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悠闲

1、第一章 割裂

　　飞机降落在韩国仁川国际机场时，从头脑深处猛烈敲打着太阳穴的胀痛，将塔矢亮从昏昏然的黑暗中猛地拖了出来。

　　“唔……”塔矢亮蹙起眉，低头用手指按压着似乎要胀裂的太阳穴。

　　“先生，您怎么了？”空中小姐在他身边蹲下身，柔声问道。

　　“我没事，只是刚才做了个噩梦。”

　　“先生，我的祖母告诉我梦境往往与现实是相反的，您不必太放在心上。”

　　“谢谢。”塔矢亮抬起头，漾出一个笑容，“我想再坐一会儿，可以吗？”

　　空中小姐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母性的温柔，“当然可以，您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在您下飞机前，我会一直在飞机上赔着您。”她莞尔一笑，站起身，向前舱走去。

　　塔矢亮将脸埋在手掌中，头痛已经渐渐散去，但他能够清晰感觉到脑中留下的一个个痛苦侵蚀出的空洞。有苍白的风掠过它们，发出低低的呜咽，那感受真实的仿佛梦境。

　　塔矢亮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噩梦，他已经许久不曾在睡眠中进入梦境，而更多的是像刚才那样在清醒之时陷入虚幻。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是连梦都不做的。那么，像自己这样，分明醒着却看到梦境，又算是哪种程度的抑郁？抑或是悲伤？

　　现实与虚幻的交错，有时会令塔矢亮无从分辨记忆中的情形，是真实发生过还是只是发生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塔矢亮的记忆中有这么一个情景：天空湛蓝，天边有几抹轻纱般的云，狭窄的小巷被夹在两堵雪白的墙壁之间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塔矢亮不知道是真的看不到尽头，还是自己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小巷的尽头。因为那时阳光灿烂而不刺眼，在进藤光金色的刘海间跳跃，塔矢亮的眼中只有那跃动的金色，心中只有面前这个认定了一生的对手，这个令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爱恋中的人。

　　又或许，那湛蓝的天空，那轻纱般的云，那雪白的墙，还有那没有尽头的窄巷，都只是塔矢亮为了配合当时的情形虚构出的梦境，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之中与真实交织成一体，无从分辨。

　　有一个肥皂泡晃晃悠悠地从他们面前飘摇而过，它透明的薄壁上幻出七色的晕彩，使得其上映出的扭曲的窄巷，显得就像是它包裹着的另一个世界。

　　它在他们面前飘过，然后随着一阵微风渐渐升高。突然，破灭。

　　“都会这样吧。”

　　“什么？”塔矢亮迷惑地看着进藤光，发现他仰头看着肥皂泡消失的方向，金色的刘海在脸上投下阴影，显得有些忧郁。

　　“我是说，我们都会这样吧，塔矢。”进藤光转头对着塔矢亮露出一个笑容，“都会像这个肥皂泡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任何东西都是这样的吧，没有什么会永远存在。”

　　“嗯。你，我，还有和谷伊角他们，所有的人，就算是能够存在一千年，终会有那么一天， ‘啪’的一下，就消失了。不，很可能连‘啪’的一声都没有，无声无息的就会消失。”

　　塔矢亮忍不住用手挡住进藤光的眼睛，他感觉，进藤光的灵魂似乎正在从眼睛中慢慢散发到空气中，在透明的阳光中消散。

　　进藤光拿下他的手，与自己的手并排摊开，细细端详。两只修剪整齐的手上，掌心的纹路纵横交错。“塔矢，你的生命线比我短，看来命中注定是我会被你丢下呢。”

　　翻过手掌遮住进藤光的手，“命运这种东西，如果真的能被几条掌纹决定的话，就不是命运了。”

　　“塔矢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塔矢亮握住了进藤光的手，温热的掌心相贴，略微粗糙的指尖带出些许的麻痒，“如果真的有命运的话，无论痛苦还是快乐，我们迟早都会知道，不是吗？”

　　进藤光突然抽回手，猛烈的动作牵扯出塔矢亮一直在努力隐藏的痛苦，“对不起，进藤。”他握起空虚的手掌，低声说。

　　“不，我没有生气啊，塔矢。我只是……只是……”进藤光咬着唇，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塔矢……如果你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我是说如果，嗯——只是假设，那个……你知道的，没有什么人会和另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总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一觉醒来，会发现只剩下了自己。那个被留下的人，一定会很难过，非常难过……我是说，那个留下的，比消失的，一定会更难过……”

　　“进藤……”

　　“所以，塔矢，答应我，在你消失之前，一定要告诉我。如果先消失的是我，我也一定会事先告诉你的。”

　　不知从哪里又飘来几只肥皂泡，在两人之间悠然而过。塔矢亮看到进藤光的眼中闪烁着微光，如同夏夜的湖水中倒映出的星光，虚幻而美丽。

　　塔矢亮想，那个时候，就在自己以为可以在进藤光身边默默守护一辈子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预见到了现在，所以才会要自己许下那样的诺言。所以自己在一片责难声中决定离开日本时，他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意外和反对。

