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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金斑喙鳳蝶·其一 ...
她第一次跟著她來到磻溪的時候,秋氣剛剛好。
那時候她只是她身邊的一個小徒弟,而她那時的名字她一直記得真切,是叫做姜尚。她跟著她,她穿一襲舊布的袍子,背了一個魚簍,優哉游哉地走在渭水邊的小道上。
其時她喚她,娪髻。
“師父,天尊派我們下界輔佐明君,什麽叫明君?明君在哪裡?”
師父的腳步看似悠閒,轉瞬功夫卻已經在幾丈以外,她一時趕將不上,氣喘吁吁。
“急什麽?”——可師父依然是不緊不慢呢,“寧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她不懂。只有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眼睜睜看著師父尖了一塊并無稀奇的大石,捋了捋袍子,慢悠悠地抻開了釣鈎,輕輕一甩,卻并不往溪水里去,直直地懸在溪面上。她不禁好意提醒道:“師父,你忘了掛魚餌了。”
她像是沒有聽見一般,閉著眼睛微微點頭。
“你的鈎子忘了放到水里去了。”她忍不住又說。
師父呵呵一笑。
“我們不是下界輔佐明君?做什麽在這裡釣魚消磨時光來?”她幾乎要伸手去奪過她的魚竿,卻被她輕輕搖一搖,推開了手。
“去去!小孩子懂得什麽,我這般垂釣為的就是那明君。”
她疑惑地縮了手,師父的臉色雖然像以往一般悠然,但并不似開玩笑。她看那磻溪上水波粼然,卻哪裡有明君的影子,只有那直直的魚鈎,倒映在上面微微晃動。
她拜在她門下已然八十一年,然而在她看來她卻還是個小孩子。神仙沒有壽限,於是她也并不知道到底什麽時候在師父的眼裡她才不是孩子。
就像每次跟在師父背後走路一般,她即使是拼了命地勉強跟著,也沒有師父悠哉樂哉地走得快。
似乎永遠趕不及,追不上。
“小孩,你想什麽?”每次師父樂呵呵地揉著自己的頭髮這樣說話的時候,她乖乖地低著頭,卻有一種委屈的情緒在。
我不是小孩。她偷偷看著師父專注地盯著魚鈎的側臉。
師父纖纖十指捏著釣竿,粗糙的長袍裹沒了柳腰削肩,滿面風塵蓋過了明眸皓齒,但仍掩飾不住她的丰姿國色,巧笑嫣然,而神色之間又似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
正在出神,她真切地聽見身後有人恭敬地道:“先君太公在世時曾對我說,將來會有了不起的聖人使周族興盛,想必就是您了。我太公望子久矣!”
她吃了一驚,回頭看時,看樣子是出來巡獵的、披堅執銳的兵士,在穿華服的王侯帶領下,對著師父俯首下拜。
師父倒是沒有任何出乎意料的神色,慢慢站起身來,略略抖了抖衣袍,拱手道:“小民姜尚,見過西伯侯。”
她看見師父的臉上諧謔的表情,也只有元始天尊的弟子,上界的神仙,敢如此調戲王孫。
令她吃驚的是對方竟沒有一絲不快,反而是畢恭畢敬地將師父迎上了車輦。師父站在上面喚她:“娪髻!你在等什麽?”
如夢方醒。她匆匆忙忙地跟著師父,上了西伯侯的馬車。
當她還直愣愣地看著兩旁的景致不停地在眼前掠過的時候,腦袋卻被師父揉著頭髮扭了過來。
“小孩,你看我釣到大魚沒有?”師父洋洋得意地把那枚直的魚鈎在她眼前晃一晃,她眼簾一垂,扭過頭去不看她。師父卻把魚鈎丟到她腿上,往後一仰,嘴角帶著微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負命者上鈎來!”
