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西街口的小医馆又红火了。京城众多医馆暗地谈论时,不约而同都用了个‘又’字。

      说它又红火,是因为个把月前,它也曾红极一时。但在某天,有个人忽然从那里离开,于是它立刻变得无人问津。现如今,它再次红火,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个人又回来了。

      “聂神医,您累了吧?喝杯茶歇歇。”

      一盏热茶送到手边,她已懒于虚礼,垂目安坐如老僧入定。

      她不累,只是快睡着了。每天从早到晚,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端坐如松,老神在在地当个活招牌。

      原来神医的名号还可以这样用。她瞥着眉开眼笑的医馆主人,不禁在心里暗嗤一声,真是个地道的生意人!

      只要她坐在后面,就会有人慕名而来,哪怕她并不问诊,从头到尾全在旁观。

      耳边传来坐诊大夫四平八稳的医嘱,她扭头望望窗外,排队等候的人看不到边。

      看来今天又要坐很久了。她再次垂睑,思绪飘飘忽忽,又飘回前几日刚离开的地方。

      不知道那里现在怎样了?想必一如往常吧。没有人来找过自己,哪怕质问一下不辞而别。果然,她的存在无足轻重,并没任何事情‘因为有了聂姑娘’,而发生任何改变。

      她闭目苦笑。庸人自扰,是她自己想多了而已。

      “大夫啊,麻烦您给瞧瞧。我这嗓子疼得像烧了火。”

      听声音,又换了位病人。

      “大夫,我给您说啊,我最近火大,不顺心的事儿忒多。我家那个儿媳妇,就是一个……”

      听内容,像是来诉苦的。

      “儿子衙门当差,也不省力。今天拿贼,明天追凶,我在家里这个担心啊……”

      那人滔滔不绝,话题扯得漫天。她皱起眉,心想,要治这病,需个禁言一月的药引。

      “特别是这两天,听说要抓什么红线蜘蛛?儿子天天忙不着家,我这个心啊,提到嗓子……”

      她猛睁眼,红线蜘蛛?

      “那什么蜘蛛不是好惹的啊,听说是首富计家报的官,就因为那些蜘蛛去杀他家表少爷,去首富家里杀人啊……”

      她心一抖,呼吸凝滞。

      “聂神医?聂神医?”医馆主人小心招呼。聂神医怎么了?忽然脸色苍白,怪吓人的。

      “您是累了吧?不如进去歇歇?”医馆主人殷勤上前,伸手去扶。

      嘭!他刚靠近就被推开,踉跄后退之间,他看见那张苍白面容上流露的惊慌失措。

      风飞快掠过脸颊,聂青鸢一路疾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馆出来的,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在大街上,双脚仿佛不由自己。

      终究还是连累了他。那她的不辞而别还有什么意义?

      思绪一片空白,她越跑越急,胸口闷堵。

      他应该没事,陈稷是个高手,和他寸步不离,所以,他一定没事,绝对没事!

      熟悉的大门就在前面,她径闯进去,直奔后院。

      后院静得吓人,卧房敞着门。她骤然止步,僵立门外,如遭雷击。

      血,满地是血。

      干涸的血迹暗红发紫,空荡荡的房内一片狼藉。她晃了晃扶住门框,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计云天--”

      她掉头奔向西厢,声音颤抖。

      西厢空无一人。

      她回身再奔跨院,脚下踉跄。

      跨院依旧无人。

      “计云天--”

      “计云天--”

      书房没人,花厅没人,轩阁没人,药庐没人……整座别院死寂无声,没有任何动静回应她的呼喊。

      “怎么了,怎么了……”她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地走在后院。人呢?人呢?

      扑通!脚下虚软,她跌倒在地。紧绷的神经一下断了,她趴在地上,只觉浑身脱力。起不来,也不想起来。

      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么?

