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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中原血填沟壑 天涯花倦蓬瀛 ...

  •   7中原血填沟壑天涯花倦蓬瀛
      小暑欺香,熏阳续暖,嫩蝉还噪芳台。懒拭脂痕,檀奁漫惹绒埃。半溪风月桃源梦,算仙家、仍是蓬莱。问荼蘼,几日慵妆,几度归来。
      绿浓花瘦应如此,正一般寥落,两处情怀。坠粉飞红,而今也共愁埋。无心再赋悲欢事,顾新篇、犹怅疏才。莫凭高,一霎忧思,一段徘徊。
      ——破渡钞•调寄《高阳台》
      风老莺雏,午阴嘉树清圆。
      陶漪出了碧桃小筑,坐在院落中刺绣。
      “漪儿姐姐在绣什么呀?”一个七八岁的垂髫小童,手持一卷书册走进小院。男孩坐到陶漪跟前,好奇地看她在花绷上刺绣的图案,“水墨画儿一样生动好看呢,为什么是鲫鱼不是鲤鱼?”
      陶漪冲男孩浅浅一笑:“墨涵来啦。”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手指细细抚过那条半成的鲫鱼,声音低柔,似乎是向男孩解释,又似乎只是在轻喟:“鲫鱼,比较好绣。”
      沈墨涵奇道:“是这样吗,我不觉得啊。”陶漪一笑不答,抬手摸了摸男孩玉雪凝脂一般的脸颊,目光落在他手中卷起的书册上:“这是什么书?”“啊,《清真集》啦。”男孩献宝似的将书册举到陶漪眼前,“漪儿姐姐不是说想要看吗,前阵子我去江浙采梅的时候,就一并带了来啊。呐呐呐,说好了的,姐姐要给我做青梅酒哦!”
      “嗯,说好了的,”陶漪捧起《清真集》略略翻检,对男孩充满谢意地一笑,接着打趣男孩道,“墨涵这么小的年纪,沈先生居然允你纵情饮酒,真是奇怪。”“这有什么啦,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男孩故作轻狂老成,嘻嘻一笑,“咱们身处这等蓬瀛仙境,本来就是人家艳羡的好似海市蜃楼一般的府第,这样的因缘际会,几生几世才能修来几何?若不好好享受一下这般良辰美景,哪里对得起老天爷对咱们的青眼有加呢?哈哈,我就是要对酒当歌,对月当舞,对美人当怜香惜玉。”
      “真真胡闹,”陶漪闻得男孩所言,不禁嫣然,故意作势欲打,“小小年纪,就已这般口齿轻薄,将来若成一个赢得青楼薄倖名的狂徒浪子,那还如何了得,该打该打!”“哎哟!漪儿姐姐冤死我啦!”男孩仍是一脸嬉笑,举手投足之间,却故意做出一副引人发笑的严谨模样,对着陶漪,不真不假地起誓道,“我只对着姐姐,才这样显摆一下的嘛,咱们蓬瀛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沈墨涵却是一位小小谦谦君子呢!”
      “真不害羞,”陶漪被他逗得笑靥如花,伸指点了点男孩的鼻尖,“那么小小君子阁下也该回去清修入定了吧,姐姐要继续刺绣了哦。”“哎呀,漪儿姐姐好狠的心哦,才收了人家的书,这就要赶人家走。”男孩假意哭了两声,吐吐舌头,却是极为乖巧明理的,当下转身,蹦蹦跳跳地出了院落。
      陶漪目送男孩小小的身影直至消失,才始低下头去,静静将花绷上的鲫鱼细细绣完。剪断绣线,她手指轻轻抚着那尾枯瘦的鲫鱼,唇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寂寞叹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离开桃源村后,她一路北觅,流落建阳、邂逅垂髫年纪的沈墨涵,而后与他一起回到这片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岛——这一切,如何可以料及。人生及此,不过二九韶华,却要将此余生,都付与这瑶台阆苑了么?身如社燕,飘零瀚海,家山里的修椽,许寄何人,而她,终究已是没有家山的。桃源村的地卑山近、黄芦苦竹,是真的解道人静乌鸢自乐,小桥新绿溅溅。她实在,太喜欢,太缅怀,太难割舍。
