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柳沙

9、9、

　　魏家的儿子走的是汉中道回家，一路舟车不停，途中还露宿过荒野。听闻，半夜里曾被野兽袭击，受了些皮肉伤，但只没在意。第二天正午到家，傍晚时已经开始茶饭不思，双眼偶尔发直，眼中神情叫人不寒而栗。
　　少恭和千觞沿着小径到了村子里，这穷僻之地，太阳一落山人畜走狗就都进入休眠状态，这时只有细弱的虫鸣还隐约可闻。带路的汉子说：“一会儿我就不进去了，魏家那孩子被他爹娘看在屋里，样子很是不对劲，先生一定要给他看一看。”
　　少恭道：“自会尽力，但不知魏家公子先前是被什么野兽袭击？”
　　那汉子摊手：“我来找先生之前，那孩子已经神志不清了，问也问不出来，一会儿说是野兽，一会儿说是鬼。”
　　千觞道：“是不是还说，长着利牙？”
　　“倒没有听见，一会儿先生可以问问他。”那汉子神色略尴尬，想走的意思很明显了，少恭便说自己认得路，只让他先去。那汉子如获赦一般，飞快去了。
　　千觞瞧着，笑了笑：“少恭可真是善解人意，就这么放他走了？”
　　“他想走，便让他走。强留着并无任何好处。此刻村中处处寂静，只需找亮灯的人家便是。”
　　千觞道：“好吧，走。”

　　就在这条泥路的不远处，亮着灯火的人家到了。篱笆门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走到院门口，可以看见有个妇人坐着的背影。
　　少恭说他认识这个妇人，前几天上门来求诊，为的腹内生了一个恶瘤，家里老头子还以为是晚年得子，欢喜得叫人都不忍心戳破。
　　那妇人没让少恭着手诊治，就自己回去了。好像是说，儿子终年漂泊在外面，眼见是不想回来了，不如就借这事让老头子欢喜几天。当时，少恭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开了一些温和的调理压制之药，就让那妇人去了。
　　千觞听了，没有说话。千觞抹了抹鼻子，进去了。少恭跟着，眼望见屋内抖动烛火的时候，那双素来温和淡漠的眼瞳竟露出些许兴奋之色。
　　所谓魔者，人之恶识所化，凡心入魔，记忆仍在，只是本心便被魔性所淹没。被嗜血者同化的人，没有经过修炼，不能算是完整的魔，但其魔性已成，无可挽救。
　　千觞看到，那死去的妇人腹部已被利刃剖开，里面血肉模糊的，看不清是肚肠还是别的什么。似乎是刚刚断气，脖颈上鲜明的有两个牙印。
　　浓重的血腥凝固在空气中，除了桌椅有轻微歪斜的痕迹，其余一切都与白天一样平静。
　　被褥未及叠起，床榻上已经没有人，除了这妇人之外，这家的其余人都消失了。
　　“看来，还是来晚了一些。”少恭平静地说，他走近前去，仔细观察那妇人尸身面色，脚步落在血迹的空隙处，衣袍略拢起些，不至拂到那妇人身体。
　　“应该是嗜血族无疑，从汉中道来，路上遇袭，则嗜血族之祸已经自会稽山扩散开来。看来，万道封印之事差不多已经失败了。”
　　“那么这家人呢？”千觞道，“如果儿子变成了嗜血者，连母亲都杀，焉知会不会伤害其他人？”
　　少恭微微一笑：“自然会。不用等到天亮，就可以看到了。”
　　“少恭……还是听之任之吗？”千觞问。通常，在他与少恭并肩行走的一路上并不会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少恭行医救人，研究各种疾病，不论这份医者之心深处是什么，都曾一再地令千觞感到敬佩。
　　少恭转身，看着他：“千觞觉得该怎么做？消灭嗜血族，杀死被嗜血化，但还没有成魔的这些人？”
　　千觞说：“……不该如此？”
　　少恭说：“为何如此？”
　　千觞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因为他们损人性命，致人堕入非魔非人之境。”
　　少恭笑了，说，好。

