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柳沙

23、23、

　　千觞记得少恭有许多把琴，但常常带出门去的只有一把。比寻常的琴略短些，玉轸灰穗，在宫殿山的时候，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通身都成了赤红。或许因为太子长琴原身乃榣山之木，斫而为琴，化出灵魂，犹能与木相应。
　　那把琴已经毁在自己的一剑之下，琴身断为两截。欧阳家的这把或许是少恭小时候弹过的，棕红色的穗子，终久平放着，拨动一下，弦音暗涩，的确是多年未弹的样子。
　　初春的寒雨之后，琴川的许多居民启程去青玉坛寻找亲人。那时是蓬莱废墟终局后的月余，有那么一天晚上，千觞又被混乱的梦境所惊醒，依稀觉得自己变回了巫咸，站在娲皇神殿上，和巫姑继续着那不能说也不能放下的隐晦感情。
　　一切都叫人窒息，湿漉漉的神殿，见不到脸的女人，冰冷冷的话语。永远没有空闲去陪伴的妹妹，在一个转身间就跨过许多岁月，长大了。
　　千觞醒来后，听见隔壁有男孩子在哭。没有原因的，就是受到惊吓一般不停哭泣。那夫妇俩于是来找千觞求助，前后巡视一下，装模作样念了一道符咒，算是平静下来。
　　并无妖异气息，但空气中灵力充盈，这般情形，竟似是聚灵。
　　又想起这天，正是七七四十九日。

　　千觞去了欧阳家的老宅，翻墙而入，见到那放琴的书房隔窗打开着，陈旧的纱帘在风中飘动。古旧的琴在窗前，刹那间通身似有银色的光芒泛出，琴弦微微震动，光华流转，把那腐朽的都瞬间消褪去了。
　　千觞走进去，借着月色，轻轻抚摸琴身，脑海中便有一个声音淡淡地传来。“千觞。”似幻非真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若不是这里如此安静，一定就听不见了。
　　千觞说：“是你……”
　　那声音并没有回答，随后寂然。琴身的光华流动了一会儿，渐渐淡去，唯有七弦的低低共鸣，摩挲过千觞的手指。千觞呆了半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也许，是这宅院老了，会有一些聚灵之物。
　　难以置信，胸口微微发热。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道门之中有一门秘术叫做移形导气，能将人之生灵引导在没有生命的物件之上。因为被引之物并无生灵性命，所以不若渡魂之术古为禁忌。所引之魂魄，四十九日附于物上，四十九日化灵，可作人形，但力量极弱。
　　此法，可使生灵脱于轮回，直到魂魄之力消亡。不过，这门秘术在五百多年前已彻底失传。
　　是不是，多心了呢。

　　白天的时候，千觞在街面上走动着，听说着许多关于青玉坛的消息。什么空无一人，有时有人，有时又没人，即使有人，也都不会说话，等等。传得非常之恐怖，眼见着，青玉坛就要从金丹极盛之地，变成著名鬼宅。
　　其实，千觞一直希望能有一段平静的日子让他回味一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就算曾经踏遍天涯海角地走看游荡，这些事也并非一时能够完全接受。于是短暂的有一阵子，千觞变得很奇怪，除了听听八卦，就时常一个人在河岸街边坐着，也不喝酒，也不说话。
　　酒是减缓思考的东西，喝了酒，往往要想的也就不想了，要追问的也就追问不成。都有了这样的念头，可见，果然是有些老了。
　　方家的小公子就要操办喜事，这也算是琴川今年的第一桩喜事。仍然凄凄惨惨的街巷间，还听说了这样的消息。

　　又过四十九日，欧阳家的老宅发生了一场大火。
　　那天晚上千觞恰好不在，因为年景不好，琴川附近闹起了拦路抢劫，千觞受县衙所托，惩奸除恶去了。回来的时候，欧阳家已经被烧掉了一大半，还有许多家丁在里里外外跑着接水扑火。
　　家丁是方家的，带人来扑火的是方兰生。
　　千觞说，他大爷的！
　　更不再多说，就要翻墙进后院，去找那把曾经像是在聚灵的琴。
　　“少爷！有人要冲进去！”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家丁，不被看见是不可能的，就有人这么大声叫嚷起来。
　　千觞烦躁得不想搭理，想就这么翻进去，烧死算了。但兰生已经看见他了，还指着他，嚷着：“尹千觞！是……是那个臭酒鬼！你们可看清楚他是人不是鬼么？”
　　千觞骂道：“你他奶奶的才是鬼！少恭的琴在里面，别拦着大爷进去取！”
　　兰生于是回敬：“……你们，都不准拦着他，不准告诉他琴已经取出来，听到没有！喂！……都看着我干什么！”
　　千觞想，兰生这个孩子，还真的有点二。
　　难怪少恭这么积极地要打击教育他，好歹，也是要成婚的人了。

　　家丁从抢救出来的杂物中，扒拉出那把琴，见没烧着，但落了一身的焦灰，弦也压断了两根。
　　千觞把琴抱过来，心里懊悔着，早知道，去他爷爷的山贼土匪，这么一搅，也不知这琴是不是就此废了。
　　兰生指挥着家丁们灭火，过不多久，官衙的人也来了，相帮之下，已不至于殃及邻近宅邸。兰生得了空，赶过来，又指着千觞说：“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初不是留在宫殿山了？”
　　千觞一边擦着琴，一边说：“福大命大没死成，跟方小公子一样。”
　　兰生说：“那……那少恭呢？”
　　说那名字时，顿了一顿，似乎略有些难以启齿。
　　千觞心底犹豫了一下，说：“那种情形，你看他还能活得下去么。怎么，给骗怕了？”
　　兰生发怒起来：“欧阳少恭这种人，就应该被压在废墟下面不得翻身，不然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被害死！我怎么会被他骗怕，我方兰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但忽然又泄气似的，垂下头。
　　千觞说：“你不敢告诉他们，那些人已经变成焦螟了？”
　　“这要怎么说！告诉他们，你们信任的那个欧阳掌门，他把你们的亲人都杀了，全都做成了不会说话的活死人？”兰生道。
　　千觞摇头：“但是他们终归还是会知道，你这样，到头来他们只会更痛苦而已。”
　　兰生无可辩驳，重重叹着气，坐在千觞身边：“……说起来，你也够倒霉的，被少恭利用了那么久，还差点给他陪葬。”
　　千觞笑了：“有劳方小公子，替我挂心了，不过，你就真的那么恨少恭？”
　　“当然。”兰生说，后面还有许许多多的理由，但是已经重复过一段时日，也让面前这人听到过许多遍了。
　　千觞就没有再问下去。如果少恭能听到，会不会也觉得有点难过呢。又或者，像兰生这样的小二货，并不值得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