她頭扭到一邊,眼睛卻偷偷地楞楞地,離不開那枚筆直的魚鈎。
師父說對了,負命者上鈎。
現在想起來,這些事情都已經離自己很遠很遠了。但是她仍然記得跟了西伯侯的那段日子里,因有了師父,西伯侯的勢力越來越大。
天下三分,其二歸周。
那時她漸漸從師父和旁人的口中得知離周不算太遠的地方有一個王叫做紂,漸漸地也知道了師父和西伯侯的目標,便是這個叫做紂的王。
紂王,在朝歌。
她只是聽聞了他的殘暴,西伯侯慷慨激昂地數落著紂的罪行,說那些她未曾聽說過的酒池肉林,銅柱炮烙——而這些暴行的根源,他們說了,都是因為一個女人。
聽到這個女人的名字的時候她心裡顫了一下。她望向師父,師父卻似乎像是沒聽到一般,端著酒爵,若無其事。
他們說那個女人叫妲己。
“師父。”她偷偷轉向她,“你還記得天尊提起過,女媧娘娘之前派下界禍亂殷商的狐精……?”
師父還是悠悠地:“是殷商氣數已盡,縱使妲己是有意,也實在怪不到一個女子頭上。”
她便緘口不言。
然而就在大功即將垂成之際,西伯侯在稱王后七年死去,享國五十年正。她在一片縞素之間,看著師父接受另一個王的禮拜,誓師伐紂。
直至消息傳來,朝歌良臣被殺,微子啟懼禍出逃,太師疵、少師強投降武王。
“尚父!……”武王舉棋不定,向師父求助。
她也偷眼看著師父。她沉吟片刻,輕輕叩擊雙手,自言自語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賓殃。”
她隨軍出行。這並不是在她記憶中最慘烈的一場兵斗,卻是印象最深刻的一場。師父裹著一襲白色的戰袍出征,坐在戰輦當中,目色沉靜,獵獵英姿不似她所認識的那個悠然自得嫵媚慵懶的女子。四周風甚雷疾,陰風慘慘,三千虎賁視死如歸,喊的是弔民伐罪。
她記得那一天在所有的卜文和龜甲蓍草都在表示不可冒進之時,師父卻一手將這些東西都掃落地下,毫不在乎地道:“這些玩意懂什麽凶吉?我姜尚舉事得時,何必靠枯草爛骨頭才能決斷?”
她知道的,師父不在乎這些,是因為師父自己本身就是神仙。
正因如此,她不怕,也不在意龜甲和蓍草顯露在她面前的那些無妄的卦象。
她運籌帷幄,是不畏兵戈親臨前線的女帥,是元始天尊派下凡塵的弟子,是周武王的太師尚父,如何會會被這小小的一卦動搖了心智。
武王的大軍,最終與紂王戰于牧野。
拂曉之時她感覺有夜露浸淫面頰,沉重的矛戈整齊劃一地搗下,大地都在微顫。甲兵口中的牧誓,低沉得空氣都在振動。她站在人群中,看著戰輦里坐著的師父,耳邊已聽不見聲音。
武王戎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與商戰于牧野,作《牧誓》。
時甲子眛爽,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遜矣,西土之人!”
忽聽見有人來報:“太師!有人掠陣!”
她猛然抬頭,空氣中浮動著一股陰腥的妖氣。就在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有什麽東西擦著她的耳邊就過去了,沖著師父那邊呼嘯。她心內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慌,連忙下意識地拔刀,可已來不及。她見到那個雪白的影子,一刹那便竄到了師父身邊。
“師父——”她這一聲還沒有出口,已經看見師父揮起打神鞭,兜頭劈落。
那白影也不閃,也不避,吃了這一鞭,跪倒在師父足下。其時她正好也沖到師父旁邊,正與白影打了一個照面。
只一眼,便教她知道了何為心頭悶顫。在此之前,她以為傾國傾城不過是旁人杜撰出來的笑話。眼前的這個女子,星眸含淚,貝齒咬碎,雖是一臉傷慟,卻絲毫不掩銷魂蝕骨之色
女子望著姜尚倒頭便拜了下去,她看見師父臉上的神色滯了一下,盯著那女子的臉。
“師父!”她又喊了一聲。
師父不應,但她看見她握著打神鞭的手松了一松。
“妲己!”有人在人群中叫道。聽到這個名字,她被女子這副容顏迷惑了的神經一下子又繃了起來。
是妲己。
她,女媧娘娘派下凡來禍亂殷商的狐妖,安安穩穩坐在鹿臺的後宮娘娘,做什麽來掠陣?
