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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断续 ...

  •   塔矢亮第一次见到进藤光是十二岁那年在自家的棋会所,当那个大眼睛的圆脸男孩坐在棋盘对面,大大咧咧地说:“我是进藤光,六年级。”的时候,塔矢亮以为这个名字会像从前那些向自己挑战的孩子一般被迅速遗忘,可事实上,从此,他的心再也没有放下过这个名字。

      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邂逅,塔矢亮有的时候会这么感叹。尤其在进藤光告诉他有关Sai的一切之后,他更坚定了这种想法。一个徘徊千年的灵魂将进藤光带入了自己的世界,除了神的安排,还有什么能够解释这样匪夷所思的因缘?

      因缘,在许多人眼中称得上是孽缘吧。毕竟,塔矢亮爱上了进藤光,一个男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圣经》中逆神的大罪。

      塔矢亮未尝不知道这些,但是他根本无法抗拒。

      因为当时进藤光把他带到他的朋友面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向和谷介绍道:“这是塔矢亮,我一生的对手。”尽管,他的朋友们全都认识塔矢亮。

      塔矢亮感到进藤光的手掌传递到自己肩膀上的温度,神采飞扬的侧脸带着骄傲,仿佛是在宣告自己不可侵犯的领地。这种想法令他蓦的颤栗,一种极度喜悦的颤栗席卷了他的身心。在那一瞬间,就像是突然被闪电击中一般无从犹豫躲避,十六岁,几乎从未接触过棋盘之外的世界的塔矢亮爱上了进藤光,对方是什么性别在这一瞬间完全没了半点阻碍力。

      当时大手合还未废除,塔矢亮也还没有得到头衔,所以他们要和其他棋士一起参加频繁的手合赛,同时还在各大头衔的循环圈内外浮沉。可他们还是经常见面,先是在棋会所,后来随着两人增加的人气,慕名而来的人数的增多,逐渐的,见面的地点变成了塔矢亮家那所空阔寂静的和式宅院。

      两人通常是坐在木质走廊中对局或者检讨棋局。棋子拍落时发出清脆的声音,棋盘对面那人挑染的金发在眼前晃动,最爱的人和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塔矢亮有时会错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塔矢,你会一直一直和我下棋的,是吗?”

      塔矢亮将棋盒放在棋桌上,抬头,看见进藤光目光定定地对着自己,神色间有些不安,那隐隐的忧郁脆弱令十六岁少年瞬时褪去了几分青涩。

      不是没见过这样的进藤光,一年前的北斗杯上塔矢亮就总是在不经意回头间看见进藤光这完全颠覆开朗形象的神态。但是,当这样的神情真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塔矢亮突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样深切的沉痛为何会出现在这样一对清澈的眼中,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抹去最爱之人的悲痛,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连安慰的话语都无法想出半个字。只能用力点头,反复说着:“是,我会一直一直和你下棋……”

      “呵!”进藤光笑了起来,他笑得无比灿烂愉悦,仿佛刚才的忧郁只是他的恶作剧,“塔矢,你不用这么紧张吧,我知道你这家伙绝对离不开棋盘的,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并不高明的掩饰,但塔矢亮自私地相信了。他不愿去深究进藤光心结,不愿去承认自己面对所爱之人的伤痛时的无能为力。

      十六岁的塔矢亮只能用这样自欺的方式笨拙地维护他小小的,摇摇欲坠的世界。

      现在,二十二岁的塔矢亮站在独自一人的房间内,发现六年间,自己似乎没有任何的进步,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笨拙,如此无能为力。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己,神为什么还要赐予这样的因缘?如果仅仅是为了引导进藤光进入围棋的世界,那么是不是早该斩断感情的纠葛?

      窗外是异国他乡的陌生景致。

      这里不是塔矢亮的世界,他的世界早已崩坏。

      塔矢亮站在废墟上,目送那曾经因为受伤而落在自己脚边的鹰,从此远远地凝望它在天际翱翔。

      ————————————————————————

      “唔——”

      进藤光半睁开眼,目光茫然地对着眼前的情形。恍惚中,眼前只看见一团光,没有形状,没有颜色,微微地刺痛着双眼。他不禁闭上眼睛,可是,那团光仿佛透过了眼睑,清晰地映射在视网膜上。猛地睁开眼,光团倏忽消散,视线正对着的是一方镶在窗框内的澄澈湛蓝的天空。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的房间,不是任何一个进藤光曾经到过的房间。昨天他在棋院看到塔矢的那一手三间高夹,而记忆从这里开始便模糊了起来。似乎他随后便一直走着,走着。四周是黑暗还是光明,是嘈杂还是寂静,进藤光已经无从忆起,只知道在不知走了多久以后,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童话里的爱丽丝追着一只奇怪的兔子掉进了一个怪诞的世界,而进藤光则总是在茫然混乱的思绪中掉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第一次是佐为的消失,进藤光的脑中充斥着和佐为相处的一点一滴,浑浑噩噩地走过和佐为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当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身在因岛。

