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蜀地从来天府 竹林可匿贤良 ...

  •   8蜀地从来天府竹林可匿贤良
      记得当时初中酒,青眼相逢,笑问相知否?相忘江湖犹未偶,此间相识谁如旧?
      永夜抛人容易昼,见说相思,总是相违后。相望天涯凝睇久,别来相忆应无咎。
      ——破渡钞•调寄《蝶恋花》
      剑阁峥嵘而崔嵬,蜀道之上,两个灰色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徐徐行路,暗夜之下,宛如山魈。
      陶涛一声不响,只一路闷行。跟在他身后的行名,却犹如陌上游春赏花一般,对着眼前去天不盈尺的连峰绝壁,端的是兴致勃勃,简直颇有欲缘六龙回日之高标,扶摇直上九天摘星揽月之意。两人皆是身怀绝技之辈,长路夜行,就这般不仗明火、仅凭一双眸子夜视,便轻轻巧巧地走在这古来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之上。
      一时陶涛开口:“你真打算到了天亮再休息?”“有何不妥,你累了?”行名对着陶涛,仿佛永远是一张清浅促狭的笑脸,万分不称他的那份,有如生就一般,阴郁孤冷,凛然却又尽显淡然的游侠气质。只听他闲闲笑道:“纵然不需朝避猛虎,总要夕避长蛇。我可不想咱们被这些个磨牙吮血之辈暗算,谁叫你上个月在西夏的时候,不巧招惹到他们的御毒武士,把我的疗毒药粉都用了个干净。”
      陶涛闻言,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没事跑去西夏皇宫翻李乾顺的东西,若不是你打碎花瓶,又岂会招惹到那么一大帮子人来追杀。”“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还藏了多少精妙的招式,不肯显露给我瞧瞧,正好找了这么一个机会,让沧浪表演与我欣赏一下,也是好的。”行名看着陶涛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一自笑容清浅,声音却慢慢沉静下去。他看着陶涛,轻叹一声,道:“只是不曾想到,沧浪竟会如此拼死以身相救,帮我挡下那枚毒镖。”他抬眼,目光深深锁住陶涛那双澄澈不羁的星眸,言笑之间,却已恢复先前的轻佻:“你怎么,突然便舍不得我了?怎么没有趁着如此大好时机,甩了我去找你妹子?”
      陶涛不去理会他的言语轻佻,只淡淡道:“我没兴趣琢磨你的武学路数是否当真虚实相应,从而得以必然闪避;也没抱着侥幸的念头,认为你若中了那枚毒镖,必会安然无恙。我只知道,若是换作我自己,倒是肯定死不了的。”“你也晓得我对你很有兴趣啊,”行名笑意之间,狡诈莫名,直教陶涛看得头痛不已,“所以投桃报李,你偶尔关心行某一下,也不错嘛,不过——”他的神色忽然郑重起来,停步立在陶涛面前,双手握住眼前这坦荡男子的双肩,目光灼灼,正视着陶涛,低声道:“沧浪,不要再这样以身试险了,尤其,不要因为我。”
      陶涛见他神色如此郑重,不由一怔,挥手轻轻推开行名,面上仍是淡淡:“我说过,我不觉得我会死。”“嗯。”难得地,这笑容恶劣的男子只是微微应了他一声,并没有下文。
      天色渐明,两人轻功夜奔,已近人烟稀处。陶涛问行名欲往何处,行名只说锦城云乐,乐便思蜀,你管我远道之人来这里干什么。陶涛一怒欲走,行名却拉住他笑道你跑什么,我知道你不是去找你妹子,是我不好还不行吗,可是你也别说走就走啊,弄得好像和我赌气似的。陶涛闻言愤然无语。
      却说汀州城郊,他被行名盯上之后,行名便一直追着他衔尾不放。陶涛且避且奔,一路北上,却始终甩脱行名不得。十数日后,他终于不再理会行名,自顾冷眼徐行。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初冬将近的时分,返回桃源村内。然而陶漪不在家中,一问村长老孙头,陶涛这才知晓,妹妹早在重九过后仅仅十日,便已离开村落,独自北上。那一纸留书之中,但道珍重勿念,不言别后可期。陶涛阅罢苦笑,心知妹妹是一心想要与那少年江湖再见,却又怕束缚了自己这个兄长昔年徜徉大野的性情,不虞自己陪她。只是,江湖其险如斯,他又如何放心得下,让柔弱无依的妹妹独自飘零。于是陶涛匆匆离了桃源村,一路北上,行至江淮。然而逡巡月余之后,他却始终毫无头绪,是以终于在行名的半嘲半缠之下,投降认命,与行名一道游历至西夏,体察风物,而后入蜀。
      三五日后,二人行至锦城。陶涛昔年,虽然也曾五湖浪迹,却始终不曾来过这天府胜地。此时但见是处十里芙蓉,织锦缭乱,百姓安家乐业,纵有赋税稍重,却也不至太过扰民。陶涛不禁叹道:“无怪蜀地亦称「蜀中江南」,这锦城又叫做「天府」,偏安到底亦有偏安的好处——地利人和,实在是中原无法与之相比的。”“怎么好像你倒比我这曾经出入朝堂之人,更加关心时局似的,”行名笑道,“要我说,李乾顺其实算是治国有方,只是不晓得,他西夏何以总跟咱们宋室过不去。我看过他处理的那些奏疏,说起来,那可是比道君皇帝,要明白得多呢。”
