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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金斑喙鳳蝶·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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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給我理一理鬢髻。”
明滅的燈光下,她聽到她這樣喚她,便順從地過去取了角梳,站在她身後,看著鏡中二人與近千年前無二的樣貌,默默為她把鬢發挽上。
望著鏡中的自己,她忽然聽見她歎息道:“人世便是如此。浮浮沉沉,總不及在上界安穩做神仙來得快活。”
是了。輾轉反復,潛心修道,不知不覺她們已在世間過了一千年的歲月。武王已歿,接下來許許多多的君王也如他一樣,無論再怎麼求仙問道,亦逃不過一死的命運。改朝換代,白雲蒼狗,只是她與師父再沒有插過手,只是旁觀,便也已經够了。
不老,不死,原本并不是自己的意願。
現在想起來,當時若不是沛公,師父也許可能會仍然隱居在留縣,更不會以張良這個名字,被後世尊為“謀聖”——她記得那些人是這樣說的——而她,也不再是姜尚的弟子娪髻。
這個時候的她叫做韓英,是張子房的家童。
後世有人這樣評價張良:“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但是恐怕沒有幾個人能猜到,她原本就是個女子。而且,與助商伐紂的姜尚父是同一個人。
也許應該說,是同一個神仙。
但這個已經不重要。她從來就對這些很淡漠。是男,是女,是誰,什麽名字,都不在她關心的範疇之內。
“項王那邊,怎麼辦?”她帶著幾許擔心問她。
她好整以暇地回道:“樊噲護著沛公,已抄近路脫身。我這裡備下了兩分薄禮,進獻給項王以後,便也可以高枕無憂了。”
“可是,項王如此暴虐脾氣……”她還在憂慮。
她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髮。她不情願地歪歪腦袋,不自覺地反感著這個她把她當成是小孩子的動作。
無論是一百年,一千年,她似乎都始終覺得她沒有長大。
她看著師父的眉眼,依舊那樣淡然,水眼峰眉,輕輕一笑,如遠煙疏朗。師父不曾作過娉婷裝束,因為她根本不在意,總是一襲懶袍裹身。旁人尊她尚父、留侯,而只有她知道,師父是風韻蕭疏的女子。
也許,她心裡的這個女子,對於她來說,并不止是師父。
“跟我走。”聽到這句話后她捧著錦盒,安心地跟了她出去。只要是師父說的,便都是對的,師父不曾教她有一忽失望。
項王還在廳上喝著悶酒,如一座雄壯的小山一般。她跟著師父信信然走進大帳,款款行了一禮。項王放下酒爵,帶著幾分醉意看著她們。
只聽師父陪著笑臉,卻不失昂然地道:“沛公不勝杯杓,醉不能辭,謹使臣張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說畢,從她手中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揭開,取出一雙白璧,素綢子包著,恭恭敬敬地捧到項王面前。
許是在酒醉中,項王擺了擺手,問道:“沛公現在何處?”
師父笑道:“聽說大王還在鬱結,唯恐大王責難,已經獨自離開回漢營去了。”
項王看了師父一眼,算是默許。師父把白璧置於座上,又返身從她手中取了一雙玉斗,笑吟吟地捧到范增面前,道:“此處還有玉斗一雙,再拜獻于大將軍足下。”
范增看著她,怒目圓睜,恨不得牙關咬碎。甫一接過,便哐噹一聲丟在地下,拔劍擊個粉碎。玉的聲音很好聽,敲在劍上錚錚和鳴,范增卻狠狠地道:“豎子不足與謀!”
她靜靜看著這番鬧騰,心裡知道,有了師父,竟是天助,這江山必定是沛公的。范增不錯,只可惜了項王婦人之仁。
師父似乎對范增的怒氣並無反應,依舊是笑嘻嘻地行了禮,若無其事地道:“大王、大將軍,若不責怪禮數不周時,臣便告辭了。”
項王撐著頭,滿是醉意地揮手送客。她跟著師父要走,卻聽到身後一陣環佩叮噹,香風襲人,不由得回頭一望。
這一望,她怔住了。
師父也怔住了。
帳內走出一個美人來。
高髻峨冠,水繡的戰袍里是雲錦紗衣,腰間佩劍,撞得環佩玲瓏,搖曳生姿。她只看了她與師父一眼,便走到項王身邊去。然而就是這一眼,已經讓她心頭亂戰。
是她。她認得這雙眼睛。
“大王可有煩悶,待妾身為您歌舞一曲。”她開口的時候,她似乎在電光石火的刹那回到了牧野之戰的拂曉。那個時候,那個叫妲己的女人,用同樣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叫著:“姜尚——還他的命來——”
是她。真的是她。
蘇妲己。
她又見到她了。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見到師父看著那與妲己一摸一樣的女子,仍然在失神。她心尖一痛,連忙扶了師父的手臂,把她送出帳外。
一路上,她沒有說話。師父也沒有說話。
她知道師父是認出了妲己的。她問身邊的人,知道她原來不是妲己。她叫虞姬。是項王的寵妾。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的註定,這一次,師父要殺的,又是她的丈夫。
回到漢營,師父許多天都只是坐在帳中悶頭不語,她給她端來酒水,也只是任其擺在桌上紋風不動。
她看著師父,師父并不看她。她想,那個一千年前叫做妲己,今天卻變成虞姬出現在她們面前的女子,已經佔據了師父的整個心竅。
她再也不能欺騙自己說,師父的心裡,這個女人已經慢慢淡去。