她緊咬牙關,似是隱忍了無盡的屈辱,跪倒在對頭姜尚的腳下,對她摸足行禮。
“求仙家饒我王一命。”她的牙縫中迸出這幾個字,她似乎是在拼命忍住淚水,連身為寵姬的最後一點尊嚴也不要,跪倒在敵人的裙裾之下。
她知道大勢已去。她現在唯一的奢望,不過是保住自己丈夫一命。
狐妖便是動了凡心,她再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殺了她!殺了她!”喊聲此起彼伏。
妲己怨忿地回頭看著他們。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无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
她有什麽不對?她只是愛上了一個凡人,待在他身邊,縱使他暴虐無道,縱使旁人將種種污名硬生生加在她身上——明知道舉大事之前王都會虔誠地尋神問卜,根本不是她區區一個小女子所能左右。
她現在只是要她的丈夫無事。
姜尚凝坐不動,遲遲不肯舉鞭。
“師父!”她焦急地喊。她從未見過師父這樣的猶疑,原本輔佐武周的目的就是伐商,伐商的其中一個目標就是殺妲己,平民憤——她不了解。
爲什麽,師父竟猶豫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鋼索猛然從背後勒住了妲己的脖頸,扯得她望后便倒,可她的手依然不依不饒地拽著師父的衣角。
“仙家……仙家饒我王……”她還要斷斷續續掙扎著說話。
“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勖哉夫子!……”
可惜,天色已晚。
戰陣的那邊已經傳來勝利的鼓號。只聽探子一聲來報:“勝敗已分,紂王在鹿臺投火自焚!”
被鋼索絞住咽喉的妲己,聽聞此言,如五雷轟頂呆立當場。也許她早已經猜到這個結局,也許依然徒勞地掙扎試圖挽回一絲希望,但投火自焚這四個字,不啻將她當場絞殺。
她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企圖奮力一搏,與四周的人拼命,可是數條鐵索蛇一般纏著她婀娜的身子,她只能重重跪在地下,最終被兵士蠻橫地拖走。
“姜尚——”她撕心地喊,雙腿在滿是沙礫的地上磨出了血,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痕跡。
“還他的命來——”
師父一動不動地看著妲己被架上了斷頭臺。她看見師父眼裡的神色,忽然覺得心中一痛。
原來神仙也會有如此落寞。
“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爾所弗勖,其于爾躬有戮!”
戰鼓敲過最後一聲,轟然止歇。
刹那間靜得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
妲己的頭懸被掛在白旗上,高高挑起的時候,她在人群中遍尋不到師父的身影。那顆頭顱銀牙咬碎,滿臉都是不甘的怨氣。她盯著頭顱的眼睛,這雙眼睛,在她漫長的數百數千年的歲月里,都不會輕易忘記。
她四處尋找,終於在當初垂釣的磻溪的石頭上找到了獨自一人靜坐的師父。
這回師父手裡沒有拿著直鈎的釣竿。她只是看著水中的倒影,一聲不出。
她想叫她,卻又閉了嘴。她忽然開始揣測,師父之所以如此,也許是因為間接親手把自己第一眼便愛上了的女子,送上了斷頭臺。
想到這裡,她竟為自己的揣測,感到突如其來的不安和心痛。
她看到師父寂寞的眼神,她知道,師父也許逃不過這一劫。
那些蓍草和龜甲的占卜,竟都是真的。師父太自信,沒有料到那些卦象告訴她的,并不是武王伐紂的劫數。
而是她自己的劫數。
妲己,是她的劫。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喉嚨有點哽咽。說不出話來。
“娪髻。”師父叫她。
她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的時候,師父的手已經落到了她的頭上,把她的頭髮揉得一團紛亂。
“師父……”她仰著頭看她。
師父苦笑了一下,說道:“小孩子。”
“我……”她還要爭辯,師父已經一飏長袍,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這次她沒有跟上。她站在原地看著師父的背影,手裡攥著的是一尾已經被反復摩挲得锃光透亮的、挺直的魚鈎。
於是這是補上一月份的一虐。
其實這一篇有一點特殊,怎麼說呢,因為是CP的命題虐文,而且要求把歷史人物女體化。。。女體化這個難度很大啊。。而且感覺自己做得不是很好。。OTZ。。大家將就看吧。。覺得雷就跳過吧。。這個。。。
再次在文前強調這文的兩個主角都是妹子啊。。妹子啊。。。歷史人物女體化了啊。。真心希望額不要把師父寫得太像漢子了啊。。。
純屬YY。。。不小心踩到哪位大大的雷點的話。。。請輕拍。。輕。。。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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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斑喙鳳蝶·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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