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日影渐短,窗外的阳光从柔和转为明艳,聂青鸢已在窗边坐了两个时辰。动动有些发酸的颈子,她颓然向后一靠,双手按上太阳穴。
自己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啊。
早上的事像出闹剧。善良的人,不会狠心起意;果决的人,不会半途放弃。可她,偏偏两者都不是。
苦笑了下,她摇摇头。如果心儿知道,大概要怪她没用了。
不过也好,这样自己便不会内心难安。至于遗憾么,或许有一点,一点而已。
敲门声响起,婢女进来摆上精致的饭菜。
她叹气,原来自己已经出神这么久,不知不觉都到了午饭时候。
胡乱吃了些饭,她前去药庐。
早上的事情忽起忽落,那个满心期待的人一定很失望吧?想到那双委屈的眼神,她有些抱愧,思考着待会儿是否要表示下歉意。
药庐敞着门,里面人影不见,药味儿倒是很浓。
她看一眼还热乎乎的药渣,有些奇怪。这一帖药煎得倒早,难道因为没能出去透风,那个孩子似的病人闹脾气了?
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她立刻赶往内院。
内院出奇安静。
她疾步进屋。屋内药味淡淡,桌上摆着喝剩的残药,却一个人也没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冲出房门,四处张望。
“聂神医。”一名洒扫小厮看到她,恭敬地招呼。
“计云天呢?”她劈头就问。
“表少爷出门去了。”
“什么?!”头顶嗡地一声,她又气又急,“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去的?”
“是……是去了城东花园。”小厮被吓一跳,嗫嗫道,“我,我听吟墨哥说的,马车离开一阵子了。”
城东花园,那是天启首富新建的一座园子,京城人尽皆知。她闭了闭眼,不由心头火起。
憩云别院坐落在城西幽静处,要去城东花园,就得在京城最繁华的东西大街上招摇过市。亏她先前矛盾挣扎许久,结果竟然去了那里,真是枉费自己一片苦心!
“计云天这个混帐!”她咬牙,撇下目瞪口呆的小厮,直奔马厩。
马蹄得得响过大街,她扬鞭不停。要追上一辆并不急于赶路的马车,应该不难,她想。
事实证明,果然不难。因为那辆马车不仅不赶路,还非常惹眼。
骏马香车,流苏飘飘,极尽华美的装饰让她觉得,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了。
望着大街两旁指指点点、一脸惊羡的人群,她暗自叫苦。天启首富的排场,偏偏摆在了最不该摆的时候。已经如此招摇,再想掩盖简直难于登天。
她跳下马,分开人群。
华丽马车的一侧,窗帘挑起,清雅精致的脸露在窗口,目光新奇地扫过人群,笑容明媚。
“啊,聂姑娘。”那人看见她,笑得越发灿烂,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来,用力朝她挥手,“聂姑娘,这边这边。”
她被那副天真弄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几步过去车旁,按住他的肩头,一把推进车内。将窗帘遮个严实后,她扫一眼周围,也上了车。
“聂姑娘……”
“陈稷呢?”她截断他的话,还没坐稳就急着问。
“啊?”他一愣,“陈稷没跟来。”
“为什么?”
“嘿嘿……”他忽然笑了,有些得意,“我知道,其实我可以出门了。聂姑娘是怕我家的人不满,才返回吧?所以,我回去后就派陈稷去表哥那里取东西,支开他,我就好出来了。因为不想让人觉得是聂姑娘鼓动我出门的,所以没有叫上你,那个……你不生气吧?”
“生气。”她瞪着他,半晌挤出两个字。确实很生气,但不是为了他说的原因。
“哦……对不起。”他有些失措,往车角缩了缩,垂着头,拿眼角偷偷瞥她。
她无奈叹息。情况比预料的还糟,陈稷竟然不在,少了一个高手护卫,安全感大大降低,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将车帘撩一道缝儿,她仔细打量外头的情形。
马车已经进入最繁华的东西长街。人流熙熙攘攘,艳羡的目光如同大网,从四面八方将马车笼罩起来。现在折返也是徒劳了,何况陈稷不在,万一出了状况就更危险。不如继续向前,身处闹市倒还安全一些,毕竟天子脚下,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在大庭广众下胡来。
她打定主意,从车里探出头:“外面的人可知道马车是谁家的?”
