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江表来年莫赋 洞庭谁住明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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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表来年莫赋 洞庭谁住明楼
自是春迟怨怼慵，每寻芳意强葱茏。非关醉里萧条忆，岂顾愁边落拓踪。
耽读几回剖缱绻，钟情一例掷雍容。当时未解寻常句，可识初心别有喁。
——破渡钞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巴陵洞庭湖畔，侧近君山附近的一座小楼上，过卿辞倚栏极目，阅洞庭烟水。
耳畔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黄白相间的兔子，一跳一跳地蹭到过卿辞的跟前，只见这兔子垂耳眯眼，眼珠乌黑，身形滚圆。过卿辞见它糯糯地赖在脚边便不肯离开，心下微觉不妙。不出一刻，果见那兔子身下，悠悠滚出几粒黑色异物，过卿辞无奈扬声道：“踏云，你再不把你的兔子弄走，我可要开惩戒了。”
“真是小心眼儿，一只兔子而已嘛，你也要和人家计较。”话音未落，但见一个蓝衣少女飘然而至，少女抱起那只黄白兔子，转过身来，对过卿辞娇声嗔道：“镇日赖在人家这里不走的，也不知是谁，却和我家笨妞怄起气来。左右是你鸠占鹊巢的，就这般见不得笨妞在你这里扔几颗豆豆抗议哪？”
过卿辞淡淡道：“哦，原来不仅它不喜欢我在这里，你也是不喜欢的。如此，我以后不住便是。”蓝衣少女闻言薄怒：“你这人！就是这么别扭这么不讨人喜欢！你我之间的玩笑，都要当真么！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这却要寒了多少人心哪！”过卿辞看着她柳眉倒竖气咻咻的模样，淡淡一笑：“是我不好，你别生气，看把宝宝都吓到了。”蓝衣少女撇了撇嘴：“那有什么关系，它就算是胆小，也只是怕旁人，又怎么会怕我。再说，我又不是冲它发脾气——哎，你怎么又叫它宝宝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只叫它笨妞的吗？”
“哦，我忘记了，不好意思。”过卿辞抬起手，抚了抚兔子的垂耳，又道，“不过我觉得，它好像对名字这个概念也挺茫然的。令堂来此小住的那些时日里，可是一直唤它宝宝的。你这么乱改名字，它会记不住。”“哎呀，我就是突然觉得，叫它笨妞显得可爱很多嘛，所以就决定以后一直这么叫的啊。”蓝衣少女放下兔子，拍掉手上沾着的几根兔毛，冲过卿辞眨了眨眼，“卿辞，听李觞那小子说，你的功力可是又精进了不少——轻功我自认是比你不过，可是莫非才这些个时日，我竟连武功都会差了你去的么？我才不信，咱们比试一下如何？”
过卿辞见她满脸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由苦笑：“你跟我有什么好比试的，要比，找浩然便是。反正每次你向他挑衅，他都会照单全收，明知我不愿和你打，总是要招惹我。”“啧啧，听听，听听！”蓝衣少女双手叉腰，俯身故意直直瞪到过卿辞的眼前，“真傲气，不但就是不和我过招不说，言语里还总那么向着你家楼主。就算我打不过你，小李觞么，我可从来没有怕过他！”过卿辞眉头一蹙：“什么「你家楼主」，我几时又是第一楼的人了，你这样说话，我可不认。”
蓝衣少女见她神色俨然，不由嘻嘻一笑：“真是什么轻巧都被你占尽了不说，还一点儿念想都不给人家留。如果不是得到第一楼武学秘籍的指点，你就算是原本便技艺高绝，又岂能在短短三五月之间，便可以称得上是武林独步？哎呀呀，不肯称一声师门也就罢了，偏生还要这般急急切切地撇清关系，当真寡情得紧。”过卿辞正色道：“我自有师门不足为外人道，是以才不认作是第一楼弟子。何况雪旻当日，原是携我来访故旧的。卿辞如今，一身技艺能得臻化，全仗栖迟兄长的引导，又何谈与第一楼撇清之说？”
