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沙》布西其

3、浓夏的似水艳阳

　　我终于开始有些相信，夏季，是我这个平凡的女孩幸运的本命季节，尤其在其她女孩投来的惊艳和羡慕的目光中，当然，惊艳是投向怀沙的，羡慕才是属于我的。我享受着女孩天生具有的友善的虚荣被满足时澎湃的喜悦。为这，我也是付出了许多。
　　怀沙的家在那片江南水乡古宅边上的一幢别墅里。十岁之前，他去过正常的学校，甚至学习过钢琴，十岁之后，他便把家当作学校，他拒绝任何有声响的东西，音乐自是离他远去，但他居然也不接触电视电影，似乎是怀着一种极端委屈和抵触的心。在漫长的时光里，唯一陪伴他的是无声沉默的书籍，他甚至可以看得懂原版的英文书籍，让我这个中文系大三的学生汗颜。他虽然瘦弱，但体格还不错，可能是因为他也常做运动。他不能出去跑步，在无声世界里激烈地奔跑，是无法接收外界任何危险的警告的。好在他家有一个游泳池，也是这个豪华的游泳池让我了解，他的父亲是个多么有实力同时又是多么疼爱怀沙的人。怀沙喜欢游泳，他说，在水里无拘无束像一条小鱼，而鱼儿，是不需要听声音的。他沉默了许久，又说，而且，别人也不会看见鱼儿的眼泪。
　　这正是我认识的怀沙，他虽然时常有耀眼的微笑，但我看得见那片灿烂背后的羞涩与酸楚。这样一个男孩是害怕见人的，在遇到我之前，他几乎不出家门，更别说进入人山人海的城市中心。所以，将他作为我的荣耀展示给众人是多么地困难，但我做到了。
　　我坐在他家的秋千椅上晃了两下，在我煽情指数堪比《出师表》的说词的鼓动下，他仍是艰难地摇头。看看满地我写的纸片——因为很多语言手语无法表达，手语，只是进行一种极其初级的交流，所以，我只能奋笔疾书，而他，甚至有时傻笑地看着我，等待我下一张飘落的纸——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盛夏的艳阳是极其刺目的，阳光下每一件事物都有着极亮的反光。我迈出步子，忽然，我看见他，坐在草地上一脸无辜的许怀沙，正在摇动着白手帕，眉目间的惊慌让我有些心惊。手帕很白，轻轻飞扬着，很适合做投降的表白。下一刻，我们都笑了。那夏，动人得连笑容都明晃晃的。

　　第一次带他走在繁华商业街的广场上，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一个转身，我消失了，而他，则溺毙在茫茫人海。我观察他局促的呼吸，然后在心里面笑了个天滚地翻。
　　第一次帮他买衣服，他总是摇头说不喜欢，我猜测可能他从前的衣服都是他父亲派专人选购的，所以他的品位比较高。可是他太高频率的摇头让我不得不生疑，当我问他那条连衣裙是否漂亮，他不等我问完马上表示不喜欢，还认真地加了一句，那不适合他。我干笑了两声，眯起眼睛盯着他，他原本微笑的嘴角僵在那儿，立刻，他拿起旁边一件藏青色的圆领汗衫，谄笑着表示这件非常喜欢。于是我了解到，无关乎生活阅历，察言观色对于聪明人来说，是应时应景无师自通的。接着我明白了他通通拒绝的原因——他不愿意进试衣间。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干净的单人小间，有椅子，有衣架，有镜子，完全的个人空间，可以放肆地展示自己的美丽与丑陋。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一种对于小小封闭空间的压抑的茫然和恐惧，如同他曾经紧裹着的心。我投降了，反正他的体格穿什么都会合适吧。
　　第一次和他去游乐场，他心底深处没有长大的孩子的好奇的天性膨胀得淋漓尽致。他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场，即使是十岁以前，他也没有，他孤傲的母亲从来不曾试着了解过一个孩子丰盛的内心，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所以我原谅他某些过分稀奇的举动给我带来的难堪，他甚至盯着一个自动贩卖机研究了二十分钟。我给他买了个气球，他学着其他小朋友对着它亲了又亲。我知道我的嘴角在抽动，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然后他坚持要坐过山车，任凭我告诉他那有多可怕也没能阻止他。坐在车上，安全杠落下来，他突然对我比划：我有些害怕。我简直要疯了，害怕还硬要坐，以为这好玩啊。但作为曾经玩过、有经验的老前辈，我还是假装镇定地握紧了他的手，反正现在也下不去了，不是吗？当然，歇斯底里的尖叫是不可避免的，还好他听不见，否则我薄薄的脸面还真是挂不住了。那一天不是很热，天上有层层叠叠的蘑菇云，时而遮住了日头，但他，许怀沙，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在冷饮店里，在一群孩子的瞩目之下，吃了五个冰淇淋。
　　第一次给他讲我家的爆笑家史，他向来平和的表情起了巨浪，他笑翻了过去。我的母亲在动物保护协会工作，负责处理动物伤害事件，是个极其有爱心的人，就是人们常说那种踩死只蚂蚁也要追悼半天的人。而我的父亲则是名厨师，每天干着虐待动物尸体的工作，最拿手的菜是蜜汁烤乳猪。按理这是两个天南地北的人，当年，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是集体反对他们的婚事，但是，爱情的魅力在于它越挫越浓烈。他们一意孤行，举行了婚礼，直到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出生才化解了他们与父辈的隔阂。然后，我的父亲为了彰显他们婚姻是如此地顺理成章，同时表达他对厨师工作的热爱，给我和我的妹妹起名字——何芹何鲤。写到这里，我抬头，看见怀沙没有了笑意，盯着纸头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我吓坏了，以为的他眼睛突然恶化，伸出手去，他回过神来，冲我笑了一笑。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勉强的笑容，有一种想做他母亲给他一个幸福童年的冲动。
　　第一次拉他进电影院，他叹了一个星期的气。我特意找了一部日语原声片，我告诉他我听不懂日文，也等于半个聋子，我们一起看字幕。他不愿意，他竟敢拒绝我的好意，我在他面前晃动我紧握的拳头，他愿意了。这是我以往总结的微薄的经验，好言相劝通常不灵，而偶尔的暴力却百试不爽。只是这一回我真的错了，我自以为缜密的安排却忽略了一点，他的视力已经减弱到根本无法看清字幕。我很内疚，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冲我比划：其实电影院里的椅子蛮舒服的。

　　还有一个第一次，几乎耗费了我所有心力。坐过山车的那一次，尖叫的不只是我，还有他，于是，我才开始面对这一个问题。他的声带，他的整个语言系统都是好的，更幸运的是，他不是先天耳聋，他曾经清晰地听到过这个世界无比美妙的声响，他，应该可以，也必须，开口讲话。这项任务的实行是极其艰难的。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开口，他没有那种自信，也没有那种勇气，我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渴望，以及怯懦。我把海伦凯特的传记拿给他看，我找来一部叫做《中国妈妈》的电影给他看，他要用他仅存的微弱的视力去看，用他的心去看。他第一次用他奇怪的音调冲着我说：“你好。”我只感觉我的眼泪掉下来，但我没有感觉自己在哭。在我执著之下，他终于不再腼腆，愿意让我分享他的声音。有一次，我要他练习一句话50遍，他嘟囔着说：“我真的很青菜。”我眼睛都绿了，这是哪国语言啊。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想说，我真的很凄惨。

　　空虚的时候很容易悲伤，而如果用快乐来填满空虚，悲伤也会被挤得只剩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

　　空虚的时候很容易悲伤，而如果用快乐来填满空虚，悲伤也会被挤得只剩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