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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劫争 ...

  •   进藤光乘坐的romans car到达箱根汤本站的时候,天色阴沉,没有一丝儿风,闷热得仿佛在隐忍着什么,动一下手指也能轻易感受到空气中的粘腻。远处的富士山灰蒙蒙的看不真切,只有看见山顶的积雪悬在半空。大群的蜻蜓在四周盘旋飞舞,有几只停在路边尖尖的草叶上,纹丝不动,在进藤光走过时突然振翅远扬。

      然后,他看见了奈良屋旅馆古雅的玄关。被身着传统和服的和蔼妇人笑容可掬地迎进,隔着玻璃墙,庭院中一丛水仙绽放,暗色的方木横亘在池塘。隐隐地听到庭院瀑布和早川急流的奔泻声,空气中有淡淡的卷丹花香。

      竟然同上次来到时的情形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四年的时光对于这里仿佛只是昨天与今天的区别。

      进藤光笑了起来,就像明明并没有死于新婚之夜,而塔矢则会在5秒钟之后就会站在自己面前,粲然的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道:“终于让我等到了!进藤,你终于追上来了!”

      那时还未去世的桑原本因坊在檐下眯起满是褶皱的眼,“呵呵”笑着,“总算凑齐了两个人……”

      “进藤!”和谷打着招呼向他走来。

      进藤光一愣,“和谷?!”

      “眼睛不必瞪这么大!”和谷走近,勾住进藤光的脖子,顺手捶了一拳,这似乎是他养成的新习惯。

      接着,进藤光了解到,作为裁判的一柳老师病了,而和谷刚好在箱根附近的小田原下指导棋。据和谷所言:“反正也很久没和你们聚聚了,就自告奋勇过来做你和伊角的裁判喽。”

      “不是想念这里的温泉吗?”

      “免费享受温泉的机会谁会放弃?!”和谷倒是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走,我带你去房间,等伊角一到,庆祝会就要开始了。”

      “伊角还没到吗?”

      “恩,以前比赛通常是在石叶亭,突然改了地点,伊角恐怕是一时找不到这里——真是的,” 和谷翻了个白眼,“赞助方说什么因为塔矢亮离开,三大棋战的人气降低,想用本因坊秀哉名人下棋的地方挽回点损失。嘁!当初塔矢走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有多庆幸,现在才后悔……对了,进藤,对局的场所和秀哉名人也一样,在一号别馆,哈!说不定,你住的房间也是秀哉名人住过的呢。”

      “真的完全一样呢。”进藤光轻声道。

      “欸?”

      “四年前的对局。”

      “啊,是了,那次挑战赛也是在这里举行,上位的是塔矢吧。那还是你第一次挑战头衔……”和谷眯眼窃笑道:“对局时你这家伙竟然紧张到流鼻血。嘿,不过你放心,有我当裁判,即使伊角像塔矢亮那样不同意暂停对局,我也一定会让比赛停下来,不会让你吃亏的。”

      “恩……”进藤光看向窗外,突然道:“下雨了。”

      玻璃墙上出现几道纵横交错的水迹,抬头,灰色的天幕,细雨已然纷纷而下。

      ——————————————————————————————

      “下雨了……”塔矢亮看了眼窗外,细雨纷纷扬扬。

      夏日的汉城比东京更为潮湿,放晴了不到几天,便又是时断时续的阴雨连绵。

      塔矢亮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扭转开关,瓦丝炉上青蓝的火焰逐渐收缩,终至湮灭。然后将煮好的面条从锅子里分几次轻轻撩出,盘曲在准备好的面汤中。

      高永夏目不转睛地看着塔矢亮一连串的动作,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讨厌面前这个长相清秀无害的男子了。

      一个连关瓦丝炉、撩面条这样的动作都可以给人完美无瑕感觉的人,一个二十岁便达到别人奋斗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峰的人,怎会不令人感到厌恶?怎会不令人忍不住想要毁去?而眼前的这个竟然还活生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尽管就存在于自己面前,甚至还在煮着面条,可高永夏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将两个面碗放在餐桌上,塔矢亮发现高永夏还是盯着自己,挑眉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塔矢,没想到你会喜欢拉面。” 高永夏的视线转向面前热气腾腾的拉面,说道。

      塔矢亮想了想,发现自己对于食物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可能是习惯。”

      “进藤光?”高永夏一下子来了兴味,他是知道进藤光对拉面近乎偏执的爱好。而不久前在研究会里的那番话,让他注意到塔矢亮对于进藤光近乎偏执的维护。其中的原因,很令人玩味。

      “如果某个人每次见面都会拉你去吃拉面,你也会习惯的。”塔矢亮说道。

      “如果我天天拉你去吃冷面呢?”