      另一次则在两年前,他和藤崎明的婚礼第二天。婚礼中父母欣慰的笑脸,和谷不断的起哄,塔矢轻轻的一声“恭喜”,明明洁白的婚纱……当他迷失在这一切之中的时,猛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四周是惨白的墙壁和惨白的表情。然后,他被告知,他和他的妻子新婚当晚煤气中毒,更不幸的是,他被一个人留下来知道这件事情。

      而自己这回掉进的是哪里呢?不会有比那个惨白的房间更糟的地方了吧……进藤光想,坐起身,转头四顾。不大的房间,墙壁上只有那一扇窗,于是,整个房间被从那方天空所折射的阳光分成了明暗两个世界。房间中大部分的地方,在昏暗中模糊了轮廓。只有靠近窗口的矮桌以及窗台上的一盆不知名的植物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

      会不会真的像爱丽丝一样遇到一条毛毛虫?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好笑,实际上并没那么好笑,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扬起了笑容。

      “看来恢复的不错嘛。”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惬意的气氛,进藤光有些不满地转头,看到加贺从阴影中踱了出来,长手一伸,将一个纸袋扔在了矮桌上。

      “咦?连声谢谢也不说?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么?真是令人伤心啊。”加贺突然凑近进藤光,笑嘻嘻的脸看上去没有半点伤心的意思。

      进藤光心中有愧,别开脸,小声道,“谢谢你,加贺……”

      加贺摸了摸进藤光的额头,“唔……烧退了。”他的手突然下移,一把勾住进藤光的脖子,另一只手开始狠狠地揉他的头发,“臭小子!在外面游荡了一夜,你父母打电话到‘凝望’里来,我不仅要替你遮掩,还要半夜把你从街头捡回来。好不容易可以睡下了,你这家伙竟然开始发烧说胡话,你成心不让我睡个安稳觉是不是?!一句谢谢你就想混过去吗?!”

      进藤光避无可避,一边想要挣开脖子上的钳制,一边嘴里嘟哝着:“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不是孩子?!哼!逃夜这种行为不是孩子气是什么?!”

      “不要用长辈的口气教训我,你也只比我大两岁罢了……哇——”

      当加贺的手终于停止蹂躏时,进藤光的头发已经纠结得一团乱,由于发烧出汗的关系,头发与头发之间互相黏结,简直有些惨不忍睹。加贺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得意洋洋地吹了声口哨,似乎这才出了口闷气。

      进藤光只能在心里苦笑,记起自己先前的想法,比起这位学长,他倒是宁愿碰到那条抽着长长烟斗,不断抢白的毛毛虫。无奈地叹了口气,进藤光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被汗水浸透了的衬衣令他很不舒服,“加贺,浴室在哪里?”

      “左手边的小门……说起来,进藤,你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吧?伊角结婚以后,和谷倒是因为几次喝醉了在我这里住过。而你每次喝醉都是塔矢……”加贺突然停顿了一下,但似乎觉得这么停顿反而更加不妥,只能继续,声音却不由自主低了下来,“他照顾你……”

      “啊,是,每次都是……”进藤光的话语消失在浴室的门后,然后从里面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加贺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突然一皱眉扬声道:“进藤,你刚退烧,别用冷水洗澡。”

      “是,是。加贺学长,你怎么也啰嗦起来了……”里面传来拧开水龙头的声音。

      “喂!你——”

      “啊!”

      加贺的反驳还未出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大叫,他一眯眼,幸灾乐祸道:“忘了告诉你,热水器的水温调节出了故障。哈!进藤,你是不是被烫得精神一振啊?”

      出乎意料的,进藤光没有回嘴。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加贺站在门外,对这突如其来的静默有些手足无措,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水声停止,不一会儿,进藤光走了出来,穿着有些偏大的衬衣,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说道:“加贺,可能是热水器的过滤网堵住了,我帮你拆下来洗洗就好了……”

      “是吗?那你就赶快试试,其实已经坏了一段时间了,可我总是忘记叫人来修理。”

      “我是病人啊,你就把我当修理工使唤。”嘴里抱怨着,可进藤光手里却没停,很快就把热水器的外壳拆了下来,取出过滤网。

      加贺惊讶地看着进藤光毫不生疏的动作,“进藤,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

      进藤光低头仔细清理着过滤网,随口回答道:“塔矢家的热水器也总是有这个故障,都是我修理的……其实本来我也不会,但是塔矢那家伙,这方面完全是个白痴呢,可他又喜欢干净,又怕烫,还不许我晚上去打搅别人,只能我来动手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柔低沉,“唔……第一次修理这个东西,完成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们俩都一夜没睡。第二天上午还有比赛,塔矢竟然还能准时醒来,硬是把拖我去棋院。那家伙……真是十足的怪物……”

      当最后一个字的声音消去以后,他仍旧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但加贺觉得,进藤光的视线已经穿透了眼前的一切,凝望着一个无法触及的所在。而自己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啊!弄好了!加贺,你试试看。”

      “啊?嗯。”加贺清醒了过来,就像是无意间窥见到了一个永远不可揭破的秘密,令他感到一阵心虚,但更多的则是这个秘密所引发的焦虑。他忍不住开口道:“进藤……”

      “?”