　　终究，最了解自己还是进藤。

　　终究，自己还是消失在进藤的世界中。

　　而终究，进藤并不爱着自己。

　　塔矢亮坐在飞机座位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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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藤光踢开门，顺势扑倒在床上。埋头在柔软的床垫中，身下刚洗晒过的被褥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干净而温暖。这样的气味令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朦胧中想起，不久前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同样的味道，不，或许清冷一些，因为清冷而更显洁净。

　　好半晌，他才探出头，从床边的窗户倾泻着一道金红的阳光，让那些飞舞着的微细绒毛看上去就像一群细小的精灵，在空中旋转舞蹈。进藤光近乎痴迷地看着这群不知疲倦的精灵，进行着它们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奇妙的舞蹈。

　　缓缓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精灵中的一个。精灵们旋转着巧妙地避开了进藤光的手，在他的手掌四周轻盈旋动。

　　“我决定去韩国。”

　　蹲在地上，不断用石子击打塔矢家院子中的池塘的进藤光闻言并不觉得意外，就像不意外每年的冬季西伯利亚的寒流的必然到来。抬起头，看到塔矢亮站在他的身边，平视前方的目光不知在看什么。他的身后，是一株垂柳，翠绿的枝丫直垂到池塘面，随风婀娜。五月的柳絮在夕阳中染成了金红，在他的四周轻盈飞舞，恍如一群精灵。

　　又是五月！比寒流还要准时的五月……

　　进藤光转过头，扬手。扁平的石片在水面上擦过，跳跃了两下，沉入池塘，水面上漾起的涟漪交织成整齐的花纹。“哦，什么时候走？”

　　“和两边的棋院已经谈妥，这边的事务全部结束后就可以动身了，最迟是在月底。”

　　“欸，塔矢，你这是耍赖哦……分明不给我机会从你手里夺走三大头衔嘛。”

　　“对不起，进藤。”

　　“算了。”仿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下半个月我一直有比赛，恐怕没办法去送你。”

　　“不必了。”

　　池塘的花纹渐渐淡去，进藤光拍了拍手，站起身，“我们再下一盘，就当作是给你践行。”

　　“进藤！”

　　“嗯？”进藤光刚想转身，身后靠近的温暖气息止住了他的动作。塔矢亮的双手从他的背后擦过他的手臂，在他的身前轻轻合拢。进藤光不知道这算不算拥抱，因为两人接触的部分并没有着力，只是衣服相互碰到而已，还可以隐约感觉到自己衬衣下缓缓流动的混合着两人体温的空气。

　　“进藤……”塔矢亮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却又邈远得似乎来自于天边。进藤光隐约感到他的唇微微在自己的耳朵上碰触了几下。

　　进藤光并未去追究塔矢在耳边诉说的无声的话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看着面前的池塘在晚风中微微漾起皱褶，金红的柳絮轻盈飞舞，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五月黄昏的静谧之中了。

　　阳光渐渐暗淡，当最后一缕霞光被黑暗吞没之时，那些精灵也全部消融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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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望”是一家酒吧，老板兼酒保是进藤光国中时期的学长加贺铁男。国中时，进藤光成为了职业棋士，然后便离开学校，踏入一个对大多数人而言陌生而神秘的围棋世界。竞争残酷的围棋世界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即便以进藤光的爽朗活泼，也无法太多的顾及其余。所以，国中时期围棋社那寥寥的几个社员以及总像大哥一般关照他的加贺，成为了进藤光在围棋世界之外与外界接触的主要渠道。于是，自然而然的，“凝望”便成了进藤光消磨闲暇的地方，然后，又成为与进藤光关系亲密的棋士朋友们杀死时间的去处。

　　“凝望”处于新宿边缘，两条巷子的交界处，不是很热闹的地方，却也并非很偏僻。门面不大，装饰与其他的酒吧没什么太大区别。推开镶着彩色玻璃的门，会有清脆的铃铛声，这倒是与其他的酒吧不同，反而有些像欧洲一些古老的小镇上的咖啡馆。进得门来，贴墙的几对沙发，一个吧台就将不大的空间压缩的仅剩下一条过道。幸而所有的装饰简洁明快，还有恰到好处的几块玻璃和镜子稍稍扩大了空间感，墙角倒垂的绿萝在不紧不慢的背景音乐中显得别有风致。

　　只是，吧台尽头的一个角落，那里，静静矗立着一个石像。

　　是用一整块半人高的暗红色火山岩雕琢而成的石像，上半部模糊的显示出一个人头的轮廓，下半部只是草草的有几下雕凿的痕迹，基本上还保持着石头开采出时的原样。粗糙稚拙的手法和四周晶莹剔透的现代装饰格格不入，从而十分突兀怪异。

　　据说，这个石像与复活节岛上的那些巨大石像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进藤光对此曾表示过深刻的怀疑，当然在酒吧的老板兼酒保加贺铁男的强硬手腕下，这个石像的来历从此成为了神秘事件。而加贺进一步介绍过，酒吧这个与他的脾气性格完全不相融合的名字——凝望，就是来自于这个石像。

　　这一点，进藤光倒是并不怀疑。石像没有眼珠也就没有焦点，但是空白的眼眶和微抬的下巴却清楚地表示出视线的角度。凝望着无限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在眼中。

