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沾邊裙弄蝶·其五 ...
-
只因王文舉那廂催得急,張老夫人也是擔心倩女身子,一心只希望借這親事衝衝喜,說不定便好了起來。問過了黃曆,得知這一天便是吉日,於是張燈結綵,遍貼紅紙,請了三兩只吉慶的嗩呐,熱熱鬧鬧地做了一個喜堂。
使女奉上熱水,與張倩女洗了手臉。她精神略略好了些,然仍是不濟。
揉了鉛粉,抿了紅唇,隔壁的李奶奶專程來為她開了臉,上了胭脂,面上這才漸漸有了一些血色。
聽了門外敲敲打打的喧鬧,張倩女抬頭問侍婢:“什麽時候了?”
侍婢答道:“回小姐,這便是吉時了。請小姐往外邊去,與姑爺拜了堂子者。”
當下便取了蓋頭,為張倩女摟上。張倩女身子弱弱倒倒,被兩個使女扶著,出得堂來。張老夫人在堂前端正坐著,王文舉身佩紅花,向張倩女搭了一個躬,要引她進香。
張倩女木然,做了一個石頭美人,任由他和使女引著叩首。
外頭奏起的是《柳青娘》、《一錠金》,加之孩童嬉鬧,幾個老嬤嬤便是四處撒著谷米,一派的歡樂祥和。
只聽那通贊高聲道:“一拜天地。”張倩女便呆呆俯首下拜,王文舉滿臉喜氣,也一同下拜。張老夫人看著兩人小夫妻,微微頷首。
張倩女滿耳只聽得鞭炮聲聲,熱鬧非凡。張老夫人愛響兒,授意這大禮要佈置得活絡些,不可死氣沉沉。此時張倩女只覺耳邊嗡嗡作響,似走了神魂,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話說這一日喜慶里,這廂張府吹吹打打,那廂瓔珞卻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身邊只有一個不到二八的小丫頭伺候著,其他人都走過了張府那邊為狀元爺大婚。自上京回來,她便憂傷成疾,加上腳傷愈發的重了,鎮日躺在床上,已是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躺了也不知許久,她忽然睜眼問身邊的丫頭:“什麽時候了?”
那小丫頭原是可憐著瓔珞的,見此光景,大概也知道人不好了,含淚道:“小姐安心休息,午時已經過了。”
瓔珞道:“我昨日聽下人說,王狀元娶倩女,可是這個時辰不是?”
小丫頭答道:“正是這個時辰,想是正在拜天地呢。”
瓔珞閉目頷首道:“好。好。”
之後又是許久不曾說話。那小丫頭守著,大氣也不敢多出,只見瓔珞腮邊徐徐流下一滴淚來,濕了枕頭。
城那邊嗩呐震天價響,換了一首《雁兒落》,又奏了《一枝花》。小丫頭起身去關了窗,忽地聽見瓔珞臥在床上,微聲喚道:“倩女……倩女……”
小丫頭連忙俯到床邊,忍著哽咽拉著她的手道:“張家小姐拜堂呢,小姐可有什麽想吩咐的?”
瓔珞也不答她,嘴裡依舊喃喃。那丫頭仔細聽時,卻是在說:“我不曾負你……不曾負你……”
只說到一半,見那淚水直是不停地滾落下來。小丫頭慌忙去拭,卻發現瓔珞氣息全無,已是去了。
那丫頭當下嚎啕大哭,出門尋人,可哪裡尋得見半個,最後好容易見著了守門的老嬤,哭道:“瓔珞小姐沒了!”
那老嬤也是唬了一跳,連忙隨她去看,見人果然是沒了,便嘆道:“可惜了這個如花似玉的好女兒。只是王秀才吩咐了,他如今正辦喜事,瓔珞姑娘若有個好歹,不可大吵大作,偷偷卷了席子埋了便是。”
丫頭心下著實不忍,那老嬤便嚇唬她道:“這是王秀才的主意。擾了他那廂的喜事,他回來要問罪,你擔當得起?”
於是那丫頭也并不敢再高聲,胡亂娶了席子來,為瓔珞洗了擦了,連個碑也沒有,卷起匆匆地埋在了城外一處土坡上,含淚拜了幾拜,依依不捨地離去。
可惜瓔珞女中巾幗,才學風流,最終竟落得死於非命,一卷破席,半抔黃土,便匆匆了結了後事。
下葬時,寒鴉聲聲,冷風朔朔,那丫頭與老嬤見時,都不禁掩面唏噓。
話說那王文舉回了九,告別張老夫人與倩女返家時,聽說瓔珞沒了,也不慌張,反倒松了一口氣,道:“這也倒好了。我且去瞅她一瞅。”到了那土坡上,他也并不放心,將那墳包挖開看了,證實是瓔珞無誤,這才安心回去。
日月如梭,轉眼張倩女與王文舉成婚已有月余。其間王文舉對倩女,也算是密意體貼,腳前腳后地侍奉,十分盡心。可那倩女魂不守舍的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有愈來愈重之勢。張老夫人愈發心急,問了吉日,便著使女陪同張倩女去廟裡上香,望菩薩保佑,能略有些轉機。
當日張倩女便同了使女,望城東的廟里去。進了廟門,只見青燈古佛,羅刹寶寺,大相莊嚴。張倩女望前裝了香,俯身下拜。
忽然聽得身後佛號起,倩女恍惚間回頭,見是一位老僧,手拈一串寶色佛珠,長眉細髯,頓覺法相森嚴。他見了倩女,雙手合十,緩緩說道:“女施主,你卻如何還未開悟?”