      “昨晚,你一直叫着塔矢的名字。你对他……”

      进藤光明白了加贺未出口的猜测,随即竟扬起一抹笑容,云淡风清得一如窗外湛蓝透明的天空,“不,我不知道,加贺,可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毁了他……一个明明还不够么……”

      加贺看见进藤光的眼底有模糊的星光闪烁,突然觉得自己正在见证那光芒最终的湮灭,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目光却被牢牢牵引住。许久,他才别开视线,恍然明白自己的这位学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孩子,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惆怅。

      ————————————————————————

      塔矢亮第一次见到徐素岚是在高永夏的公寓。

      一个夏日炎热的午后,塔矢亮的手指不慎被棋谱的纸张划破了。由于伤口非常纤细,一开始他并没有发觉,直到在棋盘上发现红色的痕迹。

      塔矢亮翻开手掌,看到了那条顺着食指上天生的纹路划过了两个指节的伤口。或许就是顺着纹路的关系,所以伤口很深,鲜血已经渗透了皮肤,在指节凹陷的地方堆积。他怔怔的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仿佛这才记起自己还活着,还会受伤流血。

      接着,塔矢亮想,既然要作为一个棋士继续活着,对于手指上的伤口就无法放任不管了。可是自己的公寓里没有准备创可贴之类的医疗用品,高永夏那里或许会有吧。于是他站起身,决定第一次上门去拜访他的邻居。

      敲门以后,出现在塔矢亮面前的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他刚要抬头重新确认门牌号,高永夏火红的脑袋就出现在女子的身后,“咦?真是稀客阿……”

      然后,塔矢亮就从高永夏的口中得知这陌生女子是徐彰元大师的女儿,徐素岚。和高永夏的关系用他自己话来说,就是老掉牙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塔矢亮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藤崎明,进藤光的青梅竹马,那个进藤光所爱的女孩。

      在认识藤崎明之前,塔矢亮就从进藤光的口中知道有这么一个“明明”的存在。那个时候,尽管知道藤崎明是进藤光的青梅竹马,但对于爱上进藤光的塔矢亮来说她只是一个符号罢了,就像是小说上的一行铅字,无论多么鲜活生动,终归是描述另一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进藤光带着藤崎明出现在棋会所,笑吟吟的对他说:“塔矢,这是明明。我告诉你哦,和明明下棋可以放松精神呢。因为明天是你第一次参加挑战赛,我就把她带过来和你下一盘。哈!塔矢,我够朋友吧?”

      塔矢亮看到那个漂亮的少女露出友好的笑容,他感到那行铅字从书页中跳了出来,在脑中跳着怪异的舞蹈,讽刺着自己的自欺欺人。

      “啊,这样就可以了。”一直认真为塔矢亮包扎着的徐素岚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谢谢,真是麻烦您了。”

      “不,举手之劳罢了。只是伤口比较深,塔矢君这两天请务必小心。”

      “我会的,多谢提醒……”

      高永夏突然不耐烦地打断道:“好了!素岚,明天你不是还要和同学去爬山吗?不用回去准备一下?”

      塔矢亮感到气氛一滞,空气仿佛因为这句话静止在了一个尴尬的状态。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高永夏一眼,隐隐的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徐素岚垂下眼,“是,我是该回去了……”转头抱歉地对塔矢亮一笑,“对不起,招呼不周,可我得告辞了。”走至门口,突然又回头,“永夏哥,周末你会来吗?”

      “周末我要带塔矢去研究会,下个月老师回来后我会和他一起去见老师的。”

      门缓缓合上,遮住了徐素岚离开的背影。

      “老头子下个月回来,特地指名说要见你。”高永夏挑衅似的扬了扬眉,“为了让棋院接纳你,老头子可是往棋院打了十几次电话,差点提早飞回来。还没回来就又这么迫不及待要见你,真是天大的面子啊,塔矢。”

      “这次的确是多亏徐大师费心了。”塔矢亮微微笑着,“可是,他想见我无非因为你败了一局。高,你的老师其实很重视你,你又何必嫉妒我?”

      高永夏一怔,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塔矢,真不愧是塔矢!就算是在开解别人,也是这么尖锐严苛!难怪都说你高傲冷酷!哈!不过,我欣赏!”

      塔矢亮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当然知道棋界对他的评价,除了棋艺,其余的几乎都是负面的词汇。比如说,目中无人,古怪孤僻,甚至是冷血无情。在职业棋手中,除了父亲的几个门生,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朋友。而进藤光,对塔矢亮来说,则远不止是朋友……虽然,塔矢亮苦涩地想,进藤并不这么认为。

      他走至窗边,向楼下看去。正一眼瞥见徐素岚苗条的身影走出公寓的大门,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这扇窗户。显然,由于午后强烈的阳光,在她那个位置是看不清室内的,但她还是怔怔的出了会儿神才转身离去。

      塔矢亮看着那个有些落寞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对这个只见了一次面的女子产生了些许亲近感。

      “怎么?对她有兴趣?”高永夏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显然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他语带调侃地说道,“要不要我帮你,恩?!”

