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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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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道封印之所以拖延到错失时机,在于七十二福地支援军的抵达,让原本坚定不移团结一致的紫瀛真人部队产生了内部问题。
前往会稽山之前,雷严已经调查过这位紫瀛真人的背景。他也不是为了光耀门派不惜犯二的人,因此只带了十余名心腹弟子,将大部分人留在青玉坛,推脱以为举大事守炉炼丹。
雷严这人虽然有关键时刻一根筋的陋习,但好处在听话。嗯,没错。雷严其实很听话,对象仅限于少恭。一个雄性被另一个雄性完全压制必须引起怒火和争斗,但一个雄性被一个性别界限不明显的孩子所折服,效果就完全相反。
遥想当年,少恭梳着可爱的妹妹头,稚嫩的声音随意解说道经,纤细的手脚轻描淡写就配出其余人打死也算不出的丹方剂量,那随随便便就能捏断的脖子反而让雷严有所顾惜,明里暗里的,尽量不让少恭受什么委屈。
这种微妙的感情,让雷严有一种“很在乎”的错觉。亦是,十分美妙。
以雷严为首的这批人,毫不客气地质疑紫瀛真人的目的,并主张更换阵营领导者,邀请昆仑山天墉城出一部分兵力。既然地界天庸城受限于两界阻隔不能对这件事负责,那么人界就没有必要听从一个魅族指挥。
对于此,相当一部分人表示赞同。但邀请天墉城这件事少不得公文往来,就算有腾翔御剑之术,天墉城内部讨论起码也得好几天,于是,众人以少数服从多数,决定先各自施展门派威能,将逃散出去的低等嗜血族以小规模封印镇住。嗜血族的首领仍然未能冲破冰封法阵最后尚存的核心区域,使得他们的力量还未达到极盛。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各门各派分别派出精英弟子,联手在会稽山方圆百里的范围设下结界,除了人,各种魑魅魍魉一旦触碰,就会以意识灵波的方式向道界大军发送警报。
这一场忙乱,众人八仙过海地施计自保,几乎无暇顾及旁人。雷严秘密地命心腹弟子捉了十多名低等嗜血者,以三昧真火将之照化为烟尘,与同一道不熄之光,束进少恭嘱咐他带上的锦盒之中。
紫胤真人没有出关,所有等待消息的人都仿佛有些失望。但天墉城终于出兵了,这对乱成一锅粥的道界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千觞从桃花盛开的村落里出来,洗洗沾满血污的铁剑,发现这剑竟然已经有点卷刃了。不过敲敲打打,稍微修补一下,还能将就。他跳进河里洗了个澡,又摊开在河边晒了一会儿毛,打算天黑之前,催动腾翔之术前往会稽山。
几天时间,他在那个桃花树下的小村落里,接二连三地发现被嗜血者咬过而开始异化的村民。他们的记忆都还在,神智也都还在,唯一的区别只是变狂了,变得乖戾狠毒,能借着任何缘故起杀心,噬咬旁人。这便是魔性吗?千觞自问。所幸的是,他们被魔气感染,而非完全魔化,是可以被杀死的。
千觞不惧魔物,凡入魔发狂的,挥剑便杀。
这村子一共不过二百余口,一天一夜功夫就杀得了数十人。到后来,几乎有些分辨不清了。脸上沾血的,有伤口的,眼露异光的,人们彼此惧怕,疯狂逃窜躲避,为了不让被魔化的人跑到外面去,千觞先挑断他们的脚筋,狂得压不住了,杀的时候也不会犹豫。村里的汉子有一些加入到屠杀者的行列,更多人惶然不知所措,能逃的都逃走以后,剩下的全部是老弱妇孺。
那些坚定的判断标准,仿佛就在手起剑落的时候发生了龟裂般的动摇。
如何判断,如何肯定,如何确信那些人就是不该活在世上的?就算不再是人类,也能够感知他们的目光中那股求生的渴望。
杀一人可以,杀百人为什么就犹豫?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当阎王,只凭一念就断定人的生死存亡呢。非我族类,必异其心,在大多数时候,仅仅因为这样。
仅仅,因为这样。
走之前,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让侥幸残存下来的村民放火烧掉尸体。已经有人去报官,但迟迟没有差役被派遣过来。这村子不止一个出口,或许已有被魔化的人逃出去,但这也无可奈何。