      她茫然抬眼。风过花树,粉白嫩红漫天飞舞,恍惚间幻出那个清雅的身影,翩然少年对她凝眸微笑,笑容如琉璃纯澈生辉。

      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琉璃易碎,是她亲手打破。

      她俯卧地上,闭起眼。

      十几年前目睹惨祸,她的心从此断裂一半,裂痕处痛入骨髓。而现在,她的心却像空了,消失掉了,再也没有任何感觉。

      有东西从眼角滑落,滑过鼻翼,滑进嘴角,咸咸的,发苦。没想到,她竟还能辨出味道。

      周围死寂沉沉,只有风无声掠过。她动也不动,和这片死寂融在一起。

      叮当--

      细微的响动随风飘来,她蓦地坐起,望向药庐。

      紫芝要取走,雪参要取走,很多药材都得取走。果然还是这边的药庐更齐全些,陈稷心想。

      他收拾一包系好,抬眼间忽地错愕:“聂神医?”

      药庐门口的少女面容惨白,两眼大睁看着他,眼角处泪痕隐约。裙摆和衣袖都沾了泥土,她却浑然不觉,失魂恍惚如同一抹幽灵。

      陈稷默然相对。这样的聂神医,和初见时那个孤高淡漠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他呢?”她用力抓住门框,几次张嘴,终于吐出两个字。颤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太大了就会打破什么。

      极度的期待和极度的害怕紧紧纠缠,她止不住浑身轻颤,死死盯着对面的人,指甲在门框上折断。

      这一刻,那个名字忽然成了禁忌,害怕问起,不敢提及。

      “公子已经移居城东。”对面的人神情如常,语气如常,“此番歹人来袭,公子虽未受伤,但是惊吓不小,眼见又比前段虚弱。这里已不适合静养,便从别院迁走了。”

      迁走了……

      原来,只是迁走了。

      全副神经陡然松懈,身体一下失去支撑,她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闭上眼露出微笑。

      迁走了,这真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好的三个字,最美好的。

      “聂神医……”对面的人又开口了。

      她张开眼,只觉满室明媚,微笑道:“什么事?”

      “公子遭此惊变,心绪不宁,病情……”

      “我跟你回去。”她站起来,拂掉身上的土,“上次我就不该离开,如今我与你同去,继续给你公子医病。”

      她说着垂眸笑笑,笑容恬淡:“直到将他医好,完全康复。”

      “多谢聂神医。”陈稷神色耸动,长揖到地。

      城东的别院清幽不足,却多了几分华贵。她站在卧房外,盯着门上的雕花,竟怯于举手敲门。

      “聂神医,公子就在里面休息。”陈稷低声道。居然不等任何允许,便轻轻推开门,目光示意她进去。

      她踌躇了下,跨入门槛。

      身后的房门又轻轻掩上,陈稷并没进来。她回头看看门口,转而望着眼前的锦绣帷幔,抿了抿嘴。

      分开幔帐,她步入内间。

      富丽的雕花大床上有一抹月白浅影,静静的,如同静置于锦缎上的澄澈琉璃,安宁柔和。

      她深吸气,感觉有水雾漫上眼帘,面前的一切顿时朦胧如幻。

      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她几步靠近,急切想去碰触真实,可以令她安心的真实。

      “咦?聂姑娘?”床上的人醒了,揉揉眼瞧着她,一脸欢欣,“你果然回来了?我就知道,聂姑娘是温柔的人,一定不会不理我。”

      她探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看那人牵住她的袖角,开心得像寻回亲人的孩子。

      “嗯,不会不理你。”她点点头,坐到床边。

      他又虚弱了。白皙的脸颊几乎透明,眼下一抹浅浅的青色,连唇间的淡粉也快褪去。她离开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别乱动。”她拉下衣袖上那只手,轻轻放好,“我给你诊脉。”

      “好。”他笑眯眯,像个乖孩子。

      他的确没受别的损害,脉象较之以前,隐现出七情之伤的迹象。可是……

      她蹙眉。

      陈稷说他受了惊吓,可是,突遭惊吓者大多心气逆乱,而今他心脉无异,脾肺却大不如往。过思则伤脾,如今他肺气不畅,脾气郁结,倒像是忧思纠缠的征兆。

      忧思?她盯着他,忽然问:“你最近在想什么?”

      “啊?”他莫名,愣愣瞧她。

      “你脾肺有损,显是思虑过度。什么事让你费神费思?”