      塔矢亮看了高永夏一眼,“高,你对她太刻薄。”

      “看来你真的关心她。这可真是奇怪呢,塔矢,你可不是一个轻易就会付出关心的人。唔……从这点上来说我们还是很像的……”

      “这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优点。”

      “可也算不上缺点,不是么?太多的关心,有时更残忍。”高永夏促狭地眨眨眼,“我可是亲眼见过你拒绝女孩告白的样子。”

      塔矢亮摇了摇头,转眼看向窗外,“这是为自己的冷酷作辩解的借口罢了。”

      而进藤就绝对不会这样做,他的善良,他的温柔……就算是在明了自己所抱有的感情之后,对自己还是未曾减少丝毫……尽管,他说,“塔矢,对不起,我不该伤害你……” 但塔矢亮知道,其实是自己伤害了他。

      ————————————————————————

      八月,与外面炎热潮湿的盛夏完全不同,幽玄棋室中的空气微微带着凉意。川端康成的手书 “深奥幽玄”一如既往的挂在原地,寂静中,似乎蕴含着某种蠢蠢欲动的暗流。

      绪方将视线从棋盘上稍稍抬起,镜片后目光在触到棋盘对面年轻的对手时,显露出一丝玩味。手起,“啪”,白子轻巧地落在棋盘一角。

      进藤光低头看着棋盘,金色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绪方的视线。没有抬眼,从十二岁认识到现在,对方这样的目光早已令他见怪不怪,只是在心中不露声色地提高了警惕。可是看见白子落在的位置,他还是不禁心中一震,手中扇子重重嗑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一边的记录员轻呼了一声:“三间高夹!”然后立刻发现自己的失态,满脸通红地垂下头。

      不过此时并没人责怪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棵白子上。三间高夹,半个月前,远赴韩国的塔矢亮凭借这一手击败韩国青年一代中的顶尖高手高永夏,震慑了整个韩国棋坛。半个月之中,各个国家的棋手都针对这一手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可是,直至现在,也没有人站出来宣称能够下出完美的应手。

      新闻室中,正在观战的和谷皱起眉,道:“绪方老师早就盘算好了要拿出这一手吧,他对这一局竟然这么的势在必得?”

      一边的越智扶了扶眼镜,冷冷道:“赢了这一局,绪方老师便处于循环赛第一位。他不会给进藤任何机会。”

      伊角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棋局尚未进入中盘,这么做,舆论难免会斥责绪方面对新一代的棋手信心不足,才拿出这种近乎耍赖的招数。虽说本因坊是三大头衔之一,但这一局并非决胜局,那么到底是什么让绪方老师如此紧张?心思细腻的他已经察觉到这一局所代表的意义并不如表面的这么简单。

      和谷突然回过头对伊角道:“伊角,进藤现在是和绪方老师一样排在第一位吧?如果进藤赢了这一局,下一场和你的比赛很可能就能决定本因坊的归属。” 塔矢离开以后,空出的三大头衔都是由前一轮比赛决出,而本因坊就由打入循环圈的八位棋士互相循环对局决定。

      在一瞬间伊角突然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现,他不由低呼了一声:“我明白了,这一局会决定未来日本棋坛的格局!”

      声音在安静的新闻室中分外清晰,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注视在伊角的身上。

      一直一言不发的天野以多年的记者经验隐隐抓住了什么,可是并不真切,他出声问道:“伊角君为什么这么说?”

      只见伊角向来温文的脸上浮现出晕红,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名人战社已经淘汰了芹泽前辈和仓田前辈,不出意外他会拿下名人头衔。进藤现在只要赢得这一局,无论接下来一局是他还是我获胜,其他人得到本因坊的机会都会大大降低。这样,我们这一代棋士,至少能够拿到三大头衔中的两个……”

      说到这里,在座的任何人都知道伊角的言外之意。在日本棋坛,虽然号称“七大头衔”,但是真正处于主导地位的是棋圣、名人、本因坊三大头衔,得到这三个头衔就等于统治了整个日本棋坛。当然这并不容易,但两年前,塔矢亮包揽了三大头衔,从而以毋庸置疑的实力让一度被前辈棋手压制地抬不起头的棋坛新浪潮有了前进的动力。

      可是,塔矢亮的冷漠性格令他处处受到前辈们的诟病,众多同辈棋手出于各种原因私下也对他十分排斥,几乎没人真正承认他是新浪潮的领军人物。而同辈中唯一能和他相抗衡的进藤光因为新婚妻子的猝死而状态低迷,最近半年才有所起色。其余的年轻棋手还不够成熟,尽管有伊角、越智、社他们不时打入循环赛,但在前辈的压制下缺乏经验和资历的他们建树不多,于是新浪潮几乎退化成一个空壳。

      在塔矢离开后,上一辈对三大头衔虎视眈眈,一心要把当年被塔矢亮这个不世出的天才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头衔重新拿到手。如果此时新浪潮能够夺得过半的大头衔,对上一辈不啻是个巨大的打击。因为这足以证明他们已经完全成熟,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取代绪方所代表的那一代。日本棋坛中对于资历的异常看重,使得这届本因坊挑战赛,无形中,已经成为年轻棋手和前辈们较劲的关键。这局棋的意义不言而喻。

      一时间,新闻室中一片静默,兴奋、紧张的气氛在室内蔓延。

      “不知道进藤会怎么应对。”和谷打破了沉默,轻声道,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热切。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屏幕,屏息观看这影响着他们今后道路的一局。

      进藤光愣愣地看着那颗白子,手指紧紧攥住折扇,直至关节泛青,扇骨因为承受不住力量而发出“咯吱吱”的声音。

      纷飞的红叶。

      檐下清响的风铃。

      光可鉴人的木质走廊。

      烂漫秋阳下,少年晕红的脸,柔和醉人眸。

      以及那仿佛就在耳畔的轻声低语,“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么?”