“猜也知道。”车夫回头笑笑,语气十分得意,“除了天启首富,谁家有这样的车?有眼睛的都会看啦。”
唉,果然。她皱眉,继续道:“那他们知道车里是谁?”
“这个倒不一定,表少爷从不出门。”
“那就好。”她点点头,吩咐从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是计大当家外出。”
能遮一点是一点,总好过竖起标靶给人看。她坐回车内,却发觉车里的人正瞧着她,委屈哀怨。
“为什么说是表哥?难道我出门很丢脸么?”他撅起嘴,小声抱怨,低了头揪着毯子上的茸毛。
“唉,不是。”她叹口气,起身坐过去,像在安慰孩子,“计家名声很大,而你又从不出门,京城中对你的好奇,不下于议论传奇秘辛。你也说过,不喜欢旁人用别样眼光看你。既然如此,何必给那些闲人机会?出来散心只为轻松,声名都是给人看的,何必让其负累自己?”
身边的人闻言抬眸。
车内光线黯淡,将一切变得柔和暧昧。那双眼瞳如幽潭起波,柔柔地,悠悠地,漾出一圈圈涟漪,化入安静的空气。
此时无声,却似有声。她突然有瞬间恍惚。
“聂姑娘真是温柔的人呢。”他看着她,绽出笑容。春风漫过潭水,顿时暖意无边。
“是么……”她却微微侧脸,避开那醉人的春风。
“嗯!”他用力点头,凑近了轻轻牵住她的袖角,像孩子依恋自己亲近的人。
她没有避开,也没再说话,垂眼盯着毛茸茸的毯子,感觉心跳似乎被车轮辘辘声带得有些乱了。
马车缓慢行驶,外面人声热闹。
身边那人瞅了机会,数次想要掀开窗帘,都被她坚决阻止。他看不到外头,只好乖乖待在车里,一味盯着她猛瞧,反倒让她如坐针毡。
又行一阵,外面随从探问,是否停车休息。
她沉吟了下,看着身边的人。
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神色恹恹地靠在那里,显然也是累了。
随后,马车停在一家雅静的茶楼前。
她率先下车,正要观察此处是否安全,茶楼掌柜已经奔了出来,和一名随从小声交谈几句,立刻来到车边行礼:“不知表少爷光降,小的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她松口气。原来是计家产业,天启首富出门还真方便。
掌柜恭恭敬敬搀下了表少爷。她跟在后面,进门前回头张望。
不远处的街边,有个麻脸姑娘坐在凳子上,抱一篮杏子,东瞧西瞧地等人来买,见她向这边看,便拿起一颗杏子冲她招呼。
她笑了,轻轻摇头,原本紧张的神经瞬间全部放松,步履轻快地走进茶楼。
掌柜安排有序,随从留在前面喝茶,他俩被引至后园休息。
玉兰花树遮了艳阳,只余细碎的光点洒落。她啜着新茶,看对面的人倦色慢慢消褪。
“还是外头舒服,车里闷死了。”他伸个懒腰,抬脸沐浴微风,露出满足的笑,“出门真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她由衷感慨,在明在暗不知跟了多少人呢。
“快跑快跑--”
清脆童声响起,半掩的后门外闪过孩子嬉戏的身影。
“快跑啊,就快飞起来了!”
一角纸鸢在墙头露了下,又沉下去。
她笑了,站起身来到后门,推开门向外瞧。
僻静却不狭窄的后巷里,五六个小男孩奔来奔去,其中一个举着纸鸢,偏偏纸边残破,就是飞不起来。
“饰素纸以成鸟,像飞鸢之戾空。翻兮将度振沙之鹭,杳兮空光渐陆之鸿。”
身侧吟哦轻柔,她回过头,对上笑意盈盈的眼神。
“哦,聂姑娘的名字就叫青鸢。”他恍然点头,笑道,“聂姑娘也喜欢放纸鸢?”
