如今的蘇堤春曉,可是卻與姐姐兩個人站在段家橋上。姐姐指給我看:你知道這橋爲什麽叫斷橋?因為春雪化時,這橋陽面的雪已經化盡了,陰面的雪卻還堆積著。遠遠望去,整座橋就如同斷了一般,所以這世上的人,都把它稱作斷橋。
      真有趣。原本是一座橋,卻弄出了兩個心思。
      姐姐,你可還記得斷橋么?
      姐姐笑了笑。
      什麽斷橋。現在是開春,就算是陰面雪都化盡了。我就是想帶你去看,也見不著。
      那我們就不看斷橋。我們去看別的,我們去賞亭,去看月色。
      姐姐沉默著,不搭理我。我把身體蜷成一個環,懶懶地依偎在姐姐身上。她輕輕推了推我:做什麽呢。要有個人的樣子。
      姐姐,我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要尋人的事,不急。真的不急。他人就在那,跑也跑不了。再說,什麼樣的凡人,可以逃出姐姐的手心?
      姐姐沒有回答。她看著落下來的簾子好久,終於用一種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世事無常。
      不懂。我真的不懂這四個字的意思。
      五百年前我剛剛得道的時候,甫一睜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姐姐。直覺告訴我,她跟我一樣,只不過她的修為很深,深得當時的我沒有辦法判斷。所以我只能看著她溫柔的眸子,握住她伸過來的綿軟但跟我一樣冰涼的手,說,帶我走。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姐姐笑。
      我們在西湖的橋洞下面睡過一個又一個的冬天,緊緊纏繞,溫存砥礪。姐姐的身上有一種淡到極致的青草味,我告訴她的時候,她總是不信。她反問我,她身上只有蛇腥味,哪來的青草味?我說,我有蛇腥味,你沒有。你是我姐姐。
      現在她仍然是我的姐姐,但她不住西湖橋洞底,而是箭橋雙茶坊巷口白府;她不是得道的蛇仙白素貞,而是嫁了張官人后丈夫不幸亡故的、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妹。
      她今天出來,亦不是爲了跟我遊山玩水,而是爲了找一個人。
      許宣。
      我知道得清楚,許宣這個人對於姐姐來說,比我重要。我跟姐姐五百年的交情,他跟姐姐卻是一千年的交情。
      雖然這一千年里,他只見過姐姐一面。
      我不覺得“報恩”這個詞有多麼舉足輕重,可姐姐不是。在她沒得道之前救過她的,她不惜花這麼多年的力氣,也要報答。姐姐常說,許宣是她的恩人,沒有他,她斷然活不到今天。
      這樣說來,姐姐也是我的恩人。沒有姐姐,我如何度過五百年橋底寂寞修行的歲月。
      姐姐報許宣的恩,我報姐姐的恩。
      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姐姐總會笑我傻。姐姐會抱著我,就像五百年來我們在橋底相依相偎一樣;可是姐姐的心裡,熱的是許宣,冷的是我。
      忽然有一天,姐姐的興奮讓我莫名其妙。她攥住我的手,對我說,青兒,陪我去西湖上景。今天我在斷橋上看見他了,不會錯的,一定是許宣。
      我看著她。姐姐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即使是跟我在一起最快樂的日子,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臉泛紅雲,呼吸也急促了。
      我知道,姐姐戀愛了。
      一見鍾情。
      可我只是點點頭說,好。
      姐姐拜託的事情,我怎麼能拒絕。
      她一直是開心的,上馬車的時候卻矜持了起來。不說。不笑。不動。
      我逗她:姐姐,你就快要見到你的如意郎君了,怎麼一點喜慶的樣子也沒有?
      姐姐淡淡地望了我一眼,微微頷首。
      我說,姐姐,你放心,一點顧慮也不必有。我一定盡力讓你們兩個圓成好夢。憑姐姐的模樣,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不動情?