　　不知为何，进藤光第一眼看到这个石像的时候，他便喜欢上了。这看上去相当不可思议，那种闪闪发光造型时髦的金属饰品显然比这粗糙的石像更符合在额头挑染金发的品位。不过，在进藤光身上总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他没有成为从小便向往的棒球运动员，却成为了一名棋士。所以别人也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了。加贺甚至曾说要把这石像当新婚礼物送给他，如果不是藤崎明的原因，进藤光想自己一定会很乐意接受。

　　藤崎明是进藤光青梅竹马的女友，那场婚礼的新娘，他的妻子。一个活泼伶俐，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可是如同进藤光莫名的喜爱一般，藤崎明对这个石像是莫名的排斥。在藤崎明还只是进藤光的女友的时候，进藤光曾问她原因，她十分认真地回答道：“光，我觉得那东西在另一个世界存在。”

　　“它分明就在那里。”进藤光看了看吧台尽头的石像，当然，并没有发现什么时空扭曲之类的现象。

　　“可是，它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就像是……外星球一样。”

　　进藤光将她的说辞归于女人脑袋里不时冒出的奇怪念头，随口说道：“恩，或许真的是外星人造的，加贺不是说和复活节岛有关吗？传说复活节岛上的石像是外星人造的。”

　　“不，不是这样。不是外星人，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存在，就算放在那里，也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藤崎明说话的时候用力抓住进藤光的手，那是她情绪激动的时候最喜欢的动作。

　　进藤光无法从这混乱的语句中理清藤崎明的意思，他更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分析情感的人，尤其在对象是女人的情况下，这一点连面对青梅竹马的女友时也不例外。他只能采取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方法，伸手把藤崎明抱在怀里，轻吻着她的额头安抚她异常激动的情绪。

　　他似乎听到怀里的人低讷着：“就和……一样……”

　　后来，进藤光才隐约明白这句话说得是什么，而那已是在藤崎明死后。

　　就在和他新婚的当晚，她对他说：“光，我很幸福，真的，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幸福的想要就这么死去。”然后，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在睡梦中去了另一个世界。

　　而现在，在藤崎明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两年以后，进藤光推开“凝望”镶着彩色玻璃的门，在清脆的铃铛声中，一眼就看见了那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石像。它竟然依旧静静伫立在吧台的尽头，那双没有眼珠，只有淡淡的眼眶的眼睛依旧平视前方，不知凝望何方。

　　“唷！进藤，你迟到喽。”和谷坐在吧台边，冲着走近的进藤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进藤光询问地看向吧台内正在仔细擦拭杯子的加贺。

　　“8点过了3分钟。” 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加贺为示公正似的晃了晃手腕上硕大的手表，“进藤，还是老样子？”

　　“嘁！”进藤光在和谷身边的空位坐下，对加贺说，“那就记在我的帐上好了。厄——加贺，我还是照旧。”

　　“哈！本来就该你请客！”和谷一把勾住进藤光的脖子，“你这家伙，你这家伙——”狠狠捶了进藤光的肩膀一下，“还以为你再也清醒不过了来了。”

　　“恭喜你回到本因坊循环圈，进藤。”伊角温文一笑，“这两年来，和谷可是担心的很呢。”

　　“是啊，两年……”进藤光的脑中有一连串的画面晃过，藤崎明死后的两年，在棋赛中屡战屡败的两年，与塔矢亮如影随形的两年……这一切，似乎随着塔矢亮的离开，变得如同隔世，却也愈发的清晰。就像是清晨迷雾散开后，雾中的飘忽朦胧的景象瞬间清晰真切了起来。

　　“既然进藤来了，那么我就回去了。”伊角在和谷的另一边站起身，对着进藤光抱歉地笑了笑。

　　“喂！伊角，进藤才来你就要走，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们三个有多久没这么聚在一起了……”和谷一把把伊角按回到座位上，“我告诉你啊，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可是……和谷……”伊角求救似的看向另外两个人。

　　加贺正在往放满冰块玻璃杯中注入威士忌，微笑着侧头冲进藤光低声道：“和谷今天好像输给了那个眼睛冬菇。”进藤光见他一脸的兴致勃勃，心说，这个加贺学长，看来是打算看好戏那。

　　进藤光认命地站起身，将拉扯着的两人分开，“和谷，让伊角回去吧，他的孩子刚出生，家里需要人照顾。有我陪着你喝酒，你想喝多久都行……”一边使着眼色，让伊角脱身而去。

　　“伊角，你回来……”和谷对着伊角的背影气势十足地大吼了这么一声后，突然力气全失一般软软趴在了吧台上，盯着面前的啤酒瓶发呆。

　　然后，原本客人不多的酒吧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进藤光在伊角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接过加贺递过的冰镇威士忌，金黄的液体渗透在晶莹剔透的冰块之间，眩惑着人的视觉。

　　十八岁时得到天元头衔，媒体曾用“阳光般金色的少年”形容他，引来一杆子损友的嘲弄。然而，真正的金色应该是这样的吧——冰冷的、纯净的、透明的，所以，进藤光一直认为塔矢似乎比自己更适合这个颜色。而阳光，从来都不是金色的，所谓金色的阳光只是经过折射、反射后的幻像。

　　“进藤，”和谷在一口喝完进藤进门，伊角离开后的第三瓶啤酒后，突然开口道，“萤子是幸福的，对吧？”

