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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世界(未完) ...

  •   狗已经老了。

      进藤光在给它收拾食盆的时候,在底部发现了一颗磨损得很厉害的狗牙。然后,他发现它的皮毛变成了毫无光泽的灰褐色,稀稀拉拉地覆盖着肌肉松弛的身体。

      狗的名字是小木,之前是棕色的皮毛,品种不明,或许是德国狼犬抑或爱斯基摩犬,进藤光从来都没弄清楚过。小木曾经是藤琦明的宠物,藤琦明死去了以后,就归于进藤光,连同其它一些遗物。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字?原因不得而知,总之,当小木第一次出现在进藤光眼前的时候,它就叫这个名字。

      最初的小木只有巴掌大,皱巴巴的脑袋很大,完全与身体不成比例,闭着眼,静静地趴在八岁的藤琦明肥嘟嘟的双手上。

      “它叫小木,很可爱吧?”八岁的藤琦明得意洋洋地炫耀。

      戳了戳小狗柔软的身体,八岁的进藤光撇嘴:“动都不动,不会是死了吧?”

      “坏蛋阿光!!不准你这么说!”

      小木终究是没死,而且一直顺利成长到有半人高,皮毛油光水华,眼睛漆黑。

      那个时候,进藤光已经是职业棋士,他有时会和藤琦明一起遛狗,从藤琦明家到小公园,再返回。

      公园里有一架滑梯,并排的四座秋千,以及一个沙坑。

      “不喜欢坐飞机。”进藤光抬头看着天空喃喃说道。

      他和藤琦明正坐在其中两座相邻的秋千上,黄昏的光拉出两人长长的影子,轻轻摇摆。小木晃着尾巴,在他们脚边打转,头顶一架几乎缩成个黑点的飞机缓缓移动,在深蓝的天空上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为什么?”藤琦明不明所以。

      “没有过程。”

      “过程?”

      “嗯。”进藤光动了动身体,“你看,从候机大厅经过走廊,坐下,然后看窗外的蓝天白云,蓝天白云,还是蓝天白云,然后再站起经过走廊到候机大厅。就像没动过一样。只有看到出口上写着‘东京’或者‘北海道’之类的牌子,才会想,啊,原来我已经从地图上的这一格移到了另外一格。唔……有的时候想干脆把当中那段去掉算了,”

      藤琦明想了想,说:“就像电影里不要的情节,把那段胶片剪掉?”

      “嗯,只要走进候机大厅,再走出来就可以了。”进藤光右手食指和中指比成剪刀的样子,一张一合,“咔嚓!咔嚓!”

      “没有那样的剪刀。”藤琦明笑道,“除非睡着了,一直从起飞到降落,可以假装那段时间不存在。”

      “的确。”进藤光点头,“也只有这样了。不过……”

      “什么?”

      “还是没有过程,就像平白失去了段生命似的。”

      “那就没办法了。”

      “是吗?”

      “不是所有事都能尽如人意的。”

      正如所言。

      ——————————————————————————————

      九月的天气,空气中的燥热已经逐渐褪去,清晨时分的十和田湖畔还有些微寒。进藤光站在那个著名酒店的露台上,对着弥漫着薄雾的湖面深吸了口气,再渐渐吐出。

      “早,进藤。”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进藤光回过头。

      十八岁的塔矢亮缓缓走近,在晨光中微微笑着。箱根的卷丹花香已逝去两个月,就在前一日,他以一目半负于绪方,与名人头衔擦肩而过。

      “早,塔矢。你没有去游湖么?旅游车已经开走了。”进藤光问道,在每一次赛后的就近观光是赞助商安排的固定节目,自然名人挑战赛也不会例外。

      “我之前已经来过几次,看多了红叶也就是红叶罢了。你不是也没去么?”

      “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进藤光苦笑,“昨晚又被绪方老师拖去喝酒,我能在这时候起来已经不错了。为什么你就能喝饮料呢?哼,一定是绪方老师偏心!”

      塔矢亮摇了摇头,“未成年人饮酒是触犯法律,知道么,已经成年的进藤君?”

      “我的生日才过了几天!绪方老师说什么这是接触成年世界的第一步!我怎么从不知道喝酒竟然具有这么重要的意义?”进藤光抱怨着,“塔矢,为什么绪方老师这样的人竟然没有被你父亲逐出门墙呢?”