      陶涛微微一哂:“什么叫我比你关心时局?居庙堂之高,未必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又何必忧其君,我在意的,不过是与自己一样的蝼蚁生民罢了。”“沧浪剑客也叫蝼蚁生民?”行名斜睨陶涛一笑,“那你这只蝼蚁,可是吞象有余的。”“再这么乱下去,迟早会万蚁蚀象。”陶涛说得不咸不淡,“洞庭钟相入狱一事,你我皆明。此人日后,若是得以脱罪,那么卷土重来之刻,恐怕便不是要勤王,而是要称王了。”“沧浪所言极是,”行名弹指负手,淡淡一笑,“这位钟壮士,有些意思。”
      陶涛闻他语意暗含赞许,不由斜睨他一眼:“你倒不怕给赵构添乱。”
      “赵构?”行名慢条斯理,微嗤,“赵构却是个什么。”
      陶涛一怔,不想行名忽而飘出这么一句不敬之辞。他只道行名既是宋室暗卫,那么出生入死,都该为着赵氏那些个宗亲贵胄才是,怎得居然又会如此出言不逊。他这厢不明所以,却见行名双眸凝向自己,声音淡淡,却自清沉地向他道:“沧浪,我只是桓殿下的私交挚友而已。”
      ——他对赵桓,甚至未称一声“陛下”。
      陶涛“哦”了一声,忽然闷闷道:“那你一路追着我死不放手作什么,还不赶紧去北边救你的桓殿下?还是说,你是要我、和你一起去?且不说我会不会答应你——你却觉得,那样做会有成功的可能?”“我从来没有那样觉得,”提起赵桓,行名的神色有些幽渺,“殿下自己更加不会那样觉得。说起来,沧浪或许不信,殿下他,亦是要求我不可孤身犯险的。”
      陶涛轻轻道了句“我信”,便再没有什么言语。二人抛开这个话题,游赏蚕市花市,倒也惬意。陶涛问行名来到锦城究竟有何要事,行名只道一会儿出城你就知道了。陶涛道城里就没有其他事情,行名四下看了看,不经意道有啊,我在看当垆文君,皓腕凝霜雪来着。
      出城北去,城郊一带,是漫山遍野的竹海。长风过处,那一天遮云蔽日的枝枝叶叶,婆娑宛转,如此关情。行名远远见得乱山深处,有几点黑黑白白的团子,正自糯糯滚动,他的欢喜之情,立时溢于言表。陶涛不明就里,随他奔至近处,才发觉那却是几只竹熊。陶涛顿时悲愤道你来蜀中就是为了看竹熊的么,行名笑意不减,搂着竹熊直接躺到地上,不去理他。
      一个清冷有如寒玉的声音,自幽篁深处传来:“行不更名,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竹熊,此番别来无恙否?”
      行名翻身起来,用左臂仍携了一只年幼的竹熊在怀中不肯撒手。他懒懒笑道:“你巴不得我遍体沉疴,再把我扎成个刺猬才好。”
      “若非抱恙求医,你会来找我么?我可不觉得,行不更名,如今却是有这般闲情逸致的人物。”墨绿衣衫的男子蓦然闪现眼前,语气亦是懒懒。陶涛看了来人一眼,心下暗道,果然物以类聚,来人一身阴冷的气质,倒和自己初见那时的行名,有十足地相似。他向男子微微颔首,行名已在一旁开口:“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帮我看看。”陶涛却见行名朝自己身上一指,对来人继续道:“好像是西夏宫闱秘制的「川上逝」,你且看看,都拔干净了没有。”
      陶涛见得男子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一番,随后微微点头:“没剩下什么了,效果当真不错。”说话间,他又见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鹅卵般大小的瓷坛,拔开塞子,倒出数粒药丸,向自己递过来,道:“把这个吃了,大约还可以些。”陶涛闻言,也不多作询问,接过药丸,便尽数服了下去。男子回身,对着犹在逗弄竹熊的行名,笑道:“你在哪里寻到他的?这般坦荡的为人,能够跟你这样的人一起游历江湖,真是难为他了。”行名悠然一笑:“自然是世外桃源里,才能寻到。”
      陶涛不理行名从旁戏谑,扬眉向来人抱拳道:“唐璧,唐璜之?”男子一笑颔首:“陶沧浪?”陶涛了然:“起先还以为是哪位竹林隐士,原来是唐家堡主人。”“竹林隐士?沧浪你太抬举他了,”行名仍是闲闲摆弄着怀中的竹熊,“他可是最为刁毒不过之士。”陶涛看着笑意不减的唐璧,瞥了行名一眼:“没你刁毒。”
      行名正待开口,却闻一个稚嫩清甜的声音,自幽篁近处传来:“爹爹在和谁说话?”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朱红衣裙的小女孩儿,坐在一只竹熊的背上,缓缓近了三人身旁。小女孩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当真粉装玉琢般娇俏可爱。她怀抱一丛翠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行名与陶涛,忽而嘻嘻一笑:“这两只,是爹爹的大灰狼吗?”