　　“嗯，”进藤光将目光从酒杯上掉开，“伊角一直对她很好。”

　　“伊角比我温柔，比我成熟，比我更会照顾她……”和谷扮着手指一项一项地数着，“所以，伊角比我更适合萤子，对不对？萤子和他结婚比和我在一起更好，对不对？……”

　　进藤光没有回答，和谷其实也并不需要他回答，摆了摆手，道：“嘁！我在发牢骚，进藤。萤子的女儿，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我怎么看着和她的父母一点也不像呢？浑身上下，就算有一颗牙齿像也行啊……”

　　进藤光回忆了一下前天看到的那个闭着眼睛，柔软的像是块布丁一样的小家伙，“嗯，不过她好像没有牙齿。”

　　“没有牙齿？”和谷疑惑着。

　　加贺插嘴道：“刚出生的话，应该还没长出牙齿吧。”

　　“为什么没有牙齿呢？”和谷醉眼朦胧地问道。

　　加贺想了想道：“大概是怕咬到舌头。”

　　“为了保护自己而舍弃了？”进藤光突然问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嗯，不过说不定也是怕会咬伤别人吧。不过，会长出来的，也没什么不好。”加贺边说边将酒杯放回架子，转身双手撑在吧台上，仿佛正要做什么宣言似的对着旁边扬了扬下巴，道：“我要打烊了。”

　　进藤光转头，看见和谷已经趴在吧台上醉得不省人事。他仰头将杯中威士忌一饮而尽，跳下椅子，“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交给你喽，加贺学长。”他大步向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加贺的咆哮：“臭小子！我这里不是收容所！小心我把他扔街上！”

　　“啊，啊，”进藤光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随意吧，我不介意的。”

　　“你这家伙！”加贺的语气突然一转，带上了难得的严肃，“喂，进藤，什么时候喝醉一次吧，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扔到街上的。”

　　进藤光推开门，扑面的夜风令他精神一振，“我的醉态你又没少见过，不用那么好奇吧。好啦，我走了。” 进藤光走出“凝望”的大门，他的身影如同那些精灵一般迅速消融在夜色之中。

　　加贺看着进藤走后尤在晃动的门，摇了摇头，“真是怀念啊……两只醉鬼都会有人收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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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汉城刚进入闷热潮湿的雨季。

　　塔矢亮收到了来自于韩国棋院的通知，通知他与高永夏进行一场比赛。塔矢亮刚来到韩国时，就有传言说因为本国棋士的压力，韩国棋院对于接纳他有了反悔的意思。消息一直没有得到正式的确认，但是一个月以来，除了刚来的第一天派人将塔矢亮安置在这间公寓后，韩国棋院便再也没有和他联系。可塔矢亮也没有放在心上，大不了去中国或者以个人名义参加国际比赛，他这样的顶尖棋士总是可以有棋下的，而这就足以令他满足了。然而在这一个月之后，韩国棋院突然宣布要他和高永夏对局，背后的含义就连塔矢亮这么不善思考的人都明了几分。

　　不过塔矢亮虽然和韩国棋院的接触不多，他和高永夏却不能说不熟悉。可塔矢亮却不知道自己是具体是在何时于何地，甚或是什么原因同高永夏熟悉起来的。关于时间地点，他只能确定是在自己来到韩国以后。因为在此之前，两个人的名字除了在媒体上并排出现以用来比较日韩围棋的发展前途，以及偶尔的比赛对局，私下的往来并不多。相较而言，进藤光与高永夏的渊源倒是由来已久，并且发展成围棋界人尽皆知的义气之争。以至于塔矢亮觉得，进藤光和高永夏的吵架次数甚至超过了同自己的吵架次数。而和高永夏熟悉起来的原因，塔矢亮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韩国棋院给自己安排的公寓刚好与高永夏在同一幢大楼里面，而自己又恰恰是那种虽然不好客却也不会把不速之客关在门外的人。

　　事实上，在塔矢亮二十二年的生命之中，所遇到的不速之客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手指的数量，就算是特地前来拜访的客人多半也是态度恭敬，至少表面如此。一开始或许是由于围棋而造成的同龄人之间的疏远，而后，随着年龄渐长，父亲退休后带着母亲离家四处游历，独自一个人无人打搅的生活便更加的理所当然起来。

　　但塔矢亮有的时候会觉得造成这样的情况的并非是经历，而是自己天生不合群的性格使然。在十八岁得到第二个大头衔时，报纸上甚至评价他：“一个性格冷漠孤傲，难以接近的棋手。虽然棋力出众，但是作为‘新浪潮’的领导人物还是不得不让人担心。”

　　面对这样的评价，塔矢亮并倒是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个性有什么不妥，而所谓领导“新浪潮”之类的事情在如果真的必要也总会有人做，像他这样不善于思考的人是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身份的。所以，直到来到韩国后，他才恍然有些意识到进藤光竟然是他唯一特殊的例外，只是这唯一特殊的例外随着他离开日本，也终归成为了一张夹在相簿里的旧照片，保存在严密的却也不会轻易碰触的箱子深处。不过，等到塔矢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个特殊的例外也已经被打破。幸而，他也从未执著过这一点，毕竟，进藤光于他并非只是一个“唯一特殊的例外”。

