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情石（原版）》木影寒

76、第七十六章 离开

　　连康熙都感到好奇的人，底下的阿哥们自都纷纷派人暗中打听有关叶天岚的底细。但是能确切打听到的东西并不多，只限于康熙四十二年前的事。因为自四十二年之后，叶天岚离开北京，本来就是居无定所的浪荡子，这下更是萍踪浪迹，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打听不到一丝一毫消息。当然，偶有一些牵涉到他的轶事，却也只是一鳞半爪，而且大多是谬传。——这四五年的时光，就像一片空白。当北京城里一些纨裤子弟都已忘了叶天岚的模样时，他却又奇军突起，就这样突然冒了出来。
　　但是，消息虽少，其中也有让人感兴趣的东西。那些本该尘封的往事，因叶天岚的出名而被翻了出来，在暗中悄悄传播。若有心人稍加利用，不定又能酿出些事来。
　　缡宁并不知道这些。她既已下了决心，便似与深宅大院的生活隔了开来。她不去与府里的女人们敷衍，别人也不会跟她来闲聊，而胤祯再没上零园来。她未留心这些消息，自无从得知昔日落魄浪荡、被人轻贱的叶天岚，今时已然上达天听。
　　缡宁默默等待着。她并不急。迟早总有一个时机让她能悄悄离开。如今，府里府里关注她的人越来越少，这正是她想要的。只是，当午夜梦回，睁眼面对一室的漆黑与死寂时，她忍不住会感到凄清。如果没有那股信念在支撑着，她怎能不迷失在这个世界？
　　缡宁不由自主地心里发凉。她只有不断回忆石兰，借此激励自己，才不至于茫然看不清方向。

　　五月末，康熙巡幸塞外，胤祯在随扈名单内。完颜若敏作为一府的女主人，琢磨着该安排谁跟去服侍。伊尔根觉罗氏产后不久，缡宁自然再不考虑，想了想，只有瑞秋。她把这跟胤祯提了提，胤祯不置可否。
　　这日是饯行家宴。缡宁没有去。她现在地位低下，大大小小的宴会本没道理再设她的席位，难道要让她站一旁侍候这些福晋侧福晋们？
　　缡宁坐着，微笑起来，但那笑容里只有苦涩。
　　“主子！”
　　“什么事？”
　　“主子家里来人了，不知怎么误领到福晋那边去了，现下在厅里呢。”
　　“家里的人？是谁？”缡宁暗自纳闷，心想他们不是恨不得与自己撇清吗？怎会在这时节来看她？
　　“奴婢不知。”小凡的神情有些躲闪，“福晋只说让主子过去认认。”
　　“那就过去吧。”缡宁便知定有故事了。

　　等缡宁到了那边，胤祯正穿戴整齐出来。
　　缡宁顿住脚步。她忽然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相处了两年的人，怎会变得这样疏远？住在同一座屋子里，竟似可以永远不见面！
　　他就要去塞外了，这是她离开的机会。今日之后，从此天各一方，该是再无相逢之日！
　　缡宁本来垂着眼，此时不禁抬头。
　　胤祯正望着她，两人目光遇上，一时间，缡宁心里涌起酸楚惆怅杂糅的滋味，凝视他的目光犹如痴了，忘了挪开。
　　胤祯忽然冷哼一声，先别开了目光，径从缡宁身边走过，脚步竟不停留。
　　缡宁怔怔站着。

　　“小姐！小姐！”
　　缡宁回过神来，困惑地望着眼前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你是？”
　　“我是李嬷嬷啊，小姐真不认得老奴了？唉，也怪不得小姐，据说小姐自从上——呸，呸！”她突然打了自己两个耳括子。
　　缡宁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她说她是你的奶娘。”厅里的人相继出来，那位伊尔根觉罗氏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奶娘？”缡宁微微蹙眉，“我生过一场病，记不清许多事了。也不识得你。”
　　“是！是！生病，小姐生了场病，失忆了，那么多事都忘了，不记得老奴也是常理。而且小姐生病期间，我被老爷夫人赶了出来，未能照顾小姐，小姐更加不识得我了。但我的的确确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看来像是打秋风的。缡宁微感不耐。
　　“这个……”她忽然凑近说，“我知道小姐这里为难，不能收留老奴，但听说表少爷如今得意了，他是个慷慨的——”
　　“表少爷？哪个表少爷？”
　　“就是天岚少爷哪！”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他对小姐一向百依百顺，老奴想去投靠，但广州千里迢迢，所以来求小姐……”
　　缡宁愣愣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原来如此！
　　怪不得刚才胤祯的脸色这样难看！
　　她环视了一眼完颜氏、瑞秋、伊尔根觉罗氏及一众侍女们。她们的脸色都很怪异。想必刚才她来前，那个所谓的她的奶妈，已将马佳.缡宁以往为表哥自杀的事八卦了一下。她想笑，却笑不出。
　　缡宁又瞧了瞧那张谄媚的、满脸讨好的似干橘皮的脸。这样一个猥锁潦倒的人，十四阿哥府的门人会放她进来？而且，竟还误找到完颜氏那儿，分明是想揭她的短！
　　这是马佳.缡宁的事，而不是她张离的事。马佳.缡宁为叶天岚死了，但她根本不知叶天岚长什么样。可是，这些事说给别人，有谁会信？她无法为自己辩白，也不想辩白。她道：“我不记得什么叶天岚，你要投靠他自己去找，我帮不了你。不过，看在你曾是我奶娘的份上，这里有四十两银子，给你当路费吧。”
　　她这是为马佳.缡宁给的。毕竟，她占了她的躯体，从今后，再没有马佳.缡宁了，她张离总得为此偿还什么。
　　况且，她也佩服这躯壳的前主人：身为待选秀女，居然敢为情自杀，那份勇气很少有人及得上。

　　巡幸塞外的队伍离开了北京城，政治中心也随之北移，但府里女人们的明争暗斗却不会停止。缡宁默默忍受着，冷眼看着。在这个府里，秋雨是最可怜的，因为她曾是缡宁的丫头。可是，秋雨有秋雨的生存之道，并不需要她操心。
　　在这里，她真正是无牵无挂。

　　终于在一个秋日，完颜氏入宫给德妃请安；伊尔根觉罗氏去香山寺里进香祈福了，偌大一个府，因主子们不在，下人们都趁空躲个懒。
　　缡宁换上小凡的衣服，在日出时悄悄离开。西侧角门的守卫开了小差，根本没注意缡宁闪了出去。
　　竟是异常的顺利。原来，当她下了决心，离开竟也是容易的事。那么，以前的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一个个难以离开的理由，全都是为自己的懦弱找来的借口。
　　缡宁回头看了一眼，十四阿哥府安静地矗立在苍黄秋色里。她笑了笑，转身，毅然离开这个暗涛汹涌的、噬人的北京城，走向茫茫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