蓝衣少女撇撇嘴：“这么容易较真，那为何与我过招的时候，偏偏从来不玩真的？人家就是想要和你打，你要依我。”她说着，便从袖中滑出一对分水蛾眉刺，双手一扬，歪着头，眼波一转，牢牢盯住过卿辞，咯咯娇笑，道，“咱们就在这里打，你不是很厉害么，我这就迫你出手！啊，你可不许打坏东西，我若是打坏了东西，也算你的！”话音刚落，她便一刺挥至，过卿辞皱眉道：“凭什么你打坏了东西也算我的，我才不要在这儿和你打，你也不怕踩到笨妞。”她翻身跃下楼去，蓝衣少女紧追不舍，双手挥舞之间，但见蛾眉刺寒光点点，配合着她一身翩然飘飞的衣裙，倩影夭夭，煞是好看。
过卿辞也不出手，只是展开身法，轻巧腾挪，避其锋芒。两人的衣裙一白一蔚，用的又皆是近身缠斗的招式以快应快，但见一双玲珑曼妙的身姿，映在湖光水榭之间，宛如素女青娥踏月斗妍，又似湘魂楚魄涉水凌波。堪堪斗过一刻，蓝衣少女不满道：“卿辞，你再不出手，我可要使暗器了。”她说着，袖底光华一灿，几点冰晶样的细小暗器，迎面便向过卿辞当风袭来。
一道疾风横掠过二人之间，一把冰糖被来人尽收掌底。墨纱外衫笼着白衣的俊朗少年，一个飒沓的翻转折身，在蓝衣少女身侧丈许之外站定，回身向她微微一笑：“不醒楼主燕凌燕踏云阁下，你和卿辞这么近的距离还使暗器，实在是不高明之至。”
燕凌听他一来便直戳自家壁角，杏眼一瞪，蛾眉刺遥指少年：“坏李觞，要你多事，冰糖还我。”少年故作惊奇，眉锋略挑，淡淡一笑，悠然叹道：“金屋藏兔的燕大小姐，居然连几颗冰糖都不肯给我。”“给你做什么？”燕凌撇了撇嘴，“第一楼主李觞李浩然公子，楼中珍玩宝器价值连城，居然跟我一个女孩儿家讨糖吃？哼，就知道你护着卿辞，明知我打不过她，也定要来拦我，当真没趣。”
过卿辞见两人又在抬杠，轻轻一笑，遂向燕凌开口：“浩然明明也是护着你的，你就莫要不依不饶了。”燕凌不满道：“我还没尽兴呢，李觞，要不你和我打？”李觞失笑道：“这么有兴致？李某荣幸之至——不过，今日便算了吧，我来看看卿辞，和她说说话。燕大小姐若不满意，过得几日，李某再行拜访不醒楼，向燕大小姐讨教如何？”“哼，好稀罕么？你们说话好了，我去喂我的笨妞啦。对了李觞，今年的君山银针，你可要记得多给我一些，还有小金龟，再给我弄几只，以前的那些，让我放养得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哎，这些小家伙，一点儿都不通情性，哪有我的笨妞乖巧。”
李觞目送她蹦蹦跳跳进了不醒楼，回身对过卿辞笑道：“真不晓得她要那么多金龟做什么，又不好生养着。”过卿辞淡淡一笑：“她是要用金龟垫衣箱防蛀，她的那只兔子喜欢乱吃东西，踏云怕用熏香熏衣的话，兔子不小心误吃了，会毒死它。”李觞了然：“我竟不知金龟还有这等妙用，不过，呵，感觉有些暴殄天物呢。”
过卿辞微微一哂：“她是何等娇养的大小姐作风，几只金龟不算什么。”她扬首看向李觞，轻声问道：“这个冬天，你去了哪里。算起来，似乎竟有三四个月，我都不曾见过你。”李觞淡淡一笑：“正好，你不也是闭关一季，谁都未见。只是才出了关，便来寻着燕凌做伴，我回来都见不到你。”
过卿辞注视着他棱角铮然，宛如枯笔勾勒的脸庞，和那一身水墨颜色的衣履，微微一叹：“浩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李觞静静走到水畔柳边，低低一笑：“这还什么都没有说，你便瞧出来了。”过卿辞眼眸沉静，看到少年微微抿起的唇边，缓缓泻出一丝隐痛。
然而，仿佛只是一倏然，那隐痛便悄然化入洞庭烟水，杳然无迹。她只听见他轻声说道：“我去了一趟北方，本意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寻到先父的遗骸。”
过卿辞闻言微微一震：“令尊是……”
“护帝恪礼，厉斥金人，被粘罕割喉而死节。”
过卿辞霍然抬首，凝住李觞澄澈的眸子，一时肃然，又复黯然：“原来，你竟是他的儿子。”