　　在塔矢亮的公寓里，高永夏总会突然出现，然后把脚搁在矮几上，靠着沙发翻阅各种奇怪的杂志；或者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放在带来的冷面里——他从来只带自己的份，吃的时候将冰块咬得“咯咯”作响；甚至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翻找老旧的单身公寓里必不可少的蟑螂——这种强韧的小生物是在这公寓里资历远比塔矢亮为高的房客——然后兴致勃勃地用鞋底一一压扁；以及等等如是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塔矢亮都静静地坐在一边，如同过去每一个独自一人的情形下，打谱或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不过，有时，他也会和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高永夏交谈两句，却不会涉及到棋局之类的严肃话题。塔矢亮偶尔会想到这样的情形在别人看来恐怕是有些奇怪吧，日韩两国的顶尖棋手聚在一起时不谈论围棋，反而总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就像是鱼不在水里游，却在坚持要在陆地上晒太阳一般奇怪。

　　无论如何，总之，塔矢亮到达韩国的第二个月，他的公寓已俨然成为高永夏的另一个常驻据点，一个如他自己家里一般自在的地方。

　　在细雨缠绵了十多天，将整个城市浸得润泽发亮后，高永夏再次走进塔矢亮的公寓。

　　他浑不在意地将一道水迹从门口一直延伸至客厅，把一个印有超市标志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的同时顺势倒在沙发上。

　　往嘴里大大灌了一口啤酒以后，高永夏眯起眼睛舒服地叹了口气，伸展开四肢，将它们都调整到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撩开掉落在眼前还在滴水的红发，他对着在自己进门后还兀自打谱的塔矢亮扯了扯嘴角，“喂，塔矢，这样可不公平啊！”

　　“哪里不公平？”塔矢亮难得不因为被提问而主动接口，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或许是因为窗外的雨，令他想到了多年前冲出地铁口时所遇到的另一场雨。

　　“明天我们两个，用那些记者的话说，是日韩两国年轻的王者要进行世纪对决——听上去就像是火星撞地球一样的重要——切！棋院里的老头子们看来是太无聊了，竟然为了决定是否留下你特地举行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赛——总之，这样重要的像火星撞地球一样的比赛的前一天，我，”高永夏用空闲着的左手食指指了指自己，“在喝啤酒，而你，”他又指了指塔矢亮，“在打谱。这样可不公平啊。”似乎为了强调最后这句话，他仰头又喝了一大口。低下头的时候，红色的头发再次掉落在他的眼前。这回水滴极其准确地瞄准了他的眼睛，他咒骂着揉了揉眼睛。

　　塔矢亮站起身，从浴室里拿出一条浴巾递给高永夏，淡淡微笑道：“你是说对谁不公平？是对比赛前这么轻松的你呢，还是比赛的时候不会因为宿醉而犯错的我？”

　　高永夏用浴巾胡乱擦着头发，闻言，笑出了声，宽大的浴巾令笑声变得低沉模糊，“呵呵！有没有人知道你原来也是这么牙尖嘴利的，嗯？塔矢，我发现我渐渐开始喜欢你了。”

　　“我以为你渐渐开始喜欢的是我的沙发。”

　　“啊，沙发我更喜欢。”高永夏丢开浴巾，喝了口酒，“啤酒我也喜欢……唔——还有女人，不是全部，不过也有这么一部分吧，比如说那种漂亮的……”他把啤酒罐再次凑到嘴边，却发现已经滴酒不剩。扫兴地将空罐子随手一扔，从塑料袋中又拿出一罐打开。

　　“不是说漂亮就可以的，当然，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唔……塔矢，你应该知道的。就算你比棋院里的那帮老头子还古板，毕竟也是个男人嘛。就算是那些老头子，不也个个结了婚？”

　　进藤光灿烂的笑脸突然浮现在塔矢亮的脑海中，转瞬即逝。而那笑容因为短暂而更显得灿烂，灿烂得令塔矢亮感到一阵窒息，几乎痛苦的不能自已。为了缓解痛苦，他站起身，从塑料口袋里拿出最后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或许他们就是因为古板才会结婚的吧。”

　　高永夏显然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这句话应该是我的观点吧！而且，那是我的啤酒。”

　　塔矢亮拍了拍沙发的靠背，居高临下道：“你不是也用了我的沙发？”

　　“啤酒就算了，沙发和观点可是两回事。”

　　“是一回事啊……”塔矢亮垂下眼，“只要让人觉得舒适，就是好沙发，或者，是正确的观点。”柔和的灯光在他略长的直发上投下淡淡的光泽，玉雕一般的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在窗外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笑容使得握在纤长手指之间的俗艳罐子里面，装的仿佛不是一万元一打的廉价啤酒，而是亚历山大在最后的宴会上接过的毒酒。

　　高永夏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一个奇怪比喻，可是似乎也只有那只存在于遥远传说中情景才能表达出此时塔矢亮所散发出的那近乎凄绝的优雅。

　　有一瞬间，高永夏的心神完全被震慑住了。他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这个因为酒精而更显震撼力的印象。嗯……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啊，看来，比赛前的确不该喝酒的呢。啧！麻烦了。他撇了撇嘴，对塔矢道：“塔矢，有的时候你真不像生存在这个世界一样。”