      当窗抚琴,一曲《念奴》终了。她起身,拾过那卷《清真集》翻检,眉间苦恸犹浓:若是卿辞在此,必是要叹息一句“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罢?然而,她到底不是卿辞,到底永远都无法哪怕只是一时冷情地做作着:不思身外,只近樽前,仿如卿辞一样——如果可以那样做,似乎,便当真能够暂时尽数抛撇下这一身的忧愁悲扰吧,似乎,便当真可以暂时得到一个……纵其微渺,有如白驹过隙,然其光华之磊落,亦可如隙中白驹一般的自赎。
      可是,她做不到。此时此刻,手里终于捧起那女孩儿一再提及的《清真集》:笔底风花流落,眼底儿曹溯游。她恍惚地回忆起,那女孩儿,也曾提笔折笺,录一句“我当生长未逢时,卅载春秋是世殊”。她想她知道,过卿辞一直想要做的,不过是一个京华酬唱、游赏紫陌红尘,没心没肺的千金之子。
      当日,她将述与哥哥的留书,交给村长爷爷代为保管,老人那一双仿佛看透乱世的浑浊双目,令她至今心有戚戚:做得三载桃源避难人,她原本以为,那些经年与流月,或可印在三生石上,是怎样美好、举世亦难再得的无忧与安宁。然而,在与陶涛的朝夕相处中,纵然她没有学得沧浪剑客的半分武艺绝学,到底让她稍稍沾染了些许,陶涛那等洒然湖海的秉性——因此,那一段亲友一无、音讯俱渺的时日里,生性柔弱的她,是如此决然地步出桃源,只为寄望于,自己能够在这个烽烟四起的世道上,重逢曾经的亲人,友人——及或爱人。
      然而,行路不过数日,她便几遭歹人凌辱,几乎殒命——幸逢宛若仙人童子的男孩施以援手,彼此结下因缘,来到这比似天阙玉宇的蓬瀛仙岛。一思及此,她黯然苦笑:原来,自己就这般当不得行走于红尘之内么?一朝入尘,顷刻涉死。她多想在辗转红尘之中,与他们重逢——哪怕十年离乱后,彼此华颜俱改,问姓惊诧之后,或可称名忆旧容罢?为着这渺茫却深重的心念,她想自己可以不畏天涯路远,不问山川几重,只为逢君一笑,世间无此欢喜。
      只是何堪,彼此若得再见,恐已是别来沧海,而暮天钟坼,此生,终究无缘共话。
      她这厢正自伤神,却听一把清暖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潋水姑娘方才这一曲《念奴》,不见娇柔宛转,但闻悲慨曲折,更携多少惊涛拍岸之气象交于表里。如此,想来《击铗•豪放》一谱,姑娘已得其中三昧。”
      陶漪收神,回首向来人一笑:“先生谬赞了,陶漪对于武学,实在还是不通的很。”“不然,”来人微笑摆手,“万法同源,蓬瀛府的武学以音律一脉见长,兼之辅以内功,融合惑人心智的要诀用以对敌制胜。姑娘自小深谙五音,如今修习起来,只会比旁人愈发事半功倍,何来不通之说?”
      陶漪为来人奉上清茗,笑靥微赧:“陶漪此前的所思所历,终究不足,《雄浑》、《高古》二谱便始终不得其解,更不敢奢谈《劲健》、《旷达》、《超诣》了。”“不在思历,”来人浅啜一口清茗,微微一笑,“你说墨涵那孩子,却又经历过什么,一样还不是练得不错,有时候,一点灵犀是着实至要的。”
      见来人说起男孩,陶漪微笑道:“先生对墨涵的教导,实在令潋水称奇。墨涵小小年纪便行走于乱世之中,鉴山阅水、跋涉千里也无一人在侧,先生果真安心?”“自然并非万全,”蓬瀛主人、沈墨涵之父沈眠一笑负手,“只是暗中自有影卫相护,墨涵也是知道的。不过这孩子向来极有分寸,也并没有什么可以用到影卫的时候。”
      陶漪点了点头:“说起来,墨涵去年秋月游历建阳,我听他言道,是为寻访宗亲?”“并非寻访,”沈眠笑着更正她道,“只是去那边看看而已,沈家有一位宗亲,幼时曾住建阳、尤溪一带——说起来,这位宗亲万载千秋之后,或许会是一位传世留名的人物。”
      “您所言可是……沈存中,沈学士?”陶漪深诧,“沈先生,蓬瀛府地宫之内,所藏天文、方志、律历、机关、卜算等一干奇绝器具,莫非俱同当年沈学士所留下的著述有关?”