      “这个么……”塔矢亮侧头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

      进藤光一愣,突然笑出声,“哈!塔矢,你看上去心情好多了呢。”

      “?”

      “刚才你走过来,”进藤光用手比了一下,“虽然是笑着,但是没有光彩。”

      “光彩?”塔矢亮拧眉,“怎么说?”

      “唔……”进藤光左右看了看,最后指着塔矢亮脚上的皮鞋,“就像是擦干净了却没上油的皮鞋那样,虽然干净,却总少了什么”

      “那么我现在就像上了油?”塔矢亮得出推论。

      “可以这么说。”进藤光认真点头。

      塔矢亮垂下视线,默默转身扶着露台的栏杆,注视深蓝色湖面在渐散的雾中的隐隐闪光。

      “塔矢?”

      “其实,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吧……”塔矢亮低柔的声音响起,“七番棋中,我只胜了绪方先生两局,实力的差距很明显。回想起来,去年拿到本因坊头衔,大部分原因是桑原老师的精力衰退;今年在你手里守住这个头衔,也是因为你比赛的时候流鼻血,说到底,全都不是因为我自己实力的缘故。所以昨天输了比赛以后,我就问我自己,我和对手所看到的是同样的棋局么?是同样的世界么?我真的有资格坐在这里么……”

      ……

      “早,进藤。”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然后一缕略有些刺鼻的烟气从身边飘过。

      进藤光从回忆中惊醒,回过头,“早上好,绪方老师。您起得很早啊,昨晚没被灌醉么?”

      “就凭那几个家伙?”绪方揿灭了烟蒂,走过来和进藤比肩而站,一挥手作了个下劈的动作,“嘁!一个不如一个!我还没尽兴,就都躺下了。要不是你今天有比赛,我一定就拉你过去喝,也就你这小家伙的酒量能看了。”

      “啊,啊,被绪方老师这么看重,真是荣幸!”进藤光笑着,心道自己的酒量不就是被您练出来的么?不知是否当年佐为与绪方醉后那次对局的缘故,绪方一碰上他,只要双方都没比赛,必定会拉上他喝酒,酒后也必定会被拉着下棋。几次下来,进藤光的酒量竟然突飞猛进,青出于蓝,竟然每每将绪方灌醉了事。如果棋艺也能这么精进就好了,塔矢亮曾揶揄他。

      绪方见进藤光笑得促狭,心知他在想什么,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向湖面,“可惜这次天元循环赛早了些,到九月下旬,红叶季才开始。湖畔满山红叶倒映在湛蓝的湖面上,那样的景色才叫漂亮。”

      进藤光看着白色水汽中若隐若现的山峦,点头道:“恩,我见过,的确很美。”

      “啊,是了!那一年你也在。”

      “那一年?”

      “那年的名人挑战赛最后一场也在这里举行,刚好是红叶季的时候。唔……已经有四年了么?时间倒是快的很。”

      进藤光一怔,“嗯,我记得挑战者是塔矢,他输给了你。”

      “不错。”绪方掏出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可是,接着先是天元,然后是棋圣,第二年的名人战……直到现在,整整四年,我就再也没能在番棋中战胜过小亮。”他苦笑了一声,“呵!完败!虽说从小亮踏入棋士行列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唔……那感觉怎么说呢……”

      “就像有着许多财产的富翁一夜间变成了乞丐?”进藤光接口道。

      “就是那样!”绪方点头,“简直做梦一样!”

      进藤光微微一笑,“塔矢,很强呢。”

      “所以,没有小亮参加的头衔战,我绝对不会承认。”绪方静默着吞吐了几口烟气,转向进藤光目光中竟然隐隐带着历色:“所以,进藤,虽然你现在是名义上的本因坊,但在我看来,你甚至还没有资格坐在小亮的对面挑战他。”

      “没有资格……么?”进藤光轻声重复着,垂眼叹道,“或许塔矢所看到的棋局,和你我眼中的是完全不同的。”

      “怎么说?”

      “这样想,不是会好受些么?”进藤光似笑非笑地瞥着绪方。

      绪方一愣,省悟过来笑骂道:“臭小子,谁用你来安慰?我还没不中用到这个地步!别忘了十段赛我还在上位等着,过两天的循环赛你给我好好下!”