      “抱歉,我的胃不好。”

      “不是借口?”

      “对局中间不吃午餐的结果,如果你觉得是借口也无所谓。”塔矢亮说完,便慢条斯理地夹起面条,轻轻吹开上面的热气,放在嘴中缓缓咀嚼。

      “好吧。”高永夏摸了摸鼻子,向冰箱走去,“可我还是喜欢冷面,至少有冰块也行阿。喂!你真的不要冰块?”

      “不,我确定。”塔矢亮喝了口汤,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打消高永夏要在自己公寓里“避风头”的念头。

      半个月前,高永夏就韩国棋院“特许”安太善不需要参加LG世界棋王战的选拔表示不满,认为棋院这么做不公平,并且以拒绝参加选拔来表示自己的抗议。在媒体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而棋院也在四处找他的时候,高永夏却惬意地躲在同一幢楼里塔矢亮的公寓里。因为高永夏义正词严地指责棋院的“偏心”,说什么“我们的制度正在腐朽”等等,令原本就抱着无所谓态度的塔矢亮丝毫没有了拒绝的立场。不过,高永夏半个月来的表现令塔矢亮确信,他不参加选拔不过是想要偷懒,而躲在这里则是为了随时试探自己和进藤的关系,用以打发他无聊的时光。

      “啊,真不讨人喜欢呢。”

      “谢谢夸奖。”

      ——————————————————————————————

      奈良屋旅馆的一号会馆,山白竹摇曳。

      这天傍晚雨过天晴,檐前还有水珠错落而下,薄云浮在半空,与富士山顶的积雪一同被夕阳晕染着。

      “本因坊战循环赛第七轮进藤光对伊角慎一郎,第一天对局结束,请进藤君准备封棋。”和谷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宣布,眼中是藏不住的促狭。

      进藤光没有理会,继续认真端详着棋盘。此时共下了78手,因为自己进攻时的一个新手,棋形变得散乱。伊角措手不及下,被打乱了步骤,导致白子被分割成了5块,无法互相支援。而进藤光心里也明白,虽然自己的形势看上去不错,但以伊角的缜密黑棋短期内是无法取得绝对优势的。而黑棋的战线过长,到处是破绽,一旦被伊角缓过气后反击,便会全线崩溃。

      怎么办?现在绝对不可以停下来,不能让伊角有喘息的机会。我一定要赢!

      紧了紧手中的扇子,再次仔细盘算了盘面,进藤光在棋谱上记录下一手,封在信封中。

      和谷笑嘻嘻地走近两人,“伊角,进藤,快回去准备一下,我已经订好了温泉屋,等会儿一起去。”

      进藤光躺在自己房间略带凉意的地板上,侧头看着敞开的窗阁,那里停着一只蜻蜓,透明的翅膀上有纤细的金色纹路。院子里盛开的卷丹花香飘进房间。窗外是早川的溪谷,一天一夜的雨使得流水声愈发响亮。

      蜻蜓的翅膀微微颤动,在卷丹花香中,进藤光突然感到这段日子以来挥之不去的疲惫骤然占领了他所有的感官。

      朦胧中有人问道:“喂!小家伙,现在感觉怎么样?”

      进藤光睁开眼,桑原本因坊满脸的褶皱赫然就在眼前,慌忙坐了起来,“啊,已经没有大碍了。”

      “嗬嗬嗬……”桑原笑着摸了摸进藤光的脑袋,“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不能受到点压力就流鼻血啊……”

      “是,我会注意的。”进藤光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桑原老师,我要去继续对局了。”

      “去吧,你的对手正等着你,嗬嗬嗬……”

      进藤光拿起折扇匆匆走出休息室,经过廊道时瞥见云散雨收后晶亮的泉边盛开的卷丹花,一只蜻蜓停歇在摇曳的花枝上。

      进藤光的嘴角浮起笑意,无论胜负,挑战赛结束了之后,就向明明告白吧。虽然两人的关系早就心照不宣,可是很想看到她惊愕的模样。唔——在她用棋子砸自己的时候告白,一定会更有趣吧……