操纵者自私,受命者愚蠢。不因身为同族就互相庇护,也不因身为同族而全心信任。甚至,因为是别人的性命,在危急的时刻,也就不值得顾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仁爱孝义是平等的,自私愚蠢也是平等的。
只是可惜了少恭的那些药材。千觞想。
天墉城的援兵还有一日一夜可以到达会稽山,太阳落山之前,所有人都在营地内休养生息。已是傍晚时分,空气闷而潮湿,似乎将要落下一场春雨。
千觞去道门弟子的营地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青玉坛的人。在被结界包围的那片地方,村落里大都只剩下破败的屋子,木门悬着,室内或一片狼藉,或空荡无物。
黑暗将临,永夜难耐,沉闷孤寂。很像记忆里的某个地方。虽然一直想找寻重伤失去的那些记忆,但此刻这些并不显得特别重要。
天黑了。仰头望去,星宫赫然印入眼中,西北方凶煞浓重,不见祥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得懂。也许是过去曾经学过。也许,根本就已经想起来了。
除魔卫道,需要的是一个简单的理由,如果没有,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千觞离开了,不久之后,素衣道者御剑而来,划破永夜的寂静。
事情的尾声是这样的。会稽山方面开始作战的同时,天墉城经由连通昆仑的三界密道,派遣使者与地界天庸城谈判,谈着谈着,突然霸气外露,将天庸城全盘控制,断了其暗箱操作的退路。在天庸城的配合下,道门派出代表与嗜血族首领谈判,以猪狗牛羊等牲畜的鲜血供养其族人一段时间,等到中皇山幽都入口处的积雪被清除,就把他们送回去。至于被咬而魔化的人族,则由人界自行解决。
鉴于天庸城以真•如意法为镇派之宝,无论如何也不肯献出,猪狗牛羊等的费用支出就由他们承担。如此,让人界的损失不至于继续扩大,因为在这段时间的实践中,道门中人一次又一次验证了魔族不死不灭这条真理。
就像自私愚蠢这种种品质的不死不灭一样。
嗜血族之乱经紫瀛真人的挑动而波及甚广,人界三教皆有惊动,人人自危并各施其计自救,不久之后,由朝廷制订了《预防嗜血魔族入侵手册》,并同简易的符咒禁封之法,广为发行。从这一点来说,这场劫难到底为道门的兴盛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又因为随手册发放的辟邪金丹为衡山青玉坛监制,使得这朵道门奇葩广为人知。
唯一的一个意外在于,天庸城的执剑长老紫瀛真人失踪了。自从在会稽山被软禁,就再也没人见过他的面。或许已遁往三界之中的某一处,听说,此人很早就有意脱离天庸城,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魅是头脑很灵活的生物,任务失败了,就可以顺理成章离开地界。
至于天庸城这一边,因为三十年来第一次打开了昆仑密道,遭受一番清理门户也是难免的。似乎,嗜血族的首领对于这场骗局极为愤怒,其许多族人受到重创,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恢复元气。昆仑密道关闭之后,地界也经历了一次政治动荡,但这,就不是人界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再见到少恭,意外是接到了灵鸟传信。
因为嗜血者之乱,这一整年的节庆活动都收敛了许多,腊八节的时候,青玉坛厨房很难得地煮了不缺料的腊八粥,分发给门下弟子,和耽搁在此求医的人。
整个江湖一片萧条,大半年里,千觞几乎都在往西域边境的玉门关附近度过。发生动乱的时候首先受挫的总是商人,关口内外,各路镖局的护镖费用都翻了许多倍,千觞在这里喝着西域烈酒,喝到没钱的时候,就替人送几趟镖还酒帐。
或许是一整年都过得挺黯淡,接到传信的时候,还颇有点惊喜。
那时分别,有几分不欢而散的味道。但少恭其实从来就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一个人,会露出那种态度也不能说是出格。
一如往常,相见,清谈,把酒言欢。
青玉坛比以前明显地热闹了。不仅弟子多,闲杂人等也多了,留宿客人的厢房在下层,在那石板路、树荫花影的下面,常常萦绕着人声。为此,雷严特意将坛中各种规矩都重新梳理修订了一遍,给掌门过目后,发现其中留给少恭的特例被划掉了。
少恭表示无所谓,规矩什么的,不妨碍到正事就好。意思就是,下层的热闹,不打扰到上层就好。
千觞笑笑:“那,现在青玉坛的伙食是不是比以前好了?”