      “是,是,一定不会辜负老师您的期望。”进藤光点头哈腰。

      绪方一扬眉,“啊,什么时候了?我要去弄点早餐。”待转身离开时似是无意般道,“对了,小亮还有一局,就可以进入韩国头衔战的本赛,你知道么?哦,我们比赛后见!”挥了挥手,离开露台。

      进藤光靠着栏杆,转头将脸迎向微寒的晨风。雾已经渐渐散开,深蓝色的十和田湖波光荡漾。

      塔矢,现在的你所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

      ——————————————————————————————

      有的时候,塔矢亮会想,围棋于自己而言究竟是什么?围棋是棋士的生命——当然这样的理论也未尝不可。从实际情况上看,塔矢亮一出生就不曾离开过围棋,打谱、对局、检讨棋局,几乎就可以完全描述他所有的生活。这样看来,围棋是塔矢亮的生活这个论点似乎更确切,甚至更具某种悲剧性。毕竟,“生命”看上去代表着的是崇高光辉值得为之付出一切的伟大,而“生活”显然便渺小了许多。只是,所谓的生命终究还是为了生活而存在的,塔矢亮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离开了日本,离开了进藤光,却依然没有离开十九路棋盘的原因。

      “生活还是会继续下去。”高永夏对塔矢亮说,那个时候徐素岚刚刚哭着冲出公寓。

      塔矢亮走过去关上还在兀自晃动的门,对高永夏的话不置可否。

      高永夏“咦”了一声,说:“怎么,不再指责我刻薄冷酷了?”

      塔矢亮摇了摇头,“你说的是事实,而且,那次我也不是指责你,只是在说事实。”

      “只描述事实么?”高永夏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塔矢亮,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这样的话,我们未尝不能成为朋友。”

      于是,高永夏便开始以塔矢亮的朋友自居,尽管塔矢亮并没有看出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他依旧完全霸占着塔矢亮的沙发,把脚搁在矮几上,翻阅各种奇怪的杂志;依旧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放在冷面里——依旧只有他自己的份,吃的时候将冰块咬得“咯咯”作响;甚至依旧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到处翻找蟑螂,然后兴致勃勃地用鞋底一一压扁——当然,因为他前几日的辛勤工作使得这最后的“一压”少了许多。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两个人除了在研究会,平时也开始讨论棋局。

      “又在看进藤光的棋谱?”高永夏扔下手中的杂志,走到塔矢亮身边看了眼棋盘说道。

      “嗯。”塔矢亮的目光没有离开棋盘,淡淡地应了一声,“昨天十段赛循环圈最后一场对和谷义高。”

      “我记得他输了。”

      “执白两目半负,没有拿到挑战权。”

      “真可惜啊,之前他已经在天元战中输给了芹泽,失去循环圈第一场,现在连基本到手的十段挑战权也丢了。”高永夏在棋盘对面坐下,语气里多少有那么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对于进藤光的敌意多年来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给我看看棋谱。”

      接过塔矢亮递过来的棋谱,高永夏仔细看了一遍,随后嗤笑着:“进藤光拿到本因坊头衔以后似乎就有些得意忘形了。这里,”他指指棋盘,“和谷义高就是抓住他这个缓手,在他的后方找到手段强行作劫,这么明显的地方他竟然都没看到吗?”

      塔矢亮拈起棋子摆了几个变化,皱起眉,“他似乎每一手都在犹豫,天元战那一局也是。”

      “缺乏信心么?”高永夏扬眉,“也难怪,虽说本因坊战与绪方精次那一局下得很好,但多半还是对方求胜心切让他钻了空子。而与伊角慎一郎那一局若非官子时对方下出了恶手,最终输的也是他。这个头衔来得侥幸,恐怕他自己也知道两年的低潮终归也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真是教人失望,不是么,塔矢?”