      而我们……已经用完神给的所有时间了么?

      这一手,是不是时间的沙漏中最后一颗细沙?身体已经感觉到了它穿透时的痛苦,想要承接,这样是否能够偷得一点延续?

      进藤光的眼神瞬时凌厉了起来,绪方被他的目光一刺,不自觉崩紧了全身。直到进藤光低下头,他才悄悄松了口气,发现冷汗已经微微渗出额头。这小子,怎么变得和小亮一样无趣了。

      进藤光习惯性地将扇子微微展开,又渐次合拢。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一边的裁判员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用了二十多分钟了,看来这回的长考要延续到午休以后。

      可是,进藤光突然扬手,落子。

      “啪!”清脆的声音震得对局室内外观战的人皆是心中一颤,不约而同地看向棋局,难道众多高手都无法解开的妙手,进藤光竟然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思考中解决了?!

      只听和谷惊呼了一声:“小拆一?!”

      伊角皱起了眉,脸色凝重,“竟然是小拆一……”

      “进藤大概是认输了吧。”越智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可是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一丝失望。

      天野却是没有完全看懂这一手,忍不住道:“或许进藤君有他的想法……”

      “想法?!”和谷激动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一手这样被白棋在外面一尖顶,黑棋只能立起。本来立二可以拆三的形状如今只能拆一……对手可是绪方老师!这样的棋、这样的棋怎么能下?!”

      天野终于有些听明白了,确实,高手相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往往胜负就在些微之间。不由得心中暗自惋惜,看来进藤光毕竟还欠火候,棋坛的新浪潮又要再一次被阻碍了。或许,错失了塔矢亮,真的是日本棋坛最大的失误。

      幽玄之间,绪方有些迷惑地看着进藤光的应手。他的想法与和谷同出一辙,但是,隐约的他感觉到这一手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直觉告诉他,不可以看轻这一手,可是,理智的推断,他却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

      绪方看了一眼对面的进藤光,只见他垂着视线,脸色在灯光下微微有些苍白。略一沉吟,绪方轻轻落下一手,如和谷所料,果然是尖顶。

      裁判员轻声提醒道:“午休时间已到,请两位老师暂停。”

      绪方和进藤光先后走出幽玄棋室。绪方突然回过头,玩味的神色再次浮上他的眼睛,微笑道:“进藤,不知道小亮看到你的应手会有什么评价。”

      进藤光一怔,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绪方,突然露出一个难解的笑容,“我更期待塔矢的应对。”说完,便径自向自己的休息室走去。

      进藤光进入单独的休息室,靠着墙,他的身体渐渐滑落。

      佐为……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能够在棋盘中忍受千年。

      因为只有透过棋局,只有在那黑白之间,才可以碰触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为了那一瞬间虚无的碰触,为了那碰触一瞬间的喜悦,可以忍受随之而来的孤寂、黑暗、无望……可以忍受着痛苦做到一切。

      而他,是否也透过棋盘碰触到了自己……

      ————————————————————————

      八月的汉城炎热而清静,只有两排茂盛的道边树整齐地向前延伸。于是,狭窄无人的街道上,铺满从枝丫间漏出的点点阳光。

      塔矢亮走在其上,突然想起自己的国中老师曾经说过,这些的光影其实是太阳透过枝叶的间隙在地面上形成的小孔成像。伸出手,一个白晃晃的小小的光斑投影在手掌上,这其实也是个小太阳呢,塔矢亮想。慢慢收拢手指,小太阳在手指上跳跃,微风拂过,倏忽一闪而逝。待到风静止下来,手掌上的小太阳却已经改了形状,再不是原来的那个。

      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抓不住的,妄想罢了。塔矢亮不无自嘲地想着。

      抬头,韩国棋院已经在不远处,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进入棋院,各种各样的目光就向塔矢亮投来,惊讶的,好奇的,妒嫉的,挑衅的……从他下围棋以来,伴随着耀眼光环的就是四周这样的目光,不是没有胆怯过,只是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记忆了。所以,塔矢亮忽略了这一切,淡淡地扫了一眼大厅,没有找到高永夏的红发。皱了皱眉,在大厅一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翻阅起最近的围棋周刊,丝毫也没发觉因他无意的举动而引发厅中人们的骚动。

      高永夏步入韩国棋院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大厅一角那个无视周围各色目光,专心地自成一个世界的塔矢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家伙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正要走上前,他突然听到两个背对着他的年轻棋士的对话。

      “嘁!塔矢亮以为他还是在日本么?这么目中无人!”

      “什么日本围棋第一人,还不是连一次世界冠军都没得到过。日本的围棋这么弱,这样的二流棋手在那里也成了超一流……”

      高永夏一挑眉,懒懒开口道:“那么我输给了二流的棋手,是不是也就只有三流的水准了呢?”

