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柳沙

34、34、

　　仿佛与记忆中的有些差别，真正的娲皇神殿，有着神力支撑的点点幽光照明，优雅古朴的石雕走道，并非想象中那样的潮湿昏暗。
　　可能，失去过的记忆再寻找回来，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就连神殿上左右侍立的灵女，面目也并非那么麻木可憎。
　　灵女，是神圣高洁而又无聊的。侍奉神明，按照神的旨意做事，一生漫长得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漫长到无可忍耐而又必须忍耐，这需要无比坚强的心智。
　　在千觞的记忆中，巫姑就是那样坚强的女人，风广陌与她的至交好友之情从未被一时的激情扯破过，从始至终，巫姑和巫咸都是神殿上的共事者，都是女娲娘娘的好随从。但千觞记得，自己曾经对她有着一份特别的感情，对方或许也同样。

　　神殿上，灵女慢慢地睁开双眼，娇艳的面目被神明的表情所替代，肃穆而无情的，只有这副影像，完全无差地与记忆相重叠。
　　千觞俯身，恭敬行礼：“尹千觞，拜见娲皇。”
　　“尹千觞。”女娲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若吾之记忆无差，在吾面前的，是身负使命却未曾回来复命的巫咸。”
　　千觞道：“我是巫咸，也是尹千觞。一场失忆之故，虽然捡回性命，却错失了归来的机会。其中种种，难以一时说尽。”
　　女娲道：“那么如今，是否要实现当初的誓言，若不归来，便自决性命以全吾与伏羲之约定？”
　　千觞道：“……违背誓约，自当如此。今天我回到这里，也早就有了准备。但在此之前，我想请求娲皇一件事。”
　　女娲淡漠的神情并无任何改变：“负罪之人，有何请求。”
　　千觞抬头，心中镇定了一下，道：“我在人界，找到了昔时仙人太子长琴的半魂，其含着命魂的另外一半，已随先前来到幽都的百里屠苏此人之死而散，请问娲皇，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如今残存的一半灵魂进入轮回。”
　　女娲透过灵女的双目看着他，相隔遥远，千觞无法察觉这目光中有无任何波动。
　　女娲道：“……汝，便是因为太子长琴之魂魄而耽搁人界么？”
　　其实千觞可以说是，可以把这些年的逍遥用这一件事来一笔带过。但曾是巫咸风广陌这样的身份，让他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千觞道：“并非如此。但我这次回来，却是为了这件事。”
　　女娲道：“……他的一半魂魄，如今在何处。”
　　千觞道：“在寒荒之泽。”
　　女娲沉默了良久，竟也发出一声轻而深长的叹息。女娲道：“太子长琴之灵识，竟到今日还在苦苦挣扎，让吾大为意外。他降生之时，吾曾观其命盘，只见一片支离破碎，混沌不明。那时，吾便料到他此生必将经历无数坎坷。再思当日，顾念与火神祝融之情面而牵引命魂之举，亦不知是对是错。”
　　千觞暗惊：“娲皇，如今还能看到太子长琴的命数么？”
　　女娲道：“他已不在三生五行，吾无从知晓，何况就算能够看见，天机不可泄露，亦不能说与汝听。至于进入轮回……不要说三生五行，只论经历血涂之阵，便已无此可能。血涂之阵的创造者襄垣杳无踪迹，也未必可以期求。”
　　千觞不禁心中发紧：“那么……就是全然无计可施？如今他以移形导气之术成为琴灵，但魂魄之力也趋于消亡，请问娲皇，能否再次为其牵引命魂，就算不能进入轮回，也得以不必化为荒魂？”
　　女娲停顿了片刻：“巫咸，汝告诉吾，为何甘冒自决之风险，到吾面前来提起此事。”
　　千觞一呆：“只是愿意，从我本心。”
　　女娲道：“从心所欲，无怪不愿再回娲皇神殿。但吾不妨直言……太子长琴此人，不可再现于天地，脱序之命运吾不会插手，也无力承受因之带来的果报与天谴。自从不周山一事之后，吾便再不曾为任何幻化之灵牵引命魂。”
　　千觞道：“但那样……对他岂非太不公平？数千年来，背负寡亲缘情缘之命数，直到魂魄之力殆尽，也不得翻身。”
　　女娲默然，又道：“公平与否，纵然身为神明亦不可断言。”
　　女娲直视千觞：“巫咸此行，若是为了这件事，吾也只能教汝失望。但违反誓约之罪，汝亦不可逃脱。”
　　千觞略笑：“娲皇不必提醒，我自然知道。神明有力不能及之事，我也知道。算起来，我跟太子长琴也不能说有太深的交情，不过，在他化为荒魂之前，请让我……陪伴在他身旁吧。”
　　与多年前伫立殿上的巫咸相比，这一刻千觞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确是不同了。他也可以这样大胆地跟女娲娘娘说话，而不必每一句都是在议事与奉命之间徘徊。
　　女娲似乎略有惊异，那凝然不变的目光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汝凡人之身，何以要去陪伴仙人魂魄。”
　　千觞道：“……只是从我本心。也许这么说对娲皇有些不敬，但绝无虚言。”
　　女娲道：“汝方才说，他在寒荒之泽，那是寒荒国中，有疗伤愈疾之效的一处湖泊，但其外围妖兽异族众多，甚为凶险，当留意。吾将施咒于汝之身，以三十年为期，若不归来，此咒便夺汝性命。”
　　三十年。千觞不由一震。加上他如今已经度过的岁月，岂不就是凡人的一生。
　　千觞俯身，再行一礼，道：“感谢娲皇。”
　　女娲缓缓摇了摇头：“汝若真心爱惜，不妨放弃为其续命之想。寻常人一生只得数十载岁月，光阴之中，一切皆成焦土废墟，神明亦然。吾之神力衰微，不过百年，就将无以维系幽都命脉，归入轮回，并不言悔。一切得失对错，不必太过执着，喜怒哀乐铭刻于心，便是凡人的命数。”
　　千觞道：“爱者欲其生，恶者欲其死，这，岂不也是人之常情？”
　　女娲似有微愠：“冥顽不灵。身为巫咸，竟出此语。”
　　女娲终于还是说：“……如此，汝可告知太子长琴，据吾所知，三界之中有一处时空凝固的岛屿，处在星宫命盘的正中央。在那里，没有白天黑夜，也没有万物生灵。吾不知是否真实存在，若确有，便是唯一可以凝固时间，阻止魂魄消失的地方。但深入此间，必然要付出惨痛代价，以他之余力，或许也无法办到。”
　　千觞道：“……感谢娲皇。”
　　女娲闭目，但见幽蓝之光自纤细的指尖冉冉而出，化作一束光箭，自千觞的额头没入。仿佛被神明之手触摸了一下，并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
　　女娲道：“汝且去吧。如何行事，自行斟酌。这也算是吾对太子长琴的一点补偿，当年未至地界之时，吾也十分喜爱他的琴艺……”
　　千觞第三次行礼，恭敬退出，因为身手敏捷，脚步声轻微得几不可闻。左右灵女行过礼后，也次第退下神殿，空旷高大的殿所中，女娲自语：“是非对错，无可断言，吾亦身在桎梏之中，惭愧矣……”