      塔矢亮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高永夏打量着棋局,“虽然还是有几手下在让对手很难受的地方,可他的漏洞更多。……不过,既然是你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

      “哦?真意外,高君竟然这么相信我。”塔矢亮稍稍抬头瞥了高永夏一眼。

      “我只是相信塔矢亮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盲目的信心。”高永夏微笑着,“就算那人是进藤光也不例外。”

      塔矢亮的嘴角泛起意义不明的笑,低声道:“这是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说着拂乱棋局,道:“高,和我下一局,王位战下一轮我的对手是李成泽,可是个不好应付的对手。”

      “你总是这么谨慎的么?”高永夏笑道:“你应该清楚再过两年成泽或许可以胜你,不过现在的他还差点。”

      ——————————————————————————————

      星期六的早上,进藤光醒来,躺在床上回忆方才的梦境。奇怪的是,方才闭眼时还历历在目的情景,在睁开眼的一刻倏然消失,只记得确实做了一个梦,至于梦中是悲是喜,出现过什么人,则全然没了印象。就像丢入池塘的石子,瞬时就没了踪影,只有淡淡的涟漪在水面扩散——事实上,无论是怎样的石子都会产生这样的涟漪,然后水面终又重归平静。

      星期六的早上,这是个没有对局,没有指导棋,没有研究会,没有任何约会的星期六。

      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照入屋内的几缕,鲜亮至极。

      这是间两室的公寓,花费了数年积蓄的对局费以及一部分父母的“赞助”,作为进藤光十八岁“独立”的标志。

      “时间过的真快啊,进藤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和谷第一次踏足的时候煞是老气横秋地评价道,然后遭到一顿殴打。

      不过,进藤光自知这“独立”中的水分有多大。妈妈一周数次的探望,明明也时常一起来帮他收拾屋子。渐渐的,妈妈来的次数少了,而明明出现的频率却高了起来。于是,有一天,进藤光出差回到家,看到藤琦明从厨房中探出头, “快去洗澡,就要开饭了。”俨然是主妇的模样。然后小木甩着尾巴跑过来,蹭着进藤光的脚。

      那个时候,进藤光突然觉得,理所当然的会这样一辈子吧,直到死亡把彼此分开。

      真的是,理所当然的很。

      进藤光在冰箱里找到了半个面包以及一盒牛奶,这些是他去静冈前的全部剩余。

      门铃响,走去开门。帮忙照顾狗的邻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小木擦过两人的腿,钻进门。

      “请不要总在外面鬼混。”面无表情的邻居说,“不然小木就太可怜了。”

      “啊,是。”进藤光点头,“我会去找一份正经工作的,这几天麻烦您了。”

      关上门,进藤光在玄关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睡衣下摆一角在掖在腰里,其余都皱巴巴的垂死般挂在外面,满头乱糟糟的毛发,眼睛周围还带着连日疲劳的痕迹。

      “真糟糕。”进藤光自言自语,用手耙了耙头发。

      回到厨房把半个面包扔进垃圾桶,牛奶放到微波炉里加热。

      小木走过来蹭他的脚。

      “没吃早餐么?”进藤光低头看它,“Ok!一半一半。”说着把热好的牛奶倒了一半在小木的食盆里。

      小木看了看食盆,继续蹭进藤光的脚,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昏黄的眼睛染上一层水汽。

      进藤光看了半晌,叹了声:“狡猾的家伙!”将剩余的牛奶全部倒入食盆,拍了拍小木的脑袋,“再多可没了。”

      看着小木心满意足地舔着牛奶,进藤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已经饿过头,反而没了感觉。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进藤光站在屋子中央,突然,茫然不知所措。

      就像藤琦明去世后的那些清晨,进藤光站在这里,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有人闯进来,沙哑着嗓音质问他:“进藤光,你又胡闹什么?!”

      进藤光!你又胡闹什么!

      电话铃乍然响起,直到响了数十下,进藤光才注意到。急急想要拿起电话,对方却已然转入电话录音。

      那头是和谷爽朗的嗓音:“喂!进藤,刚得到通知阿福拿到了亚洲电视快棋赛冠军,世界冠军哦!呵!连塔矢那家伙都没拿到过呢。晚上我们要给阿福庆祝,你过来吧。在凝望集合,六点。过时不侯!……”

      ……
      ——————————————————————————————

      韩国棋院,王位战第三轮。

      塔矢亮提前了十分钟坐在棋盘边,目光平和地看着对面的空位。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利用这十分钟排除杂念,将自己调节到最佳的状态。