“嗯……”她望着奔跑的小身影,嘴角慢慢弯起,“小时候,哥哥常带我去放纸鸢。那时我很小,总是跟在后头,看着哥哥把纸鸢放得很高。”
“真好呢。”他在旁听着,一脸神往,“我小的时候,不是躺在床上,就是靠着软椅,能从窗边看看外面已经很开心了。”
她侧脸瞧他,心底泛起悯然。从那双清透的眼眸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孤寂的孩子,怀抱着她能读懂的落寞。
“想想以前怪可怜的。”他扁扁嘴,笑了,“不过现在好了,因为有聂姑娘。”
因为有聂姑娘。
她愣了愣,怔忪间纸鸢滑过眼前,飘落在她脚边。
“啊!有糖吃了--”那群孩子丢了纸鸢,叫嚷着奔向拐进巷子的卖糖老人。
“哎呀,是饴糖呢。”身旁的人也欢欣起来,“聂姑娘,我过去一下。”
她莞尔,看那人也奔过去,和一群孩子挤在糖挑子前。
脚边的纸鸢静静躺着,上面几处残破。她弯腰捡起,坐在门槛上,低头整理。
片刻后,那人折回来,挨着她在门槛坐了,捧一包饴糖凑近:“聂姑娘,你尝尝。”
“我不吃。”她摇头,瞧他嚼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呢,就是有点黏。”他凑过来,撅起嘴,“你看,连嘴巴都黏住了。”
淡粉的唇嘟起,琥珀色的饴糖星星点点粘在上面。那张嘴巴就在她眼前开合,吐息之间都是馥郁甜香。
这甜香有点醉人,她恍惚这样想着。
“还我纸鸢啦!”
童声忽起,她手上一空,被人从旁推了下。
毫无防备的身体被推得向前撞去。眼前景象刹那放大,嘴上顿时温热绵软,馥郁甜香直透齿颊。
脑海轰然巨震,她瞬间感觉空白,只看见那双清澈眼瞳中倒映出自己的脸。
“唔!”双手猛推,她被烫到般直起身。
嘭--
两人分别撞上身后的门轴,门扇随之摇晃。
“痛……”对面那人揉着肩头,委屈诉冤,“聂姑娘,你干吗撞了我之后又推我?”
她语塞。只觉耳畔轰轰乱响,心内纠结如麻。
“呀,你嘴上也粘了糖呢。”那人捏起袖角靠近,“我帮你擦擦。”
“不用!”她掩嘴跳起来,迅速奔向前院,“时候不早,该走了。”
再次上路,她却不进车内。
坐在外面车辕上,她一直用手掩着嘴。粘上的糖已经擦掉,可那味道似乎总也不散,从唇角细细密密渗进来,一丝一缕地搅乱她每一分感觉。
清风拂面微凉,她却觉得脸颊很烫。
马车渐渐驶离茶楼。
茶楼的后院再次安静。后巷的孩子再次聚在糖挑子跟前。
“买糖。”拿着纸鸢的男孩伸出手,一把铜钱躺在手心。
“呀!好多钱!”其他孩子惊呼。
“还有呢。”男孩拍拍小布衣,里面叮叮作响。
“你哪来那么多钱?”
“刚才那个哥哥给的。”
“他干嘛白给你钱?”
“也不算白给啦。”男孩塞一嘴糖,口齿含糊,“他说,只要我推一下那个姐姐就好了。”
城东花园很美,聂青鸢却视若无睹。
到达后她便一头钻进客房,闭门不出。从午后到黄昏,再到入夜,她趴到桌上,再趴到床上,辗转反侧。
视觉、味觉、触觉,似乎所有感觉都停留在后院那一刻,挥之不去,纠缠愈紧。她用力地甩甩头,望着窗外明月,心底感觉难以描摹。
明月清辉脉脉,穿窗洒在床前。陈稷垂手侍立,偷眼打量自家公子。
一包饴糖拿在手上,他却不吃。只是拈起一块凑近唇边,半晌拿开,反倒去舔尝饴糖留在唇上的味道。随后,泛起意味深长的笑。
陈稷明白那种笑容,那是公子每次算筹在握时,总会露出的表情。只不过这一次,似乎又多了些别的感觉。
“你回来得倒早,那边情况如何?”他终于放下糖,淡淡发问。
“是,那边线索已有十之八九,不日便可回报。”陈稷躬身应答,“属下担心公子行程,所以提早赶回。”
“外面没人与我为难,何况还有六扇门暗中盯着,你担心过头了。”
“是,六扇门此次十分谨慎,行踪藏得很好。”
他闻言笑道:“月心儿亲自压阵,他们敢不谨慎。”
“公子怎知月心儿亲自去了?”