      “哦……”他扁扁嘴,垂下眼,半晌小声道,“我在想,那些人干嘛要杀我。”

      她默然了。那是因为她的连累。

      “那些事情不要去想,你气虚体弱,不宜劳思伤神。”她收回手,为他掖好被角,“原来的药得调几味,我去看看。”

      转身欲去,却又停下。她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袖角。

      袖角被紧紧拉住,床上的人眼巴巴瞧着她,可怜兮兮。

      “聂姑娘,你能不能别走?”可怜的人眨着眼,期期艾艾,“看见你在,我心里安稳些。”

      “我去调几味药。”她苦笑,“去去就来。”

      可怜的人听了,模样越发可怜,瘪瘪嘴不敢顶撞,只是手上抓得更加紧了。

      她哭笑不得,不忍拂袖离开,又不能不去调药,立在那里一时尴尬。

      “公子。”房门轻叩,外面传来陈稷的声音。

      “进来。”

      她动动手臂,示意那人放开。可他毫不知觉,依旧抓得死紧。

      “聂神医,可有什么吩咐?”陈稷撩开帐幔,站在几步之外,似乎对那尴尬的拉扯全没看见,恭敬刻板如常。

      “咳,我要调个方子,换几味药。”她清清嗓子严肃道,不着痕迹地侧移身体,将那幅被拉扯的衣袖挡在身后。

      一番口授,陈稷躬身去了。

      她松口气,回头看着床上,又好气又好笑:“可以放手了吧?”

      那人赧然抿嘴,讪讪地松开手,眸光闪烁间偷偷瞟她。

      她索性搬张椅子,就在床畔坐了,板起脸盯着他道:“你最近没有按时服药?”

      他立刻慌了,往床内缩了缩,小声嗫嚅:“你……怎么知道?”

      “我是神医。”她瞪着他,冷一张脸,“为什么不按时服药?”

      “药很苦。”

      “药不是现在才苦。”

      “可是……现在,即使我不想喝也没关系。”他揪着被角,偷眼瞧她脸色。

      她扶额。现在没有关系,是因为她走了,他怕苦不喝谁也不敢如何。

      “他们把你惯坏了!”她拍了下床,没有好气。

      他迅速拉高被子,盖住半个脸,闭眼装睡。

      “起来。”

      他不理。

      “我走了。”

      “聂姑娘……”

      唉,她叹息,莞尔瞧着那个孩子气的人,感觉心底深处某个角落,正变得越来越柔。

      “想要痊癒就得听话。”她轻轻道,拉下被角给他掖好。

      “嗯……”他哼哼唧唧,沉默一阵后,有些黯然,“那些人要杀我,也不知会不会再来。他们那样狠毒,或许等不到我服药痊癒,就已经身首异处了。我最近常想,如果这样,那吃药还有何用?”

      她理着被角的手颤了下,半晌道:“你想多了,不是已经报了官吗?听说正在严查,官府这样重视,他们不敢肆意妄为。”

      “官府都是酒囊饭袋!”他撅了嘴,愤愤不平。

      “啊?”她错愕,这样的回答倒是始料未及,“何来此说?”

      “他们要是有用,早把歹人抓了,可到现在还没抓住啊。”他言辞振振,说得理所当然。

      “哪有这么快啊?你当是捉迷藏么?”她失笑,“那些歹人形迹隐秘,要想擒获谈何容易?你不要心急。”

      “哦。”他点点头,仍旧不情不愿,“我总不敢相信官府,他们都是废物。我觉得那些人还会再来,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说不准下一次日出我就看不到了呢。”

      他越说声音越低,低头拥着被子,神情郁郁。

      “你……”她莞尔叹息,不明白这人为何偏对官府诸多不满,见他一脸忧愁,只好尽力劝解,“官府没用也不打紧,还有六扇门呢。六扇门地位特殊,专司要案。我有个朋友就在那里,她是天启神捕,六扇门中第一人,那些歹人绝逃不过她的追缉,你放心。”

      “真的?”