      行名扔了竹熊,一把抱起小女孩,回身向唐璧惊喜地大笑道:“灵慧都已经这么大了?真是个美人胚子,无忧又给你生了几个宝贝儿?”“掌上明珠,自然只有一颗。”唐璧悠然作答,微微一笑,“许久不见,我素,咱们也该好好聊聊了。你们这一路,餐风饮露,也该好生休息一下。就算你行不更名愿意给我家灵慧当大尾巴狼,也该问一下沧浪剑客,可愿同你狼狈为奸——沧浪兄以为如何?”
      陶涛在一旁看着三人含笑负手:“陶某悉听尊便。”

      禁研书:唐璧
      又一次见到行名,他此番总算不再是那般半死不活的状态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年前的初秋。这个人一身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也不顾我怀里还抱着慧儿,这混账就嘴角一勾两眼一闭,直挺挺地扑到我的身前,放心昏死过去。我奇怪这个人怎么会有那么的血,好像总也流个没完似的,竟然能够生生从我的肩膀到脚踝,漂漂亮亮地留下一道极为利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
      而另一道则更是过分,这家伙沾满血污的爪子,就那么蹭着慧儿莹润的小脸,划过慧儿的胳膊,划过我的衣袂——轰然趴到地上,拽住我衣衫的下摆死不撒手。
      慧儿倒是一点儿不害怕,只是可苦了我:且不说这一大一小,我要怎么把个活宝样的小人精儿,外加一个死狗样的老鬼弄回去——彼时让竹熊单独把慧儿抱回去,我终究是不放心的;然而竹熊也是有尊严的,你且看它们,能有一只肯背地上的这个家伙回去么?
      我便是被这家伙的突如其来冲昏了头,居然就这么一手抱着慧儿、一手将这死鬼携在胁下,展开身法,奔回堡内。无忧蓦然见到慧儿脸上血污可怖,一时间惊骇无已。累她受惊,我着实心痛歉然,终究还是这个要死不死的家伙招致的:想是我见得他重伤欲死,一时也就未顾得上其他许多,终是想要把他尽快医回生龙活虎的心思,占了上风。呵,且不说我唐璧身为唐家堡之主,不但将召人前来、把这人抬回堡内都未作其想,竟连慧儿脸颊上的血污,也未省得事先好好清洗一番,害得无忧白白受了一场惊吓。
      那一次,却还是他抽风前去行刺金将。事败之后,真难为他还能先跑到西夏那边周旋那么久,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才肯甩脱追杀,撑到我这里。彼时,我捏着他的脉象,看着他惨淡如死人的面容,心下亦不禁叹息:如此疯狂地耗损身体,几乎已经到了燃烧潜能的极限——行不更名,你是当真,丝毫都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么?纵然江湖轻生死,可是庙堂之上的那个人,又如何值得你这般五岳倒为轻地以命相诺。
      ……还是,为了家国么?行不更名,你不过是一介江湖浪荡子,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你,又何必将自己一身,都托付于那本来同彼此都无甚干系的社稷山河。
      而这一次,你道你在世外桃源,寻得一个知己。我还只道,你这便会与这人徜徉江海、避世桃源——却原来,你竟还是存着拯宋之念,不止不消么?你盼我以唐家堡存留的后蜀龙脉中的遮天财力助你,作为日后迎返道君皇帝与渊圣的无虞之备——你明知道我祖上于唐末乱世之中,踞得这脉倾国之资,何其不易;你明知道我唐家堡祖上,于赵氏宋廷眼皮底下,将这巨富隐瞒得滴水不漏,何其艰难,你明知道,我蜀中唐门,世代深居简出,纵有一干异术绝学独步武林,亦不过是一个敌我不犯的家族江湖门派;你明知道江湖素有“宁遇阎罗王,不惹唐门郎”之说,你却还是向我开口——不错,你我相交,自是从无二话。只是,行不更名,你要我以支撑家族世代安乐的巨擘之动摇,作为代价,来拯救一个你所认同的,但或许、已然却是行将就木的王朝,行不更名,你要我唐璧,如何慨然相诺?
      ——我不认为,这家国天下,这百姓社稷,它们与我唐家一众老幼青壮的安居幸福相比,更为重要。我不认为,所谓,救国,救民,我唐璧,义不容辞。
      ——然而,我当然知道:破国之世,焉得齐家。所以终究,我还是应了你,不为救国救民,但为乱世及此,我辈终须自救。
      惟愿,倘若当真来日大难,终无可避。我唐璧,纵引咎怅惘,纵抱恨愧责,犹可得存一个能够自圆肺腑,聊以慰藉此心的说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蜀地从来天府 竹林可匿贤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