      进藤光在对局室门口收敛起心神,深吸了口气,减轻失血带来的晕眩,便拉开格子门走了进去。

      裁判的脸上带着歉意,轻声道:“对不起,进藤君,塔矢本因坊拒绝暂停棋局,所以……”

      进藤光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议,随后视线越过裁判落在端坐在棋盘边的塔矢亮身上。他依然垂头看着盘面,直发遮住了他半张脸,那姿势与自己离开时别无二致。心中微微一松——塔矢依然在棋盘对面,从未离开过。

      轻轻在塔矢亮对面坐下,看了眼方才离开后自己这边便不曾停止过走动的计时器,已经少了三十多分钟。唔——必须要抓紧时间了,但是不能急进草率,尤其对手是塔矢的情况下……

      对局室中十分宁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早川的水声,间或有清脆的下子声落在卷丹花香中。

      “叩!叩!……”

      “进藤!还没准备好吗?再不出来我们俩就自己去泡温泉了!”

      和谷清朗的声音将进藤光蓦地惊醒,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缩成了一团。

      抬眼,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窗阁上的金色蜻蜓早已没了影踪,房中卷丹花的香气却似愈发浓烈。

      “进藤,你在里面吗?”

      “啊,马上出来。”

      ——————————————————————————————

      塔矢亮站在人群中,周围不断有陌生的脸晃过,对他说着:“恭喜你,塔矢本因坊。”他点头微笑,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始终没有找到那抹熟悉的金色。

      进藤不在?

      第一次参加北斗杯时进藤的泪水,蓦的划过塔矢亮的记忆。而这次,最后半目的差距,进藤一直以来执著追寻着本因坊秀策的脚步,却是被自己阻挡了。

      他会流泪么?会因为自己流泪么?

      一把拉住一个眼熟的身影,问道:“和谷君,进藤在哪里?”

      “进藤身体不太舒服,在房间休息。”

      “身体不舒服?”塔矢亮瞪大了眼,用力握住和谷的肩,提高了声音:“他病了?!有没有叫医生?!……”

      和谷用力挣脱塔矢亮,冷笑着:“塔矢老师,塔矢本因坊,难道你不知道吗?何必现在又惺惺作态?!”

      “到底发生了什么?”塔矢亮迷惑于对方的强烈敌意。

      “哼!那么我来告诉你。下午进藤在和你对局时流了不少鼻血,本来请求暂停,可是你竟然毫不理会,进藤他只能坚持到比赛最后。你以为这样他还有力气庆祝你的胜利吗?!为了保住头衔竟然使用这样冷酷的手段,塔矢亮,你有什么资格做进藤的对手?!……”

      塔矢亮怔在原地。在刚才的对局过程中,他全神贯注,即使是进藤长考的时候,也目不斜视,对棋局一遍遍进行仔细推演。那么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为什么自己会不知道进藤曾经请求暂停?为什么会无视近在咫尺的进藤,甚至在进藤的应对中也没发现他的不对劲?为什么自己始终都没有发现?

      这样的塔矢亮,可以是最了解进藤光的人么?

      这样的塔矢亮,可以是爱着进藤光的人么……

      猛地推开和谷,塔矢亮冲出会场。

      进藤……

      进藤……

      “进藤!”

      拉开格子门,房间里很暗。当塔矢亮的眼睛逐渐适应这种黑暗的时候,榻榻米上侧躺着的少年呈现在他的眼前。金色的额发散落在枕头上,微微蜷曲的身体在毯子的褶皱中隐约勾出优美柔韧的线条。

      然后线条缓慢地舒展,夜色中,进藤光含糊着嗓音,“唔……塔矢……”

      早川在窗外奔流,卷丹花盛放,檐前的积雨滴落在石阶上。

      “叮咚——”

      塔矢亮猛地睁开眼,窗外雨声淅淅,面前的茶杯依然泛出蒙蒙的雾气。

      “叮咚——”门铃再一次响起,塔矢亮起身开门。

      看到徐素岚站在门口,并没有令塔矢亮感到太大的意外,毕竟,高永夏的去处并未刻意瞒她。

      “高出去了,不过应该很快会回来,你是否要等他?”