      眼前一暗,有人走到棋盘对面。

      塔矢亮抬头微笑道:“早上好,李成泽君。”

      “早上好,塔矢君。”李成泽淡淡应着,在对面坐下。

      “王位战第三轮,李成泽对塔矢亮,对局开始。”

      猜先结果,李成泽黑子,塔矢亮白子。

      研究室中,洪秀英看着闭路电视上的棋局,笑道:“二连星?这么个争外势的阵势,成泽看来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他华丽的进攻了。”

      高永夏一扬眉,道:“成泽擅长对杀乱战,力量极大,而塔矢的棋风稳健,大局观与控制力高人一等,不过他的强悍与力量也不容小觑。唔……不知道塔矢怎么应,会是攻防战呢,还是攻对攻?”

      塔矢亮经过十五分钟长考,继第二手左下角星后,下出第四手:高目。

      这是极为罕见的手段,所有看着盘面的人都是一愣,他要干什么?不由地想到之前和高永夏那局的三间高夹,研究室里的人都看向高永夏

      高永夏却是毫不在意,怡然自得地用棋子敲了敲棋盘:“塔矢亮到韩国以后,似乎棋风有变啊。”

      身在局中的李成泽可就不能这么轻松了,脑中迅速考虑高目的定式和各种应对手段。接着,便在棋盘上落子,小目挂进。

      随后,便是定式过程。黑棋上边夹,白棋扳,然后黑取外势白取实地,最后塔矢亮脱先在黑二连心间打入大场。

      局面至此还是波澜不兴,李成泽的心里却并没有表面的平静,他已不是第一次与塔矢亮对局。两年前三星杯,十六岁时国际比赛的出道战,他凭借凶狠酷烈的手段一路过关斩将,以初段棋手的身份闯入半决赛。在当时造成极大轰动,甚至有人认为他有可能成为打破历史的初段世界冠军。但是,他却在半决赛三番棋中被对手直落两盘,倒在了罗马门下,那个对手便是塔矢亮。然而,随后塔矢亮进入决赛后与高永夏进行五番棋,两人二比二打平,关键的第五局,塔矢亮竟然不战败,而且事后也没有任何解释。心高气傲的李成泽根本无法容忍打败自己的对手如此窝囊,发誓定要在世界大赛中一血前耻。可是,塔矢亮竟然在接下来两年中不参加任何世界比赛,让他报仇无门,于是更对塔矢亮其人痛恨至极。

      塔矢亮来到韩国以后,虽然同在一个研究会,但李成泽不屑于接近他,而塔矢亮也并不擅长主动结交别人,两人从未对局过。此外,塔矢亮在韩国开始参加正式比赛的时日不长,之前的对手都是低段棋手以及退居二线的老棋手,这还是第一次在比赛中遇到真正的一流高手。这一局,胜出者即小组出线,进入王位战本赛。

      所以,此战对于要在韩国站稳脚跟的塔矢亮以及一心想要获得大头衔的李成泽而言,都极为关键。

      我绝对不会让塔矢亮进入本赛,我要让他知道,韩国的棋界可不是没落的日本棋界,容不下他这种懦夫!李成泽握拳,暗下决心,伸手,将黑子拍落棋盘。

      “右边大斜!”洪秀英精神一震,“成泽准备进攻右边的白子了。”

      林日焕皱眉道:“现在就准备进攻了?棋盘还很大,应该先去抢占大场才对吧。”

      高永夏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棋盘空旷,才是进攻的好时机。更何况,成泽也只是做个姿态。”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成泽是真的打算动手进攻了。在塔矢亮转手到下边拆大场的时候,李成泽右上又是一个大斜,夹攻白子。

      塔矢亮在左下角拆二出来抢占位置抵御左上黑棋的外势。

      研究室里的高永夏哑然失笑道:“塔矢把成泽的皮球踢了回去,是要逼他先出手么?这样挑衅对手……啧啧,成泽能忍下这口气么?”

      眼看着李成泽在上边星位上高位落子保证上边的实地和左上外势的威力,洪秀英赞赏地点点头:“成泽的耐性有很大进步。”

      高永夏含笑不言,心里却想,塔矢,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吧?