      姐姐一笑,說,事成與否,還是隨緣。勉強來的,真的不幸福。
      我裝作沒有聽見,又掀起簾子,望著外面。一隻翩翩的黑色蝴蝶,撲著翅膀飛到轎子里來。它的身上,有兩塊翠綠色的、巨大的青斑。
      這次姐姐沒有責備我。她把玩著手裡的一隻雕花金簪,怔怔地看著前方。
      我不願意看見姐姐這個樣子。停轎。我喊。
      轎夫擦了一把汗,說,小姐,湧金門還沒到。
      我直接下轎,把錢給他,打發他走。姐姐款款步下轎子,沒有看我。我知道她看的只有許宣,那個站在船上的許宣,懷裡抱著清湖八字橋舒家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跟船一起慢悠悠地蕩向湖中心去。
      我知道,許宣眉目清秀,天生一番書生的俊雅態度,懂得的事情都是我不曾聽說過的。姐姐曾笑著對我講,你哪裡及得上他的萬分之一。如今我看著湖中心的許宣,離我和姐姐只有半里遠近,齒白唇紅,水眼山眉,更加看得真切。
      姐姐,我為你行雲作法,逼得他上岸邊來。
      姐姐只是微微一笑,既不說好,也不推卻。
      我還是不能知道姐姐心裡想的是什麽,只有自作主張,掐起咒訣,催動黑雲。方才還是晴空萬里,刹那間風起雲湧,下起了瓢潑大雨來。
      姐姐身上的衣衫被淋濕了,貼著皮膚,額發上滴下的水珠蜿蜿蜒蜒滑進脖頸下面。我有些心疼,將帕子來給她揩拭,她卻搖頭不用。
      只說,叫他過來。
      我聽姐姐的話,喊他:官人,且靠岸,搭我們一程!
      我料定,天下男人都是一個樣子,許宣見了姐姐,必然眼睛也不會轉了。他使掌舵的阿公把船搖到岸邊,我與姐姐便上了船。
      他慌忙讓位子給我們坐,一個閃失,打翻了茶盞。姐姐溫溫地笑著,取過帕子給他揩乾淨,然後把帕子遞給他。他接著帕子站在那裡,動也不會動,不知如何是好,像個傻瓜。
      我略略偏過了頭去,問姐姐,這個人,可中你的意?
      姐姐還只是笑。她只是笑。
      她終於開口同許宣說話的時候,問的是,官人高姓尊諱?
      許宣連忙回答,在下姓許名宣,暫寄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裏面做著小買賣。
      姐姐點頭,也沒有自報家門。她看了看船外頭下得撒豆兒一般的大雨,喃喃地說,奴家一時心忙,并不曾帶了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錢還了,日後不敢有負。
      許宣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正言語時,船已經泊了是處。許宣撐開那把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傘,殷勤地挽了姐姐上岸,我只有在後面跟著,看他挽得笨手笨腳,萬不及我一分的麻利。
      雨還是不住。天是昏暗的,映得四周鬼影幢幢。許宣將傘遞給姐姐,說,娘子,小人是住在軍橋的,路近些。娘子拿了傘去,明日雨停了,小人自來取傘。
      姐姐看著許宣,眼裡盡是從未給過我的柔情蜜意。她說,奴家只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至寒舍拜茶。
      我忽然覺得有些冷,把身上的衣服裹緊了些,還是不暖和。
      好奇怪。我的血,本身便是冷的。
      等許宣走了,我問姐姐,你做什麽對他那麼客氣?
      姐姐回頭望了我一眼,這一眼,讓我覺得如墜十層冰窖。她淡淡地,冷冷地說,因為我喜歡他。
      她忽然拽起我的手,拽得我生疼。她咬牙切齒地重複道,小青,你懂不懂,我喜歡他。
      她的力氣好大,痛得我快要掉下眼淚。我說,姐姐,姐姐,我懂,你喜歡他,你不要生氣,我替你撮合你們兩個。
      姐姐丟下我,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我在她身後,撫摩著自己疼痛的手腕,不知所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寶鏡翠鳳蝶·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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