      徐素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我就打搅了,塔矢君。”

      徐素岚走入客厅,四处打量。一个半旧的长沙发,对面的矮柜上看上去颇有些年代的电视机,沙发和电视之间是一个小几,油漆已经有些剥落;壁纸似乎略微新一些,有点泛黄;一边的墙壁上钉着个木制书架,放了些书籍;靠近仅有的一扇窗户的地板上铺着席子,一张棋桌放在正中间。东西不多,但对于这个不大的空间而言,还是超出了容量,幸而主人收拾得尚算齐整,不觉得拥挤。

      “我以为会像宫殿一样呢。”

      “欸?”

      “王子住的地方一定是宫殿。”徐素岚眨眼笑道,“而塔矢君,可是像王子一样的人呢。”

      塔矢亮微微一怔,尴尬道:“大概因为我不是的缘故。”

      徐素岚摇了摇头,不知在否认什么,看到棋桌边的热茶和翻开的棋谱,以及盘面上零落的棋子,转头说:“塔矢君之前是在打谱吗?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啊,不,”塔矢亮摇头,“心不在焉的,其实也谈不上打谱。”刚才那样确实也不能算在打谱吧,似乎越来越容易神游天外了,自从离开日本以后。

      “是在想喜欢的女孩吗?”

      塔矢亮的脸微微一红,随后苦笑着:“不……”自己喜欢的人,所爱的人并不是女孩。

      徐素岚轻轻一叹:“塔矢君一定很喜欢她,所以怎么样都没办法掩饰呢。”

      这个时候,高永夏的声音在玄关响起:“塔矢,我买了啤酒哦,你要不要来一点……”看到徐素岚的时候一怔,扯了扯嘴角,道:“素岚,你也在啊。”

      徐素岚咬了咬唇,方才的俏皮活泼全都没了踪影,“永夏哥……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去泡茶。”塔矢亮走进厨房,顺手带上门。

      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遮掩了从门的另一边传来的所有声响。塔矢亮怔怔看着水壶中的水渐渐增多,最后溢出壶口。

      已经没法遮掩了么?

      “是这样么……”那时的举动是因为这个原因么?塔矢亮想,如果没有那个卷丹花盛开的夜晚,如果当时压抑住了那个举动,之后的命运,是否终究还是会在另一个时刻转向注定的轨道?

      ——————————————————————————————

      “黑,七十六目半;白,七十三目。黑棋胜。”

      轻轻吁出一口气,进藤光躬身行礼,“谢谢指教。”

      “进藤,”坐在棋盘对面的伊角若有所思地看着进藤光,缓缓道,“还记得我参加职业试之前的那场对局吗?”

      进藤光展开扇子,垂眼微笑道:“连续不战败后的那一场,怎么会忘记……”

      佐为的消失,毫无头绪的寻找。

      最后在棋盘上找到了佐为,找到了能够让自己继续前进的目标。从那以后,无论经历了什么,再也没有放弃围棋。

      “那么,进藤。”伊角微笑着,“欢迎你再次回来。”

      “欢迎你再次回来。”喃喃重复着伊角的话,真的回来了么,自己?

      长出来的婴儿的牙齿,是原先舍弃的么?

      翻转的沙漏,落下的细沙是原先的时间么?

      进藤光侧身躺在榻榻米上,视线对着墙根。这样的姿势是在佐为消失后养成的习惯,因为每到夜晚佐为总是坐在那个位置若有所思。

      进藤光曾经猜测,那时的每一个夜晚,当自己沉睡的时候,佐为坐在那里孤独地面对着黑夜,究竟会想什么?是回忆千年前作为天皇老师的平安时代,还是与虎次郎相处的江户时代呢?抑或在心中一遍遍重复那些令他牵挂了千年的棋局?而当他预感到消失的可能时,是否曾经在黑暗中颤抖恐惧。而自己甚至在佐为消失时,都始终沉浸在睡梦中,丝毫不觉。

      如果醒来就好了,进藤光想。讽刺的是,在明明去世的时候,他竟然同样是沉睡着,不曾醒来。

      但在那个夜晚,进藤光却醒来了。

      当感受到塔矢亮的唇贴上他的唇时,有一瞬间他是后悔醒来的。而他一直没能判断出如果当时没有醒来,结局是否会有所改变。

      进藤光感到塔矢亮温暖柔软的唇在游移,稍稍探出的舌尖濡湿了自己的唇。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爆裂,伴随着一瞬间空白的是刺耳的巨响。什么也看不到,也听不到。

      待到清醒过来,塔矢亮坐倒在地上,昏暗中无法看清他的神色。

      沉默了许久,塔矢亮曲起双腿,跪坐在地板上,低下头,轻轻开口道,“对不起……”

      面对塔矢亮微微颤抖的身体,进藤光蓦然明白了面前这个人。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坚韧的,腼腆的少年,就连他都无法压抑掩饰的,究竟是怎样浓烈的感情?