　　塔矢亮晃了晃啤酒，毫不在意地笑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怪物，多你一个也无妨。”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要智商在一百以上的人都不会相信那些愚蠢的家伙。”高永夏摇着头，“我是说，这样的你，存在于这样的世界，很不可思议。” 不待塔矢亮回答，他便站起身，潇洒地挥了挥手，“我走了，明天的比赛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唔……说起来如果棋院这次真的反悔不接纳你，我一定会想念你的沙发的。”

　　塔矢亮微微一笑，“这是房东的物品，我想他会很乐意租给你的。”

　　“真是无趣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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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矢亮离开日本的第一个月，进藤光突然发现自己的空闲时间多了起来。其实时间表上的比赛和活动并未减少，只是以往和塔矢亮讨论棋局的时间空了下来。这个时候，进藤光便觉得自己如同突然一脚踩空，骤然失去依凭的坠落感使得一切都变得缓慢，时间似乎一下子拉长了许多。于是，整个六月，他便不时逗留在“凝望”里。

　　有时候，进藤光会在那里碰到熟人，比如刚好空闲的伊角与和谷，以及国中时期的围棋部的成员。进藤光便一如既往地点一杯冰镇威士忌，坐在吧台边和他们胡侃海吹一番。话题不外乎女人、酒、天气、一些国内外新闻，几桩道听途说以及与围棋有关的若干问题。

　　话题是经年不变的，进藤光却是乐此不疲。那场婚礼之前，进藤光还有所收敛，但藤崎明死后，这几乎成为了他唯一的消遣。而那段时间，塔矢亮竟然也会放下围棋，每次都和他一起出现在“凝望”，着实让和谷他们大大吃了一惊。不过，塔矢亮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加贺为他特调的蓝色玛格丽特。而进藤光每每说到兴奋处，他都会转头对不发一言的塔矢亮道：“喂，塔矢，你说是不是这样？”

　　“啊……”塔矢亮总仿佛刚回过神一般抬起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面前的蓝色玛格丽特在他的眼中泛出一抹温柔的深蓝。

　　如今，话题依旧不变，说话的对象也没变，甚至说话时四周的音乐也还是不紧不慢的那一首，唯独少了转头时的一抹深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进藤光想，地球依旧旋转，生活也还是在继续，离去的人终会成为记忆中模糊的痕迹，他觉得自己总该在这一回表现得不那么不堪一击。

　　尽管这样想，可是每次习惯性的回头，心中浮现的怅然若失，逐渐消磨了进藤光谈话的兴致。和冰镇威士忌或者那个古怪石像用眼神交流的兴趣倒是增加了起来。

　　“果然是在一起太久了啊……”进藤光做出结论。

　　“三间高夹？！”进藤光拧起眉，抬头疑惑地看向棋盘对面的塔矢亮。

　　他们俩坐在塔矢家面向院子的木质走廊中，微风撩动着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走廊的尽头，一株老枫斜倚，火红的枫叶在阳光下晶莹透亮，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嗯。”塔矢亮微微点了点头，唇边的笑容染上几分罕见的促狭。

　　“是故意的吧？竟然用这么少见的定式，你不是一直用正统定式的吗？”进藤光学着塔矢亮一直教训自己的口气，“你这样太冒险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使用自己不熟悉的定式很容易出错！”

　　“唔——大概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不知不觉就染上你的毛病了。”

　　“喂！什么叫我的毛病啊？！要说染上毛病，前两天和谷还在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棋风都开始倾向你了！”

　　塔矢亮愣了一下，低声喃喃自语着，“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么？”秋日的阳光在他白皙的脸上镀了一层的淡淡的晕红，原本凌厉的凤眼因此而衬得柔和醉人。

　　进藤光呆呆地看着塔矢亮，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已经不同。

　　心不在焉的两人，使得棋局始终停留在没有回应的那一手，停留在那个秋日的午后。而在他们今后所有的对局之中，谁也未曾再使用过三间高夹。

　　那时，他们十五岁。

　　“真不明白塔矢是怎么想的，突然就离开日本，一点预兆也没有。”东京的夏天悄然降临的某一天，偶然从关西过来的社说道。

　　话语中的“塔矢”两个字稍稍将进藤光的注意力从威士忌上拉了出来。

　　“哼，这有什么奇怪的。塔矢门下的全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塔矢亮才不会管他留下的一堆麻烦。难怪座间老师说他‘冷漠自私’。”和谷抱怨着，顺便习惯性地诽谤两句。他和社认识后，两人仿佛天生不对盘一般处处互相针对。似乎是“冤家路窄”的关系，两人经常能遇见。不过，难得的，这天他们遇到了十分钟，还没有吵起来。

　　“塔矢不是这样的人。”社皱起眉，“东京棋院那些顽固自私、凭资历拿到高段位的老家伙们就一直就是这么死抱着资历不放。塔矢的棋力比他们强上百倍，他们就处处妒嫉打压。我看塔矢多半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这种事情在我们关西就绝对不会发生。”

　　和谷虽然对棋院一直注重资历有所不满，但是一想到社口中的“顽固自私、凭资历拿到高段位的老家伙们”之中，自己最尊敬的森下老师也脱不了干系，不免恼怒，于是反唇相讥道：“就算是这样，这些年所有头衔可都在我们这边，关西棋院连边都沾不上！”