      白子,右下大飞挂角。

      “这个位置……恰好放在黑棋的外围上,距离自己的子力也不远,如果黑棋打入进攻很有可能就是反被吃;要是镇住围外势的话就可以顺势飞进角。”林日焕分析道。

      洪秀英叹了口气,“如果小飞挂角,成泽一定毫不犹豫地进攻,但是放在这里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塔矢这一手,一定让成泽很为难吧。”

      李成泽此时确实为难,杀?还是不杀?他从没想过向来以屠杀为乐的自己会为杀棋这种事而犹豫。他不由想起对局前,高永夏特地对自己说的话:“塔矢亮擅长掌控大局,进退得宜,一旦被他掌握节奏就很难有还手之力。他绝对是个可怕的对手,不要轻视他。”

      不,他绝对不相信,这样一个一再退缩的懦夫,一个胆小鬼,会有什么令人畏惧的实力!塔矢亮,根本连坐在棋盘前的资格都没有!

      手起,黑子拍落,夹攻右下。

      白子,右上拆挂。

      高永夏不禁“咦”了一声,他本以为塔矢亮会进角,这样的话,李成泽就可以跳起来进中间,黑棋即使丢掉了角也可以压制左下白棋的发展。低头仔细计算,结果却是令他大吃一惊。

      其余人的神色也是一脸意外,好一会儿,洪秀英才回过神道:“我们来按照正常的顺序研究了一下上边白子打入的结果。唔……白棋会得到21目,而且还有一个出头冲击黑棋那手大斜的手段。现在看看这里,右下的白子。因为这里拆在星位上的是白子,所以塔矢选择了较低的位置可以更好的占据实地。不算靠在右下大斜的手段,唔……这里——也是21目!”

      众人齐齐倒吸了口冷气,他们知道李成泽无论吃哪一个,塔矢都可以有一处得利,并且,占得的目数是完全一样的!

      处于局中李成泽愕然看着棋盘,这是何等可怕的计算力和判断力!如果纯粹从这方面看,恐怕高前辈也无法与塔矢较量吧。他终于意识到,无论对这个对手如何不屑,也不得不正视他的强大与可怕。不过,李成泽并不会承认,事实上自己的心里还是禁不住对面前这个人产生了敬畏。

      足足长考了一个多小时,李成泽才缓缓落子。

      “这手挂……”林日焕想了想道,“成泽似乎摸索到了一点对付塔矢的办法,他想要全力破坏塔矢的棋形。”

      “对付塔矢最好的办法就是破坏棋形,理论上确实可行,成泽能看到这一点是很大的进步。”高永夏淡淡道。

      李成泽攥着拳头,方才落子时,他还在为自己想到以全力进攻来破坏棋形而兴奋不已。可是,他抬头看到对手依旧是面沉似水的模样,心情顿时冷却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

      “可惜,他似乎是被塔矢的前一手吓到了,有些太着急。”高永夏继续道,“上边的棋太薄,塔矢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地方。”

      正在李成泽的不安成为恐慌,开始如坐针毡的时候,塔矢亮抬手,落子。

      “啪!”

      “跨断!”洪秀英惊呼一声,“本来应该是成泽追杀白棋的局面,但是现在倒了个个,成了黑棋要出逃的境地!好强硬的手段!”

      林日焕皱起眉,“成泽会孤注一掷吧。”

      果然,李成泽在上边飞出,压着右上打入的白子,企图拼个鱼死网破。但塔矢连续三手飞又让他没了进攻目标,接着白子顶住黑大斜子,把整个黑的右上一片连根拔起。

      “已经完了!”高永夏叹了口气。

      洪秀英摇头道:“不,成泽可以逃向中间,如果和右边的那片黑子取得联络,局面并不算太坏。”

      “即使黑子逃向中间,白子早先右下挂角的那个子借着右边星位上的子力就可以活动了。”高永夏的食指点着棋盘,“然后,跳出来攻击黑棋大龙的断点,再镇在右下大斜上。塔矢一定会步步紧逼着黑子两块大棋汇合,最后,用尖封死黑龙外逃的路线。黑子从这里……”手指缓缓滑过大片中腹,“到这里,完全,崩溃!”

      ——————————————————————————————

      跑车在进藤光身边停下,红色的车身在落日的余晖中流光溢彩。“进藤!”

      进藤光停下脚步,眯眼适应这过于璀璨的光彩,“绪方老师。”

      “有空?”