      看着塔矢亮站起身,默默地转身,走向门口。一种尖锐的痛楚刺入进藤光的胸口,他喃喃自语着,“对不起,塔矢……对不起……”

      新长的牙齿。

      沙漏翻转。

      ——————————————————————————————

      习惯是件很奇妙的东西,一旦有所不同,便会让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所以人们总会觉得它再也无法改变似的。不过,事实上,改变它并非所认为的那么困难。

      这是塔矢亮站在自己公寓门前时,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那时,他一手提着几罐啤酒,一手正从信箱里取出厚厚一沓夹杂着几张账单的广告宣传单,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日本家中那古雅的玄关,与眼前油漆剥落褪色的薄板门相比,竟然显得陌生了许多。

      已经习惯在这里的生活了,塔矢亮想。

      塔矢亮拧开门锁,房间里电视机屏幕上漂亮的女主角正在含着眼泪,楚楚动人地凝望着正对着电视机的长沙发。沙发上竟然空无一人,这段日子寄生在上面的高永夏不知去了哪儿。

      电视机里出现英俊的男主角,一脸痛苦的神色,张嘴正要说什么时,塔矢亮按下电源开关,屏幕一闪,那句话便再也没说出来。

      放下手中的啤酒袋子,以及那一沓色彩鲜艳的纸张。在矮几上看见了自己下个星期的比赛通知,王位战第三轮,LG杯世界棋王战预选赛第一轮。

      通知下面空白的地方,写着高永夏潦草的留言:

      老家伙们要我去见他们,给我留两罐啤酒。

      棋院终究还是退让了,塔矢亮有些感叹,高永夏除了棋艺上的出类拔萃,在其他方面也有着出众的才华。随意张扬的个性和机敏不凡的言谈举止,总能让他在任何时候都处于主导地位,这些不仅塔矢亮自己望尘莫及,甚至在他看来这方面,极有人缘的进藤光也显得逊色,不由得让人钦佩不已。

      从广告中挑出账单,无非是水电费与电话费之类。尽管八月的后半月多了个高永夏,但数字并没有大多少,其中的电话费,对于像他这样独自旅居的外国人而言还是似乎过于低了些。

      其实来到韩国的三个月以来,与自己一直联系的人并不算太少吧,塔矢亮想。比如每个星期与父母的两次通话;比如与绪方先生和芦原先生互相交换两边的信息;比如市河小姐有时也会打电话来问候;比如有一次北岛先生与广濑先生因为争执一步棋也给自己打过电话……

      然后,塔矢亮注意到他忽略了三个月的事情,比如,他和进藤没有通过一个电话。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每个月的房租他都不会忘记准时交付,水电费和电话费也是如此,他甚至不会忘记每次出门前高永夏要他买的啤酒——连牌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固然,这几样即使忘记了,也会有房东、政府部门或者高永夏来提醒他。而进藤光,显然并不在他们的提醒范围之内,无足轻重的很。

      因为,除了塔矢亮自己,没人知道进藤光对塔矢亮有多么重要。

      于是,忽略这件事本身更显得奇妙起来,似乎带着某种隐喻。就像从太阳神殿得来的模糊启示,尽管或许是自己未来命运的预言,但总是让得到启示的人摸不着头脑,除非有祭司解读。

      是的,除非有祭司。

      “塔矢君。”青黑的瓦檐,纹理漂亮门扉以及两边延伸开去的雪白的墙,雨雾中撑伞的漂亮少女,构成一幅颇有浮士绘风格的画面。

      刚从棋院回来的塔矢亮停下脚步,十分意外地看着她:“藤琦小姐。”

      藤琦明咬了咬唇,说道:“能和塔矢君说几句话吗?”

      “啊,当然,请进。”

      塔矢亮坐在藤琦明的对面,杯中袅袅而起的水汽让彼此的眼神都有些模糊不清。

      “塔矢君,”藤琦明开口道,“能不能告诉我,上次在箱根,你和光之间发生了什么?”