      “真的。”

      “那就好。”他一扫阴翳,瞧着她笑眯眯。

      见他的忧愁来去匆匆,她忍俊不禁,笑道:“你不信官府,倒肯相信六扇门。”

      “才不是相信六扇门呢。”他撇撇嘴,颇为不屑,“我不是相信他们,是相信聂姑娘。聂姑娘说你的朋友可以,就一定可以。”

      她闻言怔了下,理着袖口没再说话,心底却泛起丝丝温暖。

      房内一时静谧。

      她靠在床畔,安坐不语。他躺在床上,欣然相视。没有人多置一言,气氛却闲适恬愉。

      房门轻动。陈稷送来煎好的新药,并清水一碗,交给她后再次退下。

      “喝吧。”她递出药碗。

      新煎的药热气腾腾,浓重的苦味顿时散开。

      床上的人拥被而坐,见状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退,盯着她手上如临大敌。

      “趁热赶紧喝了。”她无视一切抵触情绪,铁面无私。

      “这么热,会烫到的,凉一凉吧。”他轻声细语,满脸讨好的笑。

      “药需趁热。”她无动于衷。

      “可是,这样灌下去会烫伤的。”他委屈地看她,分析现况。

      “没人让你灌下去,用羹匙慢慢喝。”

      “……”

      有时候,千年鸿沟并不算什么,苦药一碗却万难跨越。他和她之间,便横亘着这样一只碗。热气腾腾,苦味浓重,见证着两人的僵持。

      “那个……”他捧过那碗清水,拼命争取,“我喝一匙药,就喝一口清水,可以么?”

      为吃药讨价还价,他算是千古奇人。她无可奈何,让步:“可以。”

      “好。”他开心了,伸手过去拿药,半道却又缩回,“我端着清水,再端药碗,就不能拿羹匙了。”

      借口真多。她无语,看着他为拖延时间耍赖磨滑。

      “要不,你帮我拿羹匙吧?”他捧着清水,一脸无辜,“我还要端碗饮水呢。”

      “你就端好清水吧。”她叹气,径自托着药碗,舀一匙送过去,“快喝。”

      “烫……”他凑近嘴,沾一下又缩回,舔着唇可怜巴巴,“好烫,吹吹。”

      她哭笑不得,低头吹药。学医十三年,行医一年半,这还是她第一次伺候病人,却摊上个最难缠的病人。

      药吹得不烫,他乖乖喝下,皱着眉送一小口清水。

      “嗯,很好。”她及时鼓励,再舀一匙。

      低头吹药之间,她错过了他轻舒的眉心,和唇边那抹柔柔的浅笑。

      一碗药喝光,他重新躺好。

      “你休息吧。”她放下碗,就要起身。

      “聂姑娘。”袖角又被拽住,他小声请求,“我睡不着就会想到那些人,心里害怕,你给我讲点趣事吧。”

      趣事?她无奈,自己一向淡漠世事,哪里知道多少趣事?

      “我没有趣事可讲。”

      “那……就讲讲你师父吧。”他赖着她,兴致勃勃,“鬼医可真神秘,旁人谈及他时,都说他长得青面獠牙,很吓人呢。”

      青面獠牙……她将这四字回味几遍,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他却没笑,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的笑颜。

      “胡说,你别听人歪传。”她笑够了,敛容正色道,“我师父卓逸不群,有隐士之风。那些人若见了他的样子,‘青面獠牙’定要变成‘仙风道骨’了。”

      他听了颇不以为然,半天慢吞吞道:“是么?”

      “是。师父世外奇人,丰神高旷,你见过就会知道。”

      “谁想见他?”他似乎越发不满,撅了嘴低声嘟囔,“本来要听趣事,结果竟绕到一个老头子身上,真是无聊。”

      “师父其实并不老。”

      “怎么不老?比我老的就算老。”他说着用手去揪被角,闷闷地像在赌气。

      她哭笑不得,将被角从他手中拽出盖好,附和道:“好好,那不说他,说别的吧。”

      又是一番天南地北的闲聊。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沉沉睡去。她小心抽出被握皱的衣袖,蹑足离开。