“总有别样的女子，爱上那样的人——不计来日，不属朝夕，付了深情，便付此身，只为不负自己一生的心思。”李觞的语气波澜不起，仿佛是在讲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传奇，“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位江湖女子。我的父亲，未必情愿，也未必心许。但这一切，母亲已然这样有过。”
“何必向我解释，难道，我竟是会将之曲解错意的人吗？”过卿辞走到他的身边，手指拂过身旁鹅黄嫩绿的柳线，“何况，令堂又岂会在意他人如何看待。”
“旁人自是无关无碍，我也不过只是希望，你总能够明白我的。”闻得李觞此言，过卿辞微微一怔。她的目光浅浅掠过少年的眉锋鬓角，掠过少年唇角几不可察的浅笑与轻慰，心中不由发出淡漠的叹息——君山第一楼之主，隐然执掌宋室江湖的武林第一人，李觞，李浩然，在她初见这少年时，他给她所带来的诧然与讶异，都不及此刻，少女内心的震惊——原来，那个为庙堂死节、允称“南朝一人”的李若水，在草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脉骨血。
“浩然，我认得李叔叔。”过卿辞凝视着李觞眼底蓦然激烈的波澜，轻轻颔首，“几年前，汴梁城里的一个上元夜，我在城南门的城堞上，和李叔叔说过话。”
两人一时默然，李觞无言，过卿辞也就没有告诉他：他的父亲，和她的师父，本是交游，而她，自然便与乃父相识——然而，却让她和李觞说什么呢，说李叔叔“御戎如御寇，爱民如爱子”，还是说，那一夜，放眼京华火树银花的李叔叔，眼底隐忧，轻喟“明月自不老，古今同一时”。
——还是说，那一夜，曾众里寻她千百度，于蓦然回首之后，在灯火阑珊处，轻轻拥她入怀，气恼又担忧地包容她无理取闹的——故、人！
过卿辞深深闭目，垂首。
她知道，那个长眠于心底，这一生，从来不可能远去的汴梁，连同那些，已然无声葬尽前尘的往事，她从来，不敢回忆。
禁研书：李觞
柳白带着她来到第一楼的那天，我依稀记得，天上是一轮满月。洞庭表里澄澈，玉鉴琼田三万里。而我为着焉则给我铸成的那柄长剑“浩歌”，答允焉则陪她一整日放舟湖上：看云起潮落，观鸥鹭忘机，当是酬谢她连日以来铸剑的辛苦。向晚时分，回到楼中，我才见到那个女子。
她还是，很……年幼罢。
“小李觞，我有一事相求，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啊。”柳白指着她，对我笑道，“我代过姑娘向你求教武学，你和栖迟，可要好生为她授业才是。嗯，不过说起来，恐怕你是教不了过姑娘什么了，回头记得帮我给栖迟递个话儿，就说让他倾其所有，要不遗余力地为过姑娘传授武学才好。”
我侧首，看向那女子，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垂首无言，眉目之间，俱是清冷。想是察觉到我在看她，她也自抬眼，向我凝目。我一笑回身，凭栏远眺洞庭夜色：天上月明星稀，湖面静影沉璧，仿佛银河潇湘，那一天一地的水色，都流入了她的眼底，在她的一转盼，一流眄之间，俱是潋滟成如此生动的韶秀。
我手指轻轻扣着栏杆，低笑：“凭什么？”
“呵，真伤脑筋。凭什么呢？”柳白执了折扇，在掌中轻轻敲了敲，笑道，“你说，凭什么呢？”
我回身，拿起茶碗，浅饮：“就凭——大哥闭关谢客，我少不得，要胡作非为一番罢了。”
“甚妙甚妙，不过我倒觉得，栖迟是会很中意过姑娘的。只可惜，此番我来得不巧，得他闭关，居然无缘与他共话，可惜，当真可惜。”柳白微微皱眉，一笑一叹，“我明日，便取道荆襄入蜀，去看看唐璧。”
我闻言莞尔：“那估计也不巧，闻说嫂夫人刚刚为唐兄诞下一位千金，想来唐兄亦是无暇顾你的。”
柳白掩面哀叹：“在下好容易游赏宋室湖山一番，你们中原武林的待客之道，果真小气。”
“点苍门待客之道也未见大气。”我吹了吹茶沫儿，闲闲道，“你何妨再多送我些饼茶。”