      塔矢亮一惊。

      早川在窗外奔流,卷丹花盛放,檐前的积雨滴落在石阶上。

      心中狠狠一缩,几乎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没什么。”蓦然惊觉自己的失态,塔矢亮垂下头,低声道:“对不起,我……”后面的话却怎么也无法出口。

      藤琦明的神色一暗,但立刻便扯出一个笑容:“啊,没关系。反正你们棋士之间的事告诉我,我也不一定能了解呢。我只是,只是觉得光从箱根回来以后,好像……嗯……怎么说呢……”

      藤琦明双手捧着杯子,垂眼看着杯中碧绿的涟漪,用力想着合适的措辞。“光……他还是会叫我‘臭丫头’,指导我下棋的时候骂我‘笨蛋’,逛街的时候握着我的手,分别的时候会……”她的脸一红,“总之,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可是,却很少在我面前提到塔矢君,也不提他要和塔矢君研究棋局之类的事情。”

      塔矢亮心中苦涩,从箱根回来后,彼此都怕碰面,再加上对局刚好错开,有意无意间,自己和进藤算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交谈过一句,更不用说像从前那样研讨棋局了。

      “虽然光不提,但是我知道他还是想和你下棋。塔矢君,以前光每次在我面前提起你或者和你下棋的时候,他都会变得和我在一起时不同,那么耀眼,就好像……全世界的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你明白?”藤琦明看到塔矢亮点头,继续道:“我每次都会嫉妒你,以后大概也会。但是,我喜欢那样的光,甚至多过于喜欢那个会叫我‘臭丫头’的光。我不想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光,所以,无论在箱根发生过什么,请你,塔矢君,请你继续和光下棋!”

      塔矢亮怔怔看着少女祈求的目光,就像看到了被解读的预言。他听到自己开口道:“是的,我会一直和进藤下棋,我们会是一生的对手。”

      他窥见达莫克里斯之剑悬挂在自己的头顶。

      ——————————————————————————————

      某天,进藤光走在东京的街头,突然意识到,已经九月了。

      路人中已经有人穿上秋天的薄毛衣,但也不乏还身着短裙的时髦女郎,仿佛这么做就能稍稍挽留即将逝去的夏季一般。

      塔矢已经离开了整整三个月,进藤光想,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真实感。意识中的时间似乎在某一刻停了下来,至于什么时候停下的?为什么而停下的?不得而知。

      于是记忆有时便会混乱,昨天的事就像是去年的,而去年的事又像是上个月的,甚至明天的事以为是昨天的。就如同疾驰的汽车突然刹车,挤满人的车厢便一片混乱,架子上的行李纷纷掉下,脑袋撞到了窗子,一个人撞倒了另外一个,甚而汽车后面的另一辆车也一头撞了上来。玻璃碎了,车头凹下一块,有人受伤流血。后面的车辆堵成了长龙,喇叭声响成一片。乱糟糟的情形一直持续,直到警察出现。

      “安静!都别动,听我指挥!”警察说,“没受伤的和轻伤的把重伤者从车门抬下来,喂!你,我说的是车门,不是车窗。擦破了皮?不,不,这是轻伤。什么,晕血?好吧,重伤。……死了?哦,我会处理,不要动他……”

      一切变得井井有条,撞坏的车子被拖到路边,受伤的进行救治,死亡的记录在案,公路终于畅通无阻。

      这里发生过什么?

      一段记忆的死亡而已,已经记录在案。

      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也死亡过,不是么?

      “塔矢!” 进藤光叫住刚走出对局室的少年。

      “进藤……” 塔矢亮尴尬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因而没有发现进藤光有些无措的表情。

      “塔矢,那个……”进藤光吞吞吐吐道:“刚才那一局,很可惜。”

      “嗯。”塔矢亮垂着视线,“绪方先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名人头衔的。”

      “唔……下一局……加油。”

      “嗯。”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进藤光张了张嘴,踌躇着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我……还要去复盘,先告辞了……”塔矢亮低着头从进藤光身边擦肩而过。

      “塔矢!”

      塔矢亮猛地停下脚步,微微转过头,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容:“进藤,明天如果有空,来棋会所吧,从箱根回来后,我们还没对局过。对了,如果可以,也请藤琦小姐一起来,和她下棋真的可以放松精神,下一局很关键呢。”

      那笑容令进藤光有一瞬间的怔忡,鼻子骤然一酸,忙低下头:“嗯,一言为定。”

      案卷上记录,两个十八岁的少年实行了一起谋杀,受害者为一个卷丹花盛开的夜晚。

      无人死亡。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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