      “这样的说法,倒也并无太大出入。”沈眠微笑颔首,“沈家蓬瀛一脉,自唐末以来,便隐逸于海上,府中世代多好天文方志、机关五行,不过近百年来,也并没有什么作为。相较而言,却是沈家这一位居于庙堂的远亲,其人留下的一干著述,几可称得上是才倾宇内。他的身后一切,纵是只供万代鉴习、考量思索,亦是绰绰有余的。”沈眠一声轻叹:“是以,我在想,蓬瀛府这样远避海上,君不君,民不民,或许是错的。”
      陶漪闻得沈眠如此深誉宗亲先者,其实她自己,也并没有多少感念。直至听闻沈眠感喟蓬瀛府来日何从,她方才轻轻问道:“先生可是想遣府中子弟入乱世求索长技,家传著述、以待后人鉴阅?”沈眠闻言微笑:“不错,蓬瀛府虽属江湖,然而武林人士却皆言我等蓬瀛子弟过于风雅——好诗赋,擅音律,不似快意恩仇之辈——这也罢了,原本沈家但求江海清静,不求草野作为。只是,百工术业之道,虽然我沈氏一向也未以之多示于世人,却总是深愿将之传承以期光大的。”
      陶漪心底忽然泛起轻浅的波澜:若沈眠有意遣府中子弟入世,那她,是说什么也要在习武心法小成之后,别蓬瀛、下江淮,再一次去到那些兵戈久乱之地——
      ——去到、他的身畔。

      禁研书:沈墨涵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第一次见到漪儿姐姐,我竟觉得,那《洛神赋》里的字字句句,便合该是写给她的。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欺凌弱女,你们要脸不要?”那一日,建阳郊外,我皱着眉头,跳上前去一声清叱,抽出铜箫,便将那三五蟊贼狠狠一顿痛殴,专拣人身上不经折腾的那些地方下手,却也特意留了他们一双狗腿完好——嗯,让他们脚底抹油逃得快些,我也好眼不见为净嘛。
      哎,真是的,明明该是犹如金风玉露的一例相逢,偏偏让这几个半路杀出来的越货之徒无端搅上一搅,生生要本公子如此急煎煎地上演一场英雄救美——唉,或许十几年后,武林之中、江湖之上,本公子当真成为一位允称英雄的有为才俊,那自然也说不定,然而眼下……老天,本公子才多大啊?就算本公子真的没羞没臊地想要自认是个少年英雄,却又如何脱得开去、让人诟病一个“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说辞嘛!可恶,太可恶!本公子初见佳人,刚刚才设想好的一段,风郊盘马也似青崖白鹿一般的邂逅,就生生让这些个无耻小贼,给糟蹋了个彻底!哼哼,若非因为佳人在侧,本公子需得照顾一下自家颜面,非叫这些蠢货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混世魔王再生不可!本公子甚不爽!
      她竟是一个流落羁旅的人儿。我一念心动,暗想自己何妨恃幼卖乖,于是现出一脸天真诚挚的稚子欢颜,大大方方地邀她与我一道回蓬瀛府。
      “这位姐姐,小生以蓬瀛府少主人之身份,真心诚意地恭请姐姐与小生同往海外。探访故人踪迹这等事宜,小生自当全力相助姐姐,只是在此之前,还请姐姐珍重玉体。乱世及此,年年岁岁,俱是风刀霜剑,实在是为太过艰难挣扎的营生,姐姐总要留得性命、驻得容貌,才好修得,日后与故交好友的一场相见欢娱嘛——难道姐姐以为,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我言语及斯,终见她蛾眉轻展,应下我的提议,随我一道返回蓬瀛府。
      有美同车,我自是欢喜到无以复加,面上却只一派天真乖巧,看着她浅淡却也日渐清甜的笑颜,心下得意,开心不已。我自认当日自己出言相邀,是一番有礼有度的说辞,潜叔却道我那分明不过是甜言蜜语死缠烂打,分明不过是无巧不成书的路见不平仗义相助而已,却又几乎让他无法信服——莫不是早就安排好的、诱拐欺瞒无助女子的诈掳手腕儿?呜呼哀哉,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更不必说本公子的一颗真心,如此这般被潜叔误认作是狼子野心不算,还一口咬住、笃定到死都翻案不得,哎,想起来,可真是叫人觉得……本公子这是奈如之何呐!
      “你就当真这么喜欢陶漪姑娘?我才不信。”返回蓬瀛府的路上,我与潜叔暗中相见,他一直就是那么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当真可恶。
      “这个,我觉得吧,您老人家要是不信,本公子也没有办法对吧。”
      “阿涵你敢再叫我一声「老人家」试试?想我沈潜沈暗河正当年少,你是凭什么把我叫老了啊?”
      “这个,大叔……”我掩面抚额,故意一踉跄,“你确定你的措辞是正确的?正当年少?我记得您两年前就已过而立之年了吧!”
      “别转移话题,”潜叔瞪我一眼,伸手捏了捏我的左颊,怪笑道,“你才多大啊?陶漪姑娘比你大十岁?你就不觉得自己情何以堪?”
      打掉他的爪子,摸摸被他捏痛的脸颊,我狠狠地回瞪他一眼,转眼作云淡风轻状:“那有什么,曹子建还比甄洛小十岁呢,他怎么堪的,本公子就怎么堪呗。”
      “不过甄洛的真命天子却是曹子桓吧。”潜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又恨恨瞪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一哂,道:“真命如何?天子又如何?曹子桓那样待甄洛,如何见得便是她的真命天子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你没事的话,我还是暗中护你便是,如此我还自在些。”潜叔大约觉得再谈下去,我们之间也不会再有什么畅言可叙,遂摆摆手同我作别,借着暗夜下的微风,踏月而去。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隔壁的漪儿姐姐早已安寝。我推窗翻身而出,跃上客栈的檐角,箕坐于霜瓦之上——只可惜,纵然隔窗能够望定那一室幽深的夜色,我亦无法望见,她那张眉目清愁的睡颜。
      ——人道无论如何,遇见曹子桓,是甄洛当时最好的命运;那么,我的漪儿姐姐,我可不可以认定,彼此当日的相遇,也是你我当时,最好的命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中原血填沟壑 天涯花倦蓬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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