      两人一惊,转身看到说话之人后,立刻慌慌张张地行礼,支支吾吾道:“高国手棋圣……嗯……其实偶尔的一局不能证明……”

      高永夏没兴趣欣赏他们手足无措的尴尬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他们的解释:“行了,你们俩个别站在这里,太挡道了。”

      两人立刻如蒙大赦,诺诺连声地离开了,而周围的原本窃窃私语的人在高永夏略带讽刺的扫视下也渐渐散去,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说,塔矢,你不会是故意要打压我的人气吧,怎么可以比我还傲慢……”高永夏晃晃荡荡地走近塔矢亮,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毫无营养的玩笑。却发现塔矢亮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杂志,丝毫也没有回应的意思。“咦,平时不是只要一叫你名字就回过神的么?今天怎么没反应了?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你,我看看。”高永夏自说自话地就伸手去拿塔矢亮手中的杂志。

      一扯之下,杂志竟然没有动弹分毫。然后,高永夏意外地发现,塔矢亮的手死死扣住了杂志两侧,页面已经因为他的过度用力扭曲了起来。

      好奇地瞥了一眼内容,上面赫然是一行醒目的标题:“完美的应手——二十七分钟破解三间高夹”。高永夏一惊,连忙看下去。“第xx期本因坊战循环赛第六轮于8月4日在东京棋院……第二十一手,绪方精次使用三间高夹。进藤光经过二十七分钟长考,以小拆一为应手。其后,绪方精次两边尖顶。随后几手变化,白棋反而凭借黑棋的尖顶而走厚……进藤光执白以两目半胜绪方精次。这次沉寂将近两年的进藤光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现……”

      高永夏扬眉,终于醒来了,进藤光!真是让我好等呢……

      只是,三间高夹这么轻易地就被破解,难怪自负实力的本国棋士刚才对塔矢亮会是那样的态度了。高永夏瞥了一眼塔矢亮,那张似乎永远沉静的脸此时的神色却混合了激动、惊喜、感伤……种种复杂的情绪,高永夏发誓,他从未在任何其他人身上见过如此丰富的感情流露,更何况是塔矢亮这样平时可以称之为感情贫乏的人,他着实大吃了一惊。仅仅是被破解了一手棋而已,怎么会令他如此激动?又或许只有这一手三间高夹才能够挑起塔矢亮的情绪……

      塔矢亮此时已渐渐平静了下来,放下已被自己捏得不成样子的杂志,抬头正看见高永夏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忙掩饰什么似的别开视线,道:“高,你什么时候到的?”

      高永夏虽然心中很好奇,但一想起上回在梨泰院时塔矢亮眼中那一片深蓝,到嘴边的问题不知为何便咽了下去,讪讪道:“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塔矢,我就这么容易被忽视么?”

      塔矢亮歉然一笑,“对不起。”

      高永夏暗自翻了个白眼,虽然是诚恳的道歉,可这家伙连句解释也没有么?幸亏自己倒也不甚计较这些。“走吧,研究会应该已经开始了。”

      塔矢亮跟着高永夏走入一间棋室,有四位棋士围在棋盘前热烈讨论着什么。

      正对着门口的洪秀英第一个发现了他们,抬头道:“永夏,你又是最后一个。”看到塔矢亮的时候微微一愣,忙站起身招呼道:“塔矢君。”

      塔矢亮忙回礼,洪秀英和进藤光私下的关系很好,所以,连带着的塔矢亮和他也比较熟悉。到达韩国以后,洪秀英也曾去过他的公寓的几次。

      其余的人也都纷纷站起身来行礼,塔矢亮认出其中一个是北斗杯时就认识的林日焕。至于另外两张面孔,虽然对方纷纷说着“又见面了”之类的话,他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或许在国际比赛的时候见过吧,塔矢亮一边含糊回应着一边想。

      高永夏见塔矢亮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困惑尴尬的神色,不禁暗自有些好笑。塔矢亮不记人的毛病他是略知一二的,只是,那两人却不一定知道。崔明翰脾气温和,不过,另一个在韩国棋坛崛起不久的李成泽的脾气可不怎么好,连自己都曾被他顶撞过。要不要提醒身边这个一见面就得罪人也不自知的家伙呢?高永夏悄悄将视线转向另一个方向,呵!与我何干?!何况塔矢如果连眼前这两个人都无法摆平的话,如何能够让整个唯我独尊的韩国棋坛真正承认他?更没有资格做自己的对手!当然,高永夏绝对不承认这么做的原因是对三间高夹那一手他心里多少还是存有芥蒂。

      六个人围着棋盘坐下,不出高永夏所料,第一个开口的正是李成泽。

      “塔矢本因坊棋圣名人……”李成泽还略带稚气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挑衅,语带讽刺地念出塔矢亮离开日本而放弃的那长长的称号,他指了指棋盘,“这是我和洪前辈昨天在王位战的对局,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塔矢亮从一坐下来就开始打量棋局,大致看了棋形,他就记起这一局在昨天的报纸上已经看过,同时他也记起了李成泽的名字。听到李成泽的话,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已经放弃了所有头衔,所以请叫我塔矢九段,李成泽八段。”