“因为……聂姑娘。”他轻轻一笑,食指抚唇,“从她赶上马车,一直紧张小心,直到茶楼休息,她忽然轻松下来,定是在茶楼外面某处,见到了月心儿。”
“公子睿鉴。”陈稷毕恭毕敬,第一次发现,自家公子看一个人竟然这么细微。
“明天就回别院吧。”他躺上床,阖目自语,“但愿今日一趟招摇,可以让她消解遗憾。”
城东花园虽美,却貌似无甚魅力。聂青鸢骑在马上,不时瞄一眼帘幕低垂的马车。
想不到才第二日,那人便嚷着回去。看来他似乎玩心不重,那这一趟车马劳顿图个什么?她摇摇头,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回去也好,反正花园再美,她也没有心思观赏。
重返憩云别院,一切恢复如常,除了她的心情。
每日三次服药,她不再前去监督,平时除了诊脉,她一概回避见他。不为别的,只为每次一见到他,就会忆起当日唇边甜甜的饴糖味道,扰得她心绪纷乱不能自已。
唉,她暗自叹息,低头继续整理药材。自从回来,她便推说制药,几乎每天泡在药庐。因为听吟墨说,他家表少爷从来不进药庐。看起来,这话倒是真的。
放下人参,捏起一株紫芝,她欣然瞧着。皮壳紫黑,光泽如漆,的确是株好芝。
“聂姑娘……”
熟悉的呼唤自门外响起,她手里一个不稳,那株好芝掉落在桌上。
“你怎么来了?”她愕然回头,刻意避开的人就站在门口,披一身艳阳,笑得亲昵开心。
“我不能来么?”他一脸不解。
“吟墨说,你从来不进药庐。”
“那是以前。”他踱进来,瞧着她笑眯眯,“以前总觉得这些药吃也吃不完,看不到好转的希望,会一直吃到我死为止,所以不愿进来,不想看见。现在就不同了,因为有聂姑娘在,我每吃一天,就更好一分,看见你在药庐里面,我会觉得踏实呢。”
可是,看见他,她却不觉踏实。
“那你踏实了就回去休息吧,在这里会影响我的。”她扭过头,胡乱整理着药材。捡起掉落的紫芝,却放进党参的筐子里。
“哦,好。”他嘴里答应却不离开,反而慢慢挪过去,在她眼前伸出手,“这个送给你。”
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只精巧的纸鸢,巴掌般大小。丝绢细薄透光,描绘灵动秀雅,小小鸢儿在她眼前摇晃,恍若飘然欲飞。
“这是……”她不觉伸手接了,喃喃自语。
“是我做的,做得不好,聂姑娘别见怪。”他笑吟吟地,眉目弯弯。
她抬起眼,看见他白皙的手指上隐现细微红痕。
“是竹篾划的?”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不要紧。”他慌忙把手藏在身后,边退边说,“我第一次做,有些笨拙,聂姑娘见笑了。等我以后熟练,再做个大的给你。”
他说着退到门口,赧然笑笑便跑走了。
门外吹进暖风,冲散了浓郁的药味。手中的小纸鸢随风微颤,细绢轻触手心,带出阵阵悸动。心仿佛柔柔塌下一角,她捧着纸鸢,痴立良久。
一切再次恢复。
她每日按时去看他服药,然后诊脉,他笑眯眯地和她闲聊,她随他谈天说地,光阴一派恬静。
如是又过半月。
不论于内于外,憩云别院安闲如旧。她觉得,她该去见见心儿了。
凤凰楼的天字一号雅间,似乎和她特别有缘。
“心儿,已经过去好久,也没任何动静,看来计云天和这事毫无关联。”她还没坐稳,便开门见山。
“嗯……”月心儿转着酒杯,略过她的急迫神情,慢悠悠笑道,“也许吧。”
“怎么叫也许?”她皱眉,“当初是你说的,要用这个法子试他一试,难道又不成了?”
月心儿没有立刻回答,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
青鸢变了。以前除了仇家,没有任何事能令她情急心乱。可是现在呢?