　　神殿外，婆婆手里捧着没能被穿上的巫咸祭服，等待着千觞。
　　这衣服被封存了很多年，但质地很好，是灵女一针一线绣出的，还仿佛簇新的样子。千觞不愿意穿，因为他已经不是巫咸，婆婆虽然恼火着，却终究无可奈何。
　　临走的时候，婆婆对千觞说：“既然你不愿穿，就当做巫咸从此不在了。这衣服，你拿去，扔掉或者撕了，随你的意。”
　　千觞心里有些难过，道：“婆婆，不必再等我回来。我回来的一日，也就是死期。”
　　婆婆将衣服塞到他手里，狠心转头离去，这画面，又成了回忆中的鲜明印象，如同年幼的晴雪，朝阳初花一般的笑容。
　　千觞带着祭服，在所有的幽都人起来劳作之前离开了。经过中皇山，翻过起伏的雪岭，走向通往人界的交界处。
　　其实，女娲并非无情的神明，但维护着这苍生大地，情谊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与此相比，曾在天界保持着一派天真烂漫的太子长琴，也算是幸运了。千觞想。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大略，可以套用在这里吧。
　　明亮的雪光刺痛双目，跨越交界的瞬间，千觞感到身周的时空倏忽震动，再睁眼时，却不在中皇山的山脚。
　　雪色已无，朔风寒冷，满目枯败。一只尖牙秃毛的妖兽溜过他的脚边，因被这人的突然出现惊吓了，飞速地向枯林里逃去。
　　这便是寒荒国，在避风的一处山谷中，一个部族的老族长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