張倩女內心迷惑,問道:“我如何開悟?”
那老僧道:“本有今無,本無今有。三世有法,無有是處。女施主,你三魂走了七魄,且將如何開悟?”
說罷,拂袖而去。張倩女這時恰似打了一個寒噤,當下略略清醒開來。待要尋這老僧時,卻人影已渺。她環顧左右,問侍婢:“你可曾聽說瓔珞小姐的消息?”
侍婢回道:“小姐,瓔珞小姐在你成親的那天,已經大去了。”
張倩女只覺心口一痛,不能自抑,唉地一聲,彎下腰去。這嚇壞了隨行的使女,紛紛來扶。過了不知幾多時候,張倩女才強自撐起身子,道:“你們且帶我去她墳上走一遭。”
因她是身子弱病著的,眾使女也不敢拂她的意,只得帶著到了那城外的黃土坡上,見了一個隆起的土包,道:“這便是瓔珞小姐的墳頭了。”
張倩女站在那墳包邊上,四下環顧,只覺聲聲烏鴉,陣陣寒涼,周圍更是半個人也無,格外淒冷。所謂黃土隴頭埋紅妝,昔時多少溫軟情意,盡都化在了這塵土下面。昨日她仿佛還在耳邊調笑,前後不過半載時間,已在這荒寂山頭,做了個無主孤鬼。
她問左右:“瓔珞去時,可曾說些什麽?”
眾人皆搖頭不知。張倩女滿心傷懷,心酸難言。她雖是介懷瓔珞別妻再娶,可如今真見了孤墳,仍傷痛難耐。聽耳邊肅殺寒風,終於抬眼看面前山川河寂,泣不能語。
動了嘴唇,喁喁道:“你果然如此狠心,最後一面都不肯見我。”
正在此時,一隻翩翩蝴蝶自她面前飛過,褐翅白裙,姿態翩躚。張倩女覺得有些眼熟,又心覺奇怪,這荒山野嶺並無花草,哪來蝴蝶?伸手去觸,那蝴蝶竟自飛來,停留在她指上。
張倩女留神凝視那蝴蝶,忽地身子一顫,似是僵住。
身旁使女見她久久不動,擔心道:“小姐,外頭風涼,我們家去。”
張倩女這才緩緩開口:“我也累了。家去吧。”
使女領了倩女,迤迤然回了張府。張老夫人見倩女回來,且顏色比之前好了許多,換了一個人兒也似,不由大喜,道:“這寺裡的高僧,果然是得道的!”於是馬上命人備下飯菜,由倩女洗沐更衣用膳。
張倩女收拾完畢,略微吃了一點。此時天色已晚,便由使女扶著回房了。
房中還是倩女未出閣之前的佈置,那一副未繡完的花開富貴,還在桌上未及收撿。張倩女攏了燈,挑了燈花,坐在桌邊,拿過這繡圈,細細撫摩。
銅壺滴漏,已是二更天了。張倩女聽得外面有動靜,抬頭看時卻是兩個小廝架著王文舉,一身酒氣,從外面來。
她淡淡看了一眼,皺眉道:“這是何道理?”
小廝道:“小姐,姑爺今晚上一時高興,喝醉了,著我幾個把他送回來。”
張倩女道:“也罷。拾掇了扶上床去。”
只聽那王文舉嘴裡兀自吆五喝六地呢喃,并不三不四地嚷道:“我說我那渾家,自娶回來便像個死人,動也動不得,用也用不得,生怕她走了氣!你們這幫不得意的小蹄子都給本狀元聽著,不老實喝這一杯,我叫你們一個個都死!”
隨從的幾個小廝聽他嘴裡如此放肆,都面有尷尬色。反而那張倩女卻無介意的神情,撂了繡圈,道:“你們幾個都出去。我就寢了。”
小廝們唱了喏,掩了門出去。
張倩女走到床邊,仔細端詳王文舉。半晌,緩緩坐定,用手撥開他頂心頭髮。
她俯下身子,在床下摸索片刻,起身時手裡便是那枚細細的金釵。借著微弱的燈光,她依然可見那花紋精巧,描龍繪鳳。
又再細細看了一遍,她握緊手中金釵,對準王文舉頭頂。
狠狠一扎而下。
(迷青瑣倩女離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