      李成泽的脸色瞬时变得很难看。李成泽这一年十八岁,凭借着霸王头衔和在国内国际比赛中的优秀表现,累计的积分使他升为八段棋士,在这个年龄的棋士中已是十分罕见的高段棋士了。但是,众所周知,在塔矢亮同样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拥有两个大头衔一个小头衔以及数次头衔的挑战权,尽管日韩两国的升段制不同,可即使根据韩国的升段制他十八岁时至少也是九段棋士。而且李成泽千辛万苦才取得一个小头衔,塔矢亮却看似毫不在意地放弃了三个大头衔。虽说日韩头衔不同,但无论怎么看李成泽都硬生生的矮了一头。

      高永夏看着李成泽千变万化的精彩脸色,心里已经笑得打跌,这嚣张小子终于也遇到了克星!看来当年自己只是招惹了进藤光还真是明智之举。

      洪秀英察觉到高永夏的幸灾乐祸,不禁暗自哀叹这位比自己大了两岁的韩国第一人怎么还是一幅孩子心性,正琢磨着如何打圆场,就听到塔矢亮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里,”塔矢亮指了指棋盘,“洪君的黑棋右边出头已经彻底被李君的白棋封死,左边还有一块孤棋没有处理,如果被白棋腾出手来进攻,也只有出逃一条路;下边是洪君的大本营,不仅吃掉了一子,还有角上那块没活净的一片……所以,洪君就在这一手放出胜负手跨断白棋了吧?”

      洪秀英一愣,没想到塔矢亮这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了棋局上,忙点了点头:“不错。虽然我不太擅长乱战,但这里黑棋对杀有利,所以我还是决定冒险。可最后,还是没能抵挡住成泽的进攻,输了半目。”

      李成泽傲然一笑,“这里我们刚才已经研究过了,在这里放出胜负手是最好的选择。难道塔矢九段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塔矢亮没有理他的挑衅,只是低头将棋局还原到那一手的局面,然后执起黑子,轻飘飘地在白阵里面点了一手。

      这一子有什么用?在场的另外五人立刻沉思了起来。却发现不管怎么样塔矢亮都不可能从白阵里面把那颗黑子拉出来。高永夏顿时也来了兴趣,开始转而研究这颗黑子的活动能力。不过在心里摆了几手,又发现这手棋在外边也没什么借用。那么是不是要在里边作劫?高永夏看了看,实在想不通这手棋的用意所在。

      抬头看见李泽成拿着白子,也在皱眉思索,但显然也没想出什么。突然他一咬牙,把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飞罩。

      高永夏暗暗想:谁都知道应该在那封住黑子的,不过然后呢?

      塔矢亮依旧面沉似水,在那颗白子边下了一手很普通的右一路碰。

      高永夏的脑子里飞速进行着计算,摆出这一手碰之后的无数变化图,突然,眼前一亮,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塔矢是要逼成泽下力气吃自己的这个讨厌的废子,然后在中腹做劫以彻底封住白棋外势。”

      李成泽此时显然也明白了,狠狠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篓,已经没有接下去的意义了。自己左下白棋未活净,加上轻飘飘的外势,现在位置高不高低不低却像铁桶一样厚实的黑子显然劫材有利,这个劫自己必输无疑。而打赢这个劫,黑子将贯通整个棋盘,彻底封死白棋中腹发展潜力,必然最终获胜。

      另外三人也是恍然大悟,连声赞叹。林日焕笑道:“真不愧是塔矢,一颗弃子就能奠定胜局,难怪能够以一手三间高夹胜了我们的永夏。”

      高永夏撇了撇嘴,道:“塔矢,你那一手成了我一生的污点。”

      “高前辈不过是猝不及防罢了,”李成泽突然道,“更何况已经有人破解了这一手。”

      “欸?真的?是谁?”洪秀英瞪大了眼睛,显然还没看过今天的围棋周刊。

      “是进藤……”近乎飘忽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塔矢亮,只见他低着头,柔直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表情,

      “原来塔矢九段已经知道了。”李成泽一边说,一边将原来的棋局打乱,重新摆上棋局,正是本因坊战循环赛进藤光对绪方精次的那一局,他继续缓缓说道:“第二十一手,绪方精次使用三间高夹,然后进藤光以小拆一为应手……我要请教塔矢九段,如果你遇到对方小拆一会如何应付呢?”

      塔矢亮仿佛没听到李成泽的话,低着头,似乎要把棋盘看穿一样死死盯着棋局,他那狠狠抓住膝盖的手关节已经泛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拆一……

      分明已经亲手埋葬了所有希望,为什么看到你的应手还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已经和你远隔千里,为什么还会错觉这是你给我的回应?

      已经割断了纠缠,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忍不住妄想……

      李成泽已发现塔矢亮的异常,冷冷道:“塔矢九段有什么感想呢,被那么轻易破解了杀手锏,对方还只是个六段的无名棋手……”

      听到李成泽贬低好友进藤光的话,洪秀英忍不住喝斥道:“住口,成泽!进藤的段位并不能代表他的实力!”