“不愧是第一楼主，坐拥连城巨富，居然还是这般锱铢计较。栖迟得了你这么一个妙人相助，统揽第一楼的一切大事小情，哎，他可真是捡到宝了。”柳白笑着叹着，简直要将折扇敲上我的头顶。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折扇，回眸去看那个女子，她依旧垂首静坐，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我与柳白之间的对答，全然无由入她耳目。
“总要居安思危才好，我这里，毕竟不是天高皇帝远。再说赵氏，也委实没有大理段氏那么好相与——哼哼，虽然眼下，两个皇帝都被金人掳了去，国已不国。然而正因为如此，身处南朝武林的我们，才更要仔细思算，用心观望，不是吗？不然值此乱世当中，安生一念，自然已为我辈之奢愿，若不能手握重金快刃、用以自恃，我辈又当如何立命——过姑娘，你以为如何？”我看向她，有心听她出言，亦是有心，向她展述一个，我第一楼从来便不屑居为武林正途的事实。
她低着头，唇角略略勾起，带出一抹不见欢颜的笑意：“我自然是，深以为然。只是公子，莫要太做得怀璧其罪就好。”
她，是一个解人。
次日柳白即同我们作别，取道荆襄入蜀。我寻思着，她终究是个女子，性情又是清冷如斯，于是，我向她引见了不醒楼的燕凌。她二人倒是一见如故，相交甚欢。后来大哥出关，她跟随大哥入关习武，苦修深造，连燕凌亦是极少相见的。而我因为生父一事，离开洞庭，去了一趟北方。
父亲的尸身，自是早已无寻，只叹我身为人子，却连一个衣冠冢墓，都无从为他筑立。虽然母亲临终前，一再叮嘱我不要念着与父亲相认——她道父亲，是完全不知晓还有我这样的一脉骨血存于草莽；要我既身处江湖之远，便做得一份，完全不在意朝堂风云变幻的处世就好；要我实在不必因为父亲的缘故，忧虑朝堂。
呵，母亲……却是多虑了，我又岂会，为宋室忧心。母亲是个江湖女子，自有江湖女子的潇洒性情，然而，儿女之情以外，她却只是爱绝这一片江湖水云的悠远无拘，是一种“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澹泊与宁静；而我在意的江湖，却是要这四海暗流都汹涌集结，以待蓄势，以期一场滔天的无边浩荡。
——我自然在意这家国，但我，却是凭什么在意宋室！
有宋如此……我李觞，纵有父如此，又当如何！
我探闻，父亲死节之前，粘罕曾利诱父亲以高官厚禄，威胁父亲以高堂族亲。然而父亲只是骂不绝口。于是，日复一日，粘罕对父亲再也无可奈何。父亲就这样被割喉，剜目，断指……父亲，您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尚且全然不惜……我又如何奢愿，您来知晓——我一场、这受之于您的人生。
承欢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亦难期。况无终夜长开眼，忍报平生未展眉。
父亲，若我有意，以武林之力，抗礼朝廷、握手这一片山河，负起这个民族，扶起这众苍生一切的荣华与尊严——九泉之下，若得父子相见，您是认我，还是杀我？
——您必是要将我千刀万剐罢。
卿辞曾道，她与父亲您相识。父亲，在您眼中，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柳白亦只道她生长于帝都。她，必然是有着很特殊的背景罢：出入宫闱身不忌，王侯皆是等闲交。虽然在我的印象里，京华之内，并没有这样的武林世家。
那她，又是何人呢。
罢了，她是那样地拒人千里，我这样思量她的过往，又有什么意思。我只要知道，她不在意第一楼的一切，甚至不在意武林势力的一切，也就已经足够。虽然，我的确很想知道，这苍茫天地之间，这广阔湖山表里，还有什么，是能够在她心意之中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江表来年莫赋 洞庭谁住明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