少恭说:“不用担心,你要是想吃什么,告诉寂桐就可以了。”
千觞说不用:“寂桐年岁已高,总是麻烦她也不忍心。”
少恭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千觞岂不知道,越是年岁大的人,越怕被人嫌弃无用。不如挑些容易完成的事去让她做,反倒心安。”
千觞一怔:“看不出,你为他人着想的时候,也这么体贴入微。”
少恭没有说话。没有说,千觞赞谬了,诸如此类的客套。少恭说:“这次请你来,是想让你一同欣赏一件东西。”
“什么?”
少恭起身:“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听之任之,也是从心所愿。千觞,在去之前,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希望,在你出来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你是否还能坚定地重复从前的回答。”
“是……药人?”
“不。”少恭淡淡地说,“是半魔化的人。”
“患了不治之症,甘愿尝试被嗜血者撕咬,通过魔化,来得到长生。从会稽山带到这里的嗜血者是低等魔族,被他们撕咬之后,得到的只是有条件的长生,如果受到严重的创伤,还是会死亡。”
“嗜血化之后,这些人变得心性邪恶凶残,不囚禁着,就会四处挑衅生事。这样,其实也相当于死人了。”
少恭说:“如果他们继续这样下去,就算我不说,掌门也会察觉。青玉坛如今方有中兴之势,绝不可能留他们在这里。”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千觞说。
“到那一日,也只有杀死。”少恭抬眼去看千觞,神情平静,却分明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求生而速死,殊途而同归,这世上的人大略如此。
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贫病死去吧。千觞沉默了一下,仿佛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该离开的终归要离开,可人活在世上,便求平安喜乐,这是常理。你知道被魔化是什么样的后果,还是选择让他们这样?”
“不顾他人疾苦,求取平安喜乐?”少恭仿佛叹息一般地道,“这并非我的选择,在这世间,又岂有长久的平安喜乐。一心所愿,结果就是如此。”
千觞摇头,又说:“不论什么,都是转瞬即逝的,但安乐一生好过忧愁一生。就像这样的浮生相聚,千里传信,不也是为了一时畅快?”
少恭不说话,但显而易见的,只是不想回答,而不是被说服。
“即使如此,我也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总是任这些人沉沦。听之任之,就算能够预见结果……”千觞没有说完,其实也不是无法启齿,而是没有一个明确的问题。他不知道少恭的心思所在,就像为什么即使要杀死这些人,也要让他留在这里见证。
少恭沉默不语,那样的背影看起来却很悲伤。无形的,浓重而黑暗。
千觞留下喝了一夜的酒,而后照旧离去。喝醉的时候,两人就歪在一处,也许某些时刻,彼此依偎着。少恭的酒量是可深可浅的,这一夜,直到千觞人事不知,他也没有露出真正的醉态。
少恭把头发松散开些,若有些倦怠的,就倚在坐塌上,倒出壶中最后一满杯烈酒。想起千觞醉时,揽住他的肩膀大声说笑,那原本已觉寡淡无味的,蓦然苦得无法下咽。
他想,千觞其实还是那个巫咸。守护女娲的巫咸,守护人族的巫咸。这样的人不会明白他的想法,也不需要明白他的记忆。这样的人,最终会放弃他,离开他。
就如同求生的病人最终被杀死,丑陋的血液还没有凝固,也溅开在墙壁上,宛如桃花一般鲜艳的颜色,莫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