      “哼!可他最近两年的战绩为零,对于棋士而言,不能赢棋,就是缺乏实力……”

      “你什么都不知道!”塔矢亮猛地抬起头,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关中逼迫出来一般微微颤抖,敲打在棋室里每个人的心上, “他所付出的,所失去的,你根本无法想象!!连我都想放弃的时候……他却从未动摇过!!”

      进藤曾那么骄傲地宣告着:“这是塔矢亮,我一生的对手。”

      一厢情愿也罢,妄想也罢,已经……已经再也无力割断这最后的羁绊了。

      “啪!”塔矢亮将一粒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进藤,请你原谅我……

      “所以,只要进藤还在棋盘前一日,他,就是我塔矢亮一生的对手!”

      ——————————————————————————————

      八月中旬,东京在最为炎热的时候迎来了盂兰盆节。七天的休假中,许多人都会返回故乡,东京一下子冷清了下来。不过,一旦节日期间的各种祭祀活动开始,街头巷尾又都会洋溢起热闹祥和的氛围。

      进藤光走在仲夏的午后的街道上,被阳光灼烫着的路面上扬起的风也是滚烫的。四周行人寥寥,想来这个时候,人们要么躲在家中,要么去观看祭祀表演。偶尔有几个穿着鲜艳繁复的和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笑闹着向他迎面走来。看到他时,少女们的眼睛一亮,但在注意到他手中那束雪白菊花时,便立刻安静了下来,默默从他身边经过。直到进藤光走出很远,才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她们银铃般的笑声。

      他知道,这几位少女与众不同的隆重打扮,是为了晚上的盂兰盆舞表演。对这种表演,他并不陌生。进藤光童年时代最早的记忆,就是在父母的带领下,去附近的神社观看盂兰盆舞。而那个时候,他的身边已经跟着一个穿着夏季的单和服,圾着“踢沓”作响的木屐的小女孩。而且,他已经十分顺口地抱怨着:“明明,你很烦欸……不要总是跟着我!”

      作为孩子,对祭祀中那些埋在一堆花哨布料中的表演当然不会维持太长时间的兴趣,而进藤光小时候又恰恰是那种最活泼跳脱的调皮鬼。在表演开始后,很快他就会甩开父母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四处寻觅更新奇的玩意儿,而藤崎明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开始他对这个小尾巴很不耐烦,但渐渐的发现这女孩不仅不会向大人们告状,反而还成了自己最佳的挡箭牌,他便不再赶她了。

      进藤光转过街角,登上石阶,在一个木质牌楼后穿过繁茂的赤松林,眼前是一大片墓地。高高低低的墓碑在阳光下呈现出错落的灰白,空气中夹带着从东京湾飘来的湿热咸涩的气味。

      他在一座小巧的墓碑前蹲下身,将手中白菊花放在墓前。手指近乎怜惜地拂过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藤崎明正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明明,对不起,隔了这么久,我才来看你。”

      “爸爸妈妈的身体都很好,精神也不错。呵!前些天他们甚至联合起来游说我去找个女朋友……可是,明明,除了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谁做我的妻子,真的很难想象呢……”

      “明明,最近我的比赛很多,但是成绩很不错。……还有一场和伊角的比赛,只要获胜就能够拿回本因坊头衔。我不紧张,只是很兴奋,我觉得真的找回胜负的感觉了……明明,你会不会替我高兴呢……”

      “现在又到了盂兰盆节,祭祀还像从前那样热闹,呵!没错,表演也还是那么无聊呢……嗯——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没心思看下去,你总是跟着我四处乱跑……有一次还差点把你丢了……”

      进藤光记得,那次突然的一个回头,身后的小尾巴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幼小心里第一次知道了恐慌,忙钻入人群大喊着“明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焦急中,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引来一群人们的围观。终于人群中有人道:“刚才捞金鱼的摊子边也有个女孩在哭呢……”

      急急赶过去,谢天谢地,果然是自己的小尾巴正在那里泪流满面。走上去一把拉住,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泪痕未干,着实的丢脸。连忙用手胡乱抹了抹脸,嘴里教训着:“臭丫头!叫你不要乱跑!嘁!尽给我找麻烦!”

      “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多人……”女孩噘着嘴,很不服气。

      “那!拉住我手,用力点,不管有多少人也别松手,明白了吗?”

      “嗯。”

      从那以后,藤崎明就很喜欢拉着进藤光的手。以至于在两个人关系确立以后,她最喜欢的接触方式不是拥抱,不是接吻,而是紧紧地握住进藤光的手,仿佛害怕再次走散一般紧紧握住,然后笑着说:“光,我很幸福呢。”

      “明明,你是不是真的感到过幸福,就像你说的那样……” 进藤光将额头抵在墓碑上,粗糙的表面将额头磨得隐隐作痛,“佐为也曾经说过,和我下棋很快乐。就连塔矢……塔矢……”

      进藤光闭上眼,塔矢亮眼底的那一抹深蓝在回忆中荡漾。

      “但是,佐为离开了,你也离开了……而塔矢,终于也离开了……我真的曾带给你们幸福么?还是更多的不安?可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还是这么温柔?我怕我会忍不住继续自私下去,我怕我会再次毁了一切……”

      日头渐渐西斜,风中隐隐传来神社里祭祀的鼓声。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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