妲己,原本就是她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再怎麼千阻萬攔,該出現的還是會出現。與項王對陣時她從來沒有想過,師父的另一個對手依然是自己曾經殺死過一次的女人。
“師父,喝水。”她把杯子往前推一推。
師父久久不言,最後,終於重重歎息一聲。
她沒有向以往那樣,像對待小孩子一般揉她的頭髮,讓她多少有些失落。
她甚至開始想,虞姬快點死就好了。
她快點死就好了。
那一日,是沛公與楚王的最後一戰。她跟了師父在營,卻發現她臉上毫無喜色。她明白這是爲什麽,卻依然默不作聲,隨著她站在旗下望山野中黑風獵獵,滿山漢軍整裝待發。
項王已被圍垓下,箭上弦,刀出鞘,豈有不戰之理。
西楚霸王窮途末路之時,也只能落得一個成王敗寇的名聲。兵少糧盡,再不能守,當初她在帳中所見那小山也似的霸王,如今被逼退到小小的垓下。她滿耳是沛公命令漢軍兵卒唱的楚歌,凄悽惶惶。
英雄末路,她未曾想到竟如此清慘。
沛公斜倒在車帳里,眯著一雙眼睛,與身邊謀士低語私商,又伸手招張良過去,交頭接耳幾句。
她心裡忽然覺得這個人特地猥瑣。頭尖額窄,如一條癩皮狗,讓人心生厭惡,是個十足的小人。
轉念一想,小人?小人又如何?畢竟他得了天下。
霸王,通常敗殺在小人手裡。
師父的臉色越來越冷峻。她已經是多少年沒有見過師父這樣的臉色了。其中的落寞,只有在斬殺了妲己之後,她在磻溪的石頭上見到過。
師父畢竟只是按照天尊的意思,不溫不火地引導著天下的走向。這絕不代表她便信任了劉邦,或是死心塌地地為劉邦效命。然而,劉邦敢殺韓信,敢動蕭何,偏生就是不敢拿師父怎麼樣。他知道,他算計不過她。
“項王不多時定會突圍。到時候一擊截殺便是。”師父沉沉地說完這話,拂袖回了內帳。她跟在她身後,不知她下一步想要怎麼做。
“英,給我備馬。”她吩咐她。
“師父,你是要……”
“備馬。”她只是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
她牽來一匹紫騮馬,遲疑著不敢把韁繩給她。她不耐煩地一把奪過,翻身上去,雙腿一夾,絕塵而去。
唯余一個青絲飛旋的背影。
縱使是神仙,一旦動了凡心,也會焦躁,也會不計後果。
她心下約莫已經猜出了她想要去做什麽,只是不敢確定。她想,她一定是想到那個女人身邊去,即使那個女人的心裡,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是滿滿的對師父的恨意。
因為,她兩次逼死了她的丈夫。
如果她是那個女人,絕對會毫不猶疑地對師父痛下殺手。
師父現在去,又能做得了什麽呢?又能改變得了什麽呢?
縱使是神仙,也逃不開命運二字。
師父逃不開那個叫妲己的女人。
她,逃不開師父。
所以她便也翻身上馬,沿著師父離開的方向追去。
枯藤。老樹。昏鴉。
夜色蒼茫,大地上隱隱的都是戰鼓擂動的聲音。她看著前面師父若隱若現的背影,緊跟不放。跟許多許多年前相比,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有些能跟上師父的步子了。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楚歌聲,她竟感到有一絲快意。
她能想像到,如今在項王的軍帳里,霸王鎩羽的悲愴已經使大軍靜默一片,只有虞姬握著紅穗寶劍,柔軟而有力的歌聲響徹楚營。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宽心飲酒寶帳坐……”
今日一別,便是死別。
腳下的馬蹄噠噠作響,她能感覺到近了,近了,楚營就在不遠。她忽然有些心焦。這不可能。她盯著師父的背影。
終於,師父座下的紫騮馬,哀鳴一聲,轟然倒地。師父猝不及防,失掉坐騎,竟有些愕然。
她安心了。她親手下的烏頭,即使是寶馬良駒,也撐不到師父見虞姬的一刻。
她看見師父失了魂似的,爬起來跌跌撞撞,望著楚營的方向。
她竟有些不忿。
而她還要繼續頑強掙扎著向那個女人跑去。
忽然,天空寒鴉吱嘎嘎一聲,滑星跌落。師父猛然向前沖了兩步,怔住。
幾乎是與此同時,她聽見楚營里悲聲四起。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紅纓子的寶劍,橫過美人頸。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山河哀愴,四方雲動,師父呆呆地望著天邊。她一定知道了些什麽,師父說過,天上滑落一顆星,地下便死一個人。這是命。
香魂已散,血濺五步。再有天大的本事,她也無力回天。
看著落魄的師父,她心裡陡然生起哀憤的情緒。跨上戰馬,那馬揚蹄踢踏,徘徊一陣,回首望漢營跑去。
寒鴉哀啼。
第二日她聞報,劉邦得了項王的尸身,下令不可損壞,葬以諸侯大禮。
師父告了病,誰也沒有見。
次年二月,劉邦即了帝位。大宴群臣時,他盛讚師父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她想,這些,師父應該不在意。
自從那一役以來,師父一直託辭多病,閉門不出。便是受封之時,也只是推讓,劉邦無奈之下,只得封為留侯。
師父,大概是想要回到上界去了。
別人都以為她摒棄人間萬事,專心修道,靜居行氣是自苦,亦有人說她是怕韓信等人的命運落在自己身上才避世隱居。這些師父都不置可否,高后二年,對外宣稱,張良病逝,葬在龍首原。
然而後來赤眉起義之時,她聽說有人挖開了師父的墳墓,墓中并沒有張良的骸骨,只有素書一篇,兵略數章。
他們不知道,師父沒有死。
師父怎麼可能死。
她仍記得後來她跟隨師父的時候,有一個她并不喜歡的名字。
黃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