　　不过一刻工夫，村西的一户人家就传出惊叫。灯烛渐次仓惶亮起，消息传得很快，一些男人拿着棍子从家里出来，试图集结在一起。
　　那些人说，村子里出了怪物，就是魏家的儿子变的。同仇敌忾有种惊人的力量，特别是对于恐惧和未知之物。少恭和千觞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嗜血者的气息，同时，也有许多拿着棍棒的男人将发出惊叫的那户人家团团围了起来。
　　是孤儿寡母之家，家中只有一名妇人和一个十余岁的女孩。
　　千觞在屋顶伏下，少恭依然与他保持着一臂之距，从魏家出来之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千觞向前移动了一步，随时做好伏击的准备，他知道少恭轻易不会动手，更何况，他自己其实并不愿意少恭真的下手取人性命。
　　他不知道少恭现在在想什么，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有些难过。
　　未几，屋檐下方有一团东西破门而出，夹带着一股极重的腥味。千觞握紧手中剑柄，却被少恭按住了手腕。
　　“别动。”少恭轻声说。
　　千觞回头，如此之近的距离，能看见少恭眼中异样的潮汐涌动。
　　千觞心头一震，屋檐下，手持棍棒的男人们已经冲进来，将那破门出来的身影围住，依稀可见，是一个披头乱发的人，手中抓着一团肉块似的东西。粗野的喘息声像山林里的野兽，凶狠乖戾。
　　“那或许是从她母亲肚中掏出的东西。”少恭说，“那女子对我说过，她的儿子不喜欢弟妹，幸好，那也不是弟妹。”
　　“为什么……”
　　“因为，非人之性。这个人，是那女子与人私通所生。年幼时遭到继父虐待，更因母亲再不能生养，被全家人记恨。如今，他的母亲与继父都已近五旬，两人心怀愧疚，盼望等这人有朝一日回到家里，能够弥补。”
　　“……然而，他回来时，却见到母亲怀上了身孕，所以被激怒了？”千觞道。
　　少恭没有说话。
　　少恭的手很凉，却不颤抖。
　　那人只是寻常人，纵使被化为了不完全的嗜血者，也很轻易就被打倒在地。满脸鲜血的样子十分可怖，或许因为如此，一直到面目都不能辨认了，殴打他的人也没有停手。千觞忽然发现，那些棍棒落下之处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人，再仔细瞧去，是一名妇人护着一个女孩。两人也都满身血污，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千觞站起来，飞跃下去，试图用铁剑架住已经失控的棍棒。
　　“为什么打她们？”千觞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至多，有人这么喊：打死妖怪！
　　“她们不是妖怪，为什么要打她们？”千觞觉得有些愤怒，铁剑落下，斩断了几根棍棒，劈落在地上。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魏家儿子趴着，已经完全没有动静，被打的母女也蜷缩在地，看起来，还有气息。
　　“她们已经被这个妖怪咬过，也会变成妖怪，一定要打死！”有个汉子叫起来。
　　千觞说：“可她们还不是妖怪，也许可以救治！”
　　“没有用的，魏家儿子不也找过大夫，不也一样变成妖怪了？”是方才夜半来敲门的那人，也混在人群中间，手里拿着棍子。
　　千觞怒道：“就因为这样，现在就要打死她们？”
　　人群叫嚷着：打死妖怪！
　　而后，少恭自屋檐上返身而下，从门外进来，说着“借过”，走到千觞身边。
　　“在下不才，诸位若是相信，请把这母女二人交予我医治。若治不好，再交给诸位处置。她们并非一定是被咬了，或许只是沾上了鲜血。”
　　人群吵闹了一会儿，走出一个村长来，同意了少恭的说法。

　　这一夜两人便留在这对母女家中，少恭是大夫，征求同意之后，就不避男女之嫌，替母女二人治疗伤势。
　　两人的确未曾被咬过，只是半夜里家中突然闯进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不免吓得魂飞天外，又被众人围殴，直到此时也无法稍微宁定。
　　少恭宽慰了两人几句，便不多言，点上一束催眠安神的香，拉上了隔帘。
　　千觞已经把魏家儿子的尸首烧掉，正坐在那闷闷地喝酒。酒壶快要空了，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打酒的地方。于是他很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晃一会儿。
　　少恭出来，在晨光中掸了掸衣袍的下摆，看样子是有些累了。
　　但少恭还是去院子里打了一桶水，亲自洒扫，把这快被打烂的小院恢复原状。要说他是一个冷漠的人，此刻却无论如何也不像。
　　少恭说：“备用的药材已经交给村长，我要离开此地了。”
　　“去哪里？”
　　少恭摇头，没有说。
　　“那……我去这附近找魏家老头子。可能被咬了，半天要躲在阴暗处避开阳光，也许已经逃去了山里。”
　　少恭说，自己小心。
　　千觞说好，还想劝少恭，留下来歇一天。但不知怎么的，此刻却又不想说话。少恭更不多看他一眼，便回往屋内，给那母女二人捣药煮开水去了。千觞一犹豫间，留在了外面。伸手摸摸脑壳，感觉不怎样好。
　　屋内，有铁皮的水壶，把上包着布巾，女人，小女孩，平静安稳的生活。千觞忽然觉得脑袋一阵疼痛，有什么记忆碎片要从罅隙中钻出来似的，眼前都有点发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