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柳沙

33、33、

　　千觞活动着沉睡而僵硬的筋骨时，少恭躺在石床的一侧，这屋子原本是客房，来的时候，没有特意去打扫旧时的居所。
　　不能久留，在光天坛发现有弟子没回来之前，他们还是得离开。虽然睡上一觉不能顶什么事，少恭还是勉为其难地睡下去，睡了一会儿。
　　山上的夜晚很凉，千觞回来，把屋子里的炭火烧旺了一些，坐在少恭身边。那人没有告诉他翻阅典籍的结果，不过一定已经翻出了什么，不然不会就此锁了藏书之所，也不再进去。
　　少恭已经从浅眠中醒过来，半睁着双眼。千觞说：“前阵子我想，以后要是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以在江边上弄一艘船，住在里面每天钓鱼。”
　　千觞一只手拨弄了一下少恭的额发，这般鬓角漫长的，该是许久没有动刀剪过。
　　少恭低声道：“你老得走不动的时候，或许我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千觞对他微笑，你不会死的。
　　少恭垂下眼睑：“就算我活着，也许是千觞不在了。人与灵的生命轨迹相去甚远，能相逢的，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
　　千觞道：“那在这短短的一瞬结束之前，我和少恭也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这岂不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少恭道：“倘若明天就是分别的时刻，千觞会有何遗憾么？”
　　千觞认真地想了一想，随后发现这是一个不祥的问题。千觞拒绝回答，少恭也没有追问。烛光温暖的室内，茶香沁人，少恭慢慢坐起来，搂住千觞的脖颈，像是在索要一个亲吻，却迟迟没有行动。
　　有的时候，对待害羞的人，要像对待孩子一样。最初的时刻，受到所有人的溺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可以任意地发脾气，也可以不通人情。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
　　千觞扶着少恭的肩膀，这漫长的亲吻，长得已经感觉不到如火的热情，只有一片安静而黑暗的海水，包裹住疲惫无助，每一个刹那都在刺痛着的灵魂。

　　离开青玉坛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少恭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书信，言道自己前往寒荒国中的寒荒之泽疗伤。倘若顺利的话，半年即可回来。那琴匣一同带走了，千觞偶尔也会担心，生怕再见到它的时候，又是什么不认得的人背着。
　　他也只是个凡人，渴望见到熟悉的，亲爱的脸庞，若频繁地遇到那种事，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但大抵，只要那人还是少恭，还会这么羞怯着，又很体贴地温柔着，也就尚有办法可想。
　　少恭曾经罪大恶极，但此时已经没有能力再做危害人族的事，或许这是值得千觞深为庆幸的。光天坛的最后一个道者连滚带爬地回去以后，大肆渲染着欧阳掌门的这次出现，说他使用不属于道门的妖法，说他使用恐怖至极的毒药，还说其他几人都是被这毒药害死的。奇怪的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光天坛的数位长老商议过后，认为应当是无法抵御最近在衡山嚣张来去的尸人，所以托辞如此。
　　那弟子一遍一遍地告诉旁人，欧阳掌门如何如何，于是越描越黑地成了胆小无能，道行浅薄，最后也就不说了，从此性子沉郁起来，却也是未曾料到之事。

　　不久，光天坛由于作法不力，被尸人围攻了一次，死伤得挺惨重的。光天坛向外宣布了一些青玉坛过去的阴损之举，希望能藉此邀功，得到道门同胞的帮助，但可惜的是，就像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弟子一样，道门的所有人也不怎么愿意相信他们。青玉坛已经灭门，江湖中人大多唏嘘，并不愿意作此落井下石之想。
　　在千觞回到地界幽都之前，光天坛正在向天墉城求助着，所有通晓遁地御剑的门人都已经逃走了，剩下的都是真正道行浅薄的弟子，而后，也就再无音讯。

　　千觞终于迈过中皇山，见到了婆婆，也去了娲皇神殿。
　　见到婆婆是必然的，只有见到她了，才能不让旁人见到地去娲皇神殿，拜见里面的女娲娘娘。许多年过去了，那时候听晴雪说，地界的一切都正在越来越坏，不知道幽都还能继续存在多久。
　　跨越黑暗夜空的忘川，远远如巨龙般缓慢流动，仔细望去时，却能看见每一个灵魂的飞速流逝。点点荧光的蜿蜒轨迹，汇成浩大河流，终于真切地抬头仰望，直震得人心底颤抖。
　　天地无情。他想起很久之前对少恭说过的话。不无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因为众生平等，才有平等的喜怒哀乐。
　　众生平等，说的是每一个生灵，那么太子长琴算什么……算什么呢。千觞不明白，他和少恭一样对这件事不能释怀，除此之外，一切曾经以为的黑暗都已经在这些年的醉梦之中逐渐看懂，也明白了。
　　婆婆说：“当年你离开时，我曾经怀疑过……你这个孩子，好像天生长着反骨，我想试一试，没想到后来，却后悔了这么多年。”
　　婆婆说：“晴雪回来过，你没有见到她吧。她说你已经死了，我们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死了。我，时常在睡梦里见到你的父亲，质问我，当年为什么同意你走。”
　　婆婆摇头叹息，不对他发火，也不谴责，时过境迁，这已经没有意义。虽然做好了准备，想象过所要面对的一切，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艰难，千觞跪在婆婆面前，尽量大方地表达了来意，最后，磕了一个响头。
　　这一磕头，好像也磕在自己心上似的，对晴雪的抱歉，对幽都的怀念，对女娲的崇敬，这些感情都涌上心间。千觞想，这是最后一次回到幽都，在他和少恭的事有所结局之前，再也不会回来。

　　人的豁达，往往不是就此不介意，而是介意了之后，还能适时地做出决定，还能想起自己的初衷，并为之努力。
　　千觞恳求了婆婆许久，在三天后的一个休眠时刻，如愿进入了娲皇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