月心儿握紧酒杯。当局者迷,那就让自己这个旁观者替她决断吧。计云天是什么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青鸢必须尽快远离他。
茶楼前的惊鸿一瞥,自己心头的凛然越发清晰。凭着六扇门中历练多年的直觉,可以确定,计云天是个无边无尽的深潭,万一失足陷入,谁也救拔不出。
青鸢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能任她落入吉凶未卜的深渊。
“此事确实与他无关,他不该被无辜卷入。”月心儿放下酒杯,正色道,“所以青鸢,你还是马上离开的好。”
她一怔,探出的筷子停在半空:“为什么?”
“为了不连累他。”月心儿盯住她,神情肃然,“你的身世究竟如何,虽说连你自己也不明了,但你的仇家必然有数。如今你已开始寻找他们,万一风吹草动,他们定会抢先下手。为了不再重蹈当年的失误,这一次的斩草除根只怕更狠,他们会消除一切你周围的人,比如,与你相处日久的计云天。”
停在半空的筷子颤了下,她慢慢收回手。
“会么?”她移开眼神,声音发涩,“他不过是个无关之人。”
“会。”月心儿不留空隙,字句紧逼,“在他们看来,与你长久往来、过从亲密的人,都是后患。以他们的行事风格,不会再给自己留下隐忧。”
她没有接话,垂了头,默然盯着双手。心儿说得很对,自己也很明白,只是……
“青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一向冷静决然,个中利害无须我说。”
冷静决然么?她苦笑了下,自己曾经也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她忽然不确定了。
“嗯,我明白。”她双手扶额,喃喃道。
凤凰楼的酒菜名扬天下,她却毫无感觉。前几次来,她食不知味,而这一次,她什么也吃不下去。
回到别院已经掌灯,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对烛枯坐。
烛台靠在手边,泪烛摇摇,灯花零落。小巧的纸鸢托在掌心,骨架精致,笔墨隽秀,轻灵得似欲飘飞。她痴痴凝望,浑然不觉已经夜半更深。
夜沉如墨,月残如钩。
陈稷侧立在软椅旁,屏息敛神,小心翼翼。
自从方才来人报过月心儿与聂神医的会面,公子便一直坐在那里,没动也没说话,只有眼底那抹暗色越来越沉。
要不要警告下那个月心儿,免得她总添麻烦?陈稷踌躇开口:“公子……”
软椅里的人却合上眼,像是困倦思睡。
陈稷立刻噤声,躬身小心地退了出去。房门关闭之前,他瞥见公子的指尖轻叩软椅扶手。陈稷垂下眼,掩上门侍立房外,他知道,每当公子要做决断的时候,总会不经意显出这个动作。
桌上散落几截焚剩的残烛,新燃起的烛火柔和明亮。
左边的素笺薄薄一沓,洁白如雪。右边的素笺越堆越厚,每张都布满字迹。
聂青鸢就着烛光,伏案疾书,良久,直起身舒了口气。
什么样的药需要什么火候,是写给吟墨的;推拿什么经络穴位更助康复,是写给陈稷的;哪种脉象用哪种药更好,是写给下任医者的。却惟独没有一个字,是写给她的病人。
她看着写好的厚厚一沓叮嘱,忽然想笑。
他说,陈稷很啰嗦。没想到,如今她竟也像陈稷一样啰嗦,或许,更加啰嗦。
以前没有她在,诊病问药不也一样进行么?
‘因为有了聂姑娘’,看起来,她真的太把这句话当真了呢,像个傻瓜一样,医嘱写得长篇累牍。
很想笑,动动嘴角,却笑不出来。她揉揉眼,怎么觉得眼眶发酸?许是写得太久了吧,一定是的。
还没写字的素笺只剩几张,她慢慢伸出手,拈一张铺在面前。
每个人都留了叮嘱,是不是也该给他留句话呢?她提笔蘸墨,悬着腕却写不下去。这句话,要说什么?
蘸饱的墨从笔尖滴落,在素笺上晕开。
她愣了愣,揉皱丢在一旁,又换一张。笔尖离纸半寸,仍旧落不下去。
浓墨再次滴落,她看着纸上的墨点出神,忽然笑了下。
何必多此一举呢?既已决定不辞而别,何必留书矫情言辞?走便走了,再过月余,换上几次医者,也就像她从未来过一样了。
她再看一眼桌上的医嘱,放下笔,吹熄了蜡烛。
黑暗中,她将那只小纸鸢收入袖内,打开门,飞掠而出。
她曾来过这里,只要自己记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