      “啊……我要去……”

      “小亮的棋谱,要看么?”

      进藤光一怔,“王位战第三轮?不是今天才……”

      “不错,”绪方微微笑道,“我有特殊渠道。”

      进藤光点头,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请老师尽快吧。”

      进藤光推开“凝望”的彩色玻璃门时,喧闹的声音猛的奔涌而来,那声清脆的铃声也瞬时被淹没。他看见吧台尽头的石像半掩在绿萝的枝叶后,宁静的突兀。

      “进藤!这里!”处于喧闹中心的阿福在人堆中奋力挣扎,扬着双手,大声向进藤光打招呼,只是看上去更像溺水的人在呼救一般。

      进藤光慢吞吞地走过去,赫然发现围着阿福的人堆里有着和谷、伊角、本田、奈濑等等一干年轻棋士,甚至连关西的社和一向不合群的越智都在其列,笑道:“啊,人还真齐。”

      和谷正在狠狠搓揉阿福的头发,闻言抬起头大笑着:“哈!进藤,你来晚了!不是前两天把十段挑战权输给了我,就灰心了吧!”

      进藤光摆手道:“路上遇到了绪方老师,耽搁了。”

      “我可是连夜从关西过来!”社一把勾住进藤光,大叫道:“奈濑,给进藤拿酒!上回本因坊的庆祝会被他用身体不适逃了,这次定要他补回来!”

      进藤光无奈地接过奈濑递过来的酒杯,摇了摇头:“这次的主角是阿福,我可不能喧宾夺主。”转头对还处在和谷蹂躏之下的阿福举杯道,“恭喜你,阿福!亚洲电视快棋赛最后一局我在九州看了,很精彩。”仰头一饮而尽。

      阿福用力挣开和谷的手,圆圆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嗯,下那局棋时我感觉很好。”

      “这小子,也就下十秒快棋最对他胃口了。”本田笑道。

      伊角微微笑着,“不过,毕竟是世界冠军。”

      和谷不甘心似的捶了捶阿福的脑袋:“是啊,连塔矢亮都没得到过世界冠军呢。”

      越智“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世界冠军……”进藤光若有所思地偏头道:“在这里庆祝是不是有点……”

      和谷很有默契地接下话茬:“不错,阿福,作为世界冠军可不能这么小气,至少得请我们吃寿司!”

      社眼睛一亮道:“我听说东京的凤凰阁不错,一直想去看看。”

      “哇!社,原来你是这种人!!”奈濑大叫。

      “怎么了?”社莫名其妙地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憋笑看着他。

      本田低声道:“那里最出名的一道菜是女体盛。”

      “什么是女体盛?”阿福眨着眼问道。

      “诶?阿福不知道吗?不过你也是成年人了,我来告诉你啊……”

      “和谷!不要教坏阿福!”

      ……

      进藤光走到吧台,向加贺要了杯加冰的威士忌,坐下来慢慢喝着。

      “不过去?”加贺擦着杯子,问道。

      进藤光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刚才看了塔矢今天的棋谱。”

      “?”

      “中盘李成泽51个子被塔矢鲸吞。”

      “什么?!”加贺低呼了一声,“怎么可能!李成泽是韩国的新人王!即使和塔矢有差距也不可能……除非,他出了恶手?”

      进藤光垂眼看着杯中的酒液,神态不知是骄傲还是苦涩,“整局棋李成泽没有任何缓手!是塔矢一步一步的把他引到崩溃。塔矢,已经走的这么远了……”

      两人沉默着,半晌,进藤光指着自己的座位道:“这里,塔矢总是坐在这里吧。”

      加贺也从方才的震惊中会过神,点点头,“唔……通常是这个位置。”

      “然后,我就在那里吧。”进藤的目光看向笑闹成一堆的众人,“塔矢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么?”

      “未必不是。”

      “很孤单啊,这里。”

      “可也未必是。”加贺晃了晃手中晶莹透亮的酒杯,“听说每个人的眼睛里那块晶体都是不同的。”

      “就像透过不同形状的杯子?”

      “唔,可以这么说。”

      “那么只有透过塔矢的杯子才能看到他看见的了。”

      “进藤,走了!”和谷站在门口对进藤光大叫。

      (本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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