　　“塔矢一个人可占着三个头衔，他走后，东京棋院有谁能代替他吗？！如果他在我们关西棋院，爱护还不及，怎么会让他离开……”

　　……

　　听到这里，进藤光微微苦笑，这一个月来，类似私底下的议论他听到不少，疑惑的，责难的，幸灾乐祸的……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塔矢？他存在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自己曾以为十分了解，实际上一无所知的世界。

　　加贺在柜台里用软布仔细擦拭着酒杯，眼看着“东西之争”愈演愈烈，探头轻声对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看热闹的进藤光道：“怎么，不劝一下？他们看上去要动手了。”

　　进藤光摇了摇头，微笑道：“不用，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不动手倒是奇了。如果他们打碎了什么，尽管把账单给他们，你不会有损失。”然后转过头，端起酒杯开始入迷地欣赏柜台另一头的石像。

　　加贺见进藤光再一次魂游天外，突然开口问道“进藤，你是不是失恋了？”。

　　“……”

　　“那么你打算转行做哲学家了？”

　　进藤光的目光仍旧放在石像上，没有移动分毫。

　　加贺放下手中的活，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酒杯，“砰”的将酒杯重重放在吧台上，他满意地看到进藤光的目光终于转向自己，“既不是失恋，也不是要当哲学家，进藤，那块破石头还有什么好看的？！”

　　突兀的碰撞声打断了那正吵得热火朝天的两人，和谷和社同时停下争吵，转头吃惊地看向两人。

　　进藤光侧头想了想，露出个无辜的笑容，“只是无聊而已。”他指了指另外两人，“难道要我加入他们吵架的行列么？”

　　“你——”

　　“进藤怎么了？”社似乎完全忘了刚才的吵架，轻声问和谷。从刚才就觉得进藤光安静的异乎寻常，只是与和谷吵架，一时没有询问。

　　摇了摇头，和谷有些疑惑道：“刚才在棋院看了塔矢亮在韩国的第一张正式比赛的棋谱，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所以我才把他拉到这里来。”结果还没开口问，就和刚好来此的社吵了起来。

　　“棋谱？”

　　“嗯，以一目半胜高永夏。”和谷有些不情愿道，“他其中一手三间高夹很厉害。”

　　听到“三间高夹”的一瞬间，进藤光的心狠狠一拧，突然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喝完，站了起来，将钱放在柜台上，摆手道：“我走了。”

　　“进藤，你去哪儿？”和谷作势去拉进藤光。

　　进藤光转身，避了开去，侧头对着三人露出一带着调皮意味的灿烂笑容，“我去找个人谈恋爱，用我无聊的时间去和她接吻、□□……唔……说不定会如加贺所言一般失恋，然后再来这里研究石头，说不定这样就会成为哲学家……”

　　话音在阖上的门外消失，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隐隐的感到一丝透不过气的压抑。

　　进藤光走在东京的街头，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烫人，满眼是一片白晃晃的景象。身边经过的行人个个都脚步匆匆，面目模糊，仿佛隔了一层蒙着水汽的玻璃。转头，看见路边装饰精美的橱窗，隐约可见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脸，在别人眼中自己也一定是面目模糊的吧。真是奇妙，明明是迎面走来的人，刚刚错身而过，便已经丝毫没有印象。而脑中时时浮现的那个面容，即使现在远隔千里，却也清晰得纤微毕现。

　　若没有十二岁的相遇，以及其后的种种，自己和塔矢错身而过是否会心有所感，抑或也是面目模糊？进藤光无从判断，只是后者的可能性怕是更高。

　　只是，虽然如此，终究还是免不了成为陌路。

　　想到这里进藤光觉得有锋利的东西脑中缓缓划过，奇怪的没有痛觉，只听到尖锐的摩擦声，就像是刀划过玻璃时的声音。

　　走廊，枫树，风铃，金红的阳光……刀锋划过玻璃，回忆中的画面被割裂，被模糊。

　　深刻斑驳的痕迹在回忆的废墟中纵横交错，尖锐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终于无法在听到其他任何声音。

　　七月刚过了一半的时候，日本棋院收到了塔矢亮在韩国的第一张正式比赛的棋谱，他以三目半战胜高永夏。而所有的棋坛权威一致认为，令塔矢亮占得上风的关键，是他那出人意表的第六手——三间高夹。

　　在塔矢亮在离开日本第47天，进藤光独自在东京的街头漫步，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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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底的一个周末，天色渐暗时，高永夏又来到了塔矢亮的公寓。这回，他没有买啤酒来，甚至也没有习惯性的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只是进门就问塔矢亮愿不愿意去逛逛有名的梨泰院。

　　塔矢亮对于高永夏突然的热情有些惊诧莫名。

　　“老头子发话了，要我好好招待你，尽点地主之谊。”高永夏挑了挑眉，“他在电话里对你那一手三间高夹可是赞誉有加，说改日等他从中国回来，一定要和你下上一局。”

　　塔矢亮知道，高永夏口中的老头子，正是他的老师，与自己父亲齐名的徐彰元大师。同时也和自己的父亲一样，退出棋坛后便开始四处游历，寻找一个命中的对手。塔矢亮是羡慕着他们的，至少，他们是怀着希望，尽管这希望会越来越渺茫。但是，他自己，在落下三间高夹那一刻，就亲手扯断了所有的希望。

　　抑或，在那个秋日的午后，青涩少年心中隐隐涌动的陌生情愫，已经埋葬了所有希望。

　　抑或，这也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喂！我说，你到底去不去？！”

　　“啊！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梨泰院，曾是朝鲜时代旅途中人住宿的地方，现在是汉城的一条购物大街。与韩国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有着许多独特多样的商品以及形形色色的外国人，被称为弹丸“万国城”，有着一种独特的异国氛围。

　　第二届北斗杯在韩国举行时，塔矢亮曾经来过这里。只记得窄窄的街道两边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店的门面大多不大，全都是摆得挤挤的、挂得满满的假冒名牌。这令初次见到这种情形的塔矢亮感到不可思议，虚假的东西竟然也可以虚假的如此光明正大，甚至是自鸣得意。

　　拉着他来的进藤光显然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错，他兴致勃勃地在人堆中挤来挤去，往往转眼就失去了踪影。但，很快，就从某个摊位上传出他兴奋的嗓音：“喂！塔矢，你看这个……啊，还有……”

　　塔矢亮无奈地挤入人群，皱眉对着那个大叫大嚷的那个人道：“进藤，你到底要买什么？”

　　进藤光眨了眨眼，“塔矢，我没说过要买什么啊，就想随便逛逛。”

　　看着进藤光无辜的神情，塔矢亮突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愤懑，“我回去了。”

　　“塔矢！”

　　手臂被拉住，塔矢亮回头冷冷看着拉住自己的那个人。

　　进藤光毫不示弱地迎上塔矢亮的目光，丝毫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过往的人依旧熙熙攘攘，街边的摊贩依旧高声吆喝，两个人在梨泰院的窄街上无声地僵持，如同一尊塑像。

　　直到其中一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了就不会改变，是吧？塔矢，你真是顽固的让人咬牙切齿。”

　　塔矢亮瞥了眼还拉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淡淡道：“其实你也是。”

　　“可是，妥协的却总是我。”松开手，进藤光抱怨着，“好啦，我还要逛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去吧。”他转过身，挥了挥手。

　　塔矢亮站在原地，看着进藤光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之中，几瓣白色的木槿花落在他的肩头。不是自己的决定么？那么心底的痛到底来自于何处？

　　进藤……

　　进藤……

　　夜晚的梨泰院褪去了熙熙攘攘和精打细算的伪装，白天悄悄潜伏的酒吧和夜总会纷纷在夜晚盛装登场。灯红酒绿中，盛开在路边屋前的木槿花变成一个个妖娆神秘身影，在夜风中扑簌簌落了一地的妍艳娇媚，

　　高永夏显然对这种情形十分熟悉，他推开一扇并不起眼的门，带着塔矢亮径直走了进去。

　　塔矢亮看见一个与“凝望”中差不多的吧台，确定这是一个酒吧，但除此以外，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昏暗的灯光，舒缓的爵士乐，暗色调的天鹅绒靠垫，静止的空气中一些烟味和酒气缓缓弥漫。相较于“凝望”的明亮柔和，这里显得阴暗而奢靡。

　　塔矢亮如同以往在“凝望”里一般点了冰冻蓝色玛格丽特。

　　高永夏舒展开身体，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轻轻晃着自己杯中的琴酒，看着塔矢亮杯中蓝色的酒液，“这个，很适合你。”

　　“谢谢。”

　　塔矢亮简练的回答一下子掐去了话头，两个人顿时陷入沉默。

　　酒吧中回荡着Billie Holiday沙哑的转音，“In my solitude /You haunt me /With dreadful ease /Of days gone by /In my solitude /You taunt me /With memories /That never die ……”

　　“塔矢，”高永夏抿着杯中的琴酒，“你为什么离开日本？”

　　“没想到你也会好奇。”

　　“别把我那些苍蝇一样的记者相提并论，而且，我有权利知道自己输棋的原因。”高永夏定定地盯着塔矢亮，“三间高夹，落下那一手时，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一刻我确实被你的气势震慑，甚至接下来连下错着。塔矢，那时你在想什么？我认为那和你来韩国的原因有关，不是么？”

　　塔矢亮端起酒杯，在昏暗的灯光下，眼眸中映出一片如加勒比海般的深蓝，“高，有的棋一生只会下出一次。既然不会出现第二次，原因就无关紧要了。”

　　高永夏还想开口说什么，但此时，两个女孩走了过来，其中一人落落大方地开口道：“两位能请我们喝一杯么？”

　　高永夏上下打量着两个女孩，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这是我们的荣幸，对不对，塔矢？”

　　塔矢亮微微一笑，“不必管我，你们自便。”

　　他微合上双眼，仰头靠在靠垫上。蓝色玛格丽特在指间荡漾出冰冷的触感，耳边传来Billie Holiday低哑沉闷的歌声

　　……
　　I sit in my chair
　　And filled with despair
　　There\'s no one could be so sad
　　With gloom everywhere
　　I sit and I stare
　　I know that I\'ll soon go mad
　　……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