      房外花香清幽。天际白云舒卷,随风过处飘浮不定,却令她莫名生出一种有所依的感觉。

      “聂神医,客房已备好,请随我来。”陈稷上前伸手示意。

      客房很近,就在拐出去的一墙之隔。桌上已摆好了菜肴点心,她这才记起,自己从医馆出来还没吃过午饭。

      多半天来情绪大起大落,已是身心疲惫,她胡乱吃些东西,便一头躺倒。

      这一躺,再睁眼时已经入夜。

      房内未燃烛火,月光幽幽穿窗而入。她起身下床,也不点灯,临窗静立片刻,推门而出。

      门外夜色静谧。她走上池畔的回廊,凭栏独坐,感觉有许多东西在心底慢慢沉淀,一直沉淀。

      怔怔出神许久,夜风忽起,隐约带一丝幽咽,吹皱了池水。

      她站起身,侧耳倾听。那幽咽的声音如怨如慕,响一阵停一阵,断断续续似乎气息并不顺畅。

      在这里,半夜不睡还敢肆无忌惮弄出动静的,还会有谁?她皱眉,穿过回廊走进隔墙的院子。

      卧房烛光隐隐,断续的乐音从里面传出。

      她不禁着恼,几步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聂姑娘?”床上斜靠的人坐起身,看着她一脸惊讶,“这么晚了,聂姑娘还没休息?”

      “那你呢?服药休息是起码的要求,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病人?”她走过去,瞥见他手中的陶土小卵,有些无奈,“大半夜的吹埙,还真好雅兴。”

      “对不起,扰到你了。”他嗫嗫,赶紧将陶埙塞到枕边。

      “不是扰到我,是你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他喃喃自语,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抵着膝盖,“每晚我都会想起那天夜里,那些人来杀我的情形,然后再也睡不着,害怕我一睡着,就真的长眠不起了。”

      说着说着,他抬头看她,羞赧中有点委屈:“聂姑娘,你会不会笑我啊?”

      她默然注视他,半晌走到床边坐下,认真道:“你从来闭门不出,如今突遭惊变,会这样想也是常情,没有什么可笑。”

      “我就知道,聂姑娘是个温柔的人呢。”他眉眼弯弯,往床内挪挪身子,拍着让出的空位,“聂姑娘,反正我们都睡不着,不如讲故事吧?就像白天那样。”

      她莞尔,瞧着他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情,不由一阵亲切。

      他满脸期待,仍在那里拍着床空示意她坐。

      稍作踌躇,她依言坐过去。幼时每当睡不着,哥哥也会陪她讲故事。想不到,现在轮到她给别人讲故事,一个不是亲人,却有种亲人感觉的大孩子。

      看到她坐过来,他兴高采烈,很贴心地拉起被子要分她一半。她立刻阻止,讲故事可以,别的么,就不必了。

      “这样舒服些。”见她不要被子,他又竖起一只枕头为她垫在背后。

      她微笑点头。

      烛光柔柔,他和她偎坐夜谈。他笑,她也笑;他开心,她也开心。所有情绪都在亲近中慢慢融化,她觉得这是自己五岁之后,第一次重温这种感觉,温暖的感觉,还有……幸福的感觉。

      烛火渐渐黯淡,她的声音也慢慢模糊。背后的枕头不知不觉中横倒下来,她也不知不觉中枕在上面。

      烛芯爆出一点火星,红烛流尽最后的泪,房内沦入暗沉。

      她已悄无声息,嘴角噙一丝暖暖的笑,沉入这片黑甜。身侧探过一只手,理顺枕畔散乱的发丝,轻轻拉上被子。

      风吹云动,遮了明月清辉,夜黑得越发深浓。

      三条黑影在园中起落停留,片刻后飞掠而去,诡秘无声仿佛夜的幻影。

      就在夜色吞没黑影之前,两道灰影自园中飞出,流星般闪向黑影消失的地方。

      云随风散,银辉再次洒落,城外的荒冢在白惨惨的月光下诡异幽森。

      三条黑影落入荒冢,停在一块墓碑旁。

      其中一个伸手在碑上动了动,墓穴内随即轧轧作响,地面露出一方入口。三条黑影迅速隐入,墓穴再次关闭。

      曲曲折折之后,黑影走进一间暗室。

      “回来了?”暗室残灯如豆,一个高大的背影负手沉声道。

      “是。”黑影拱手,“计家在城东的别院并无异常。”

      “嗯。”高大背影点点头,“首领也说,我们与天启首富并无纠葛,此事显然有人嫁祸。知道我们存在的人本就极少,嫁祸之人很不简单。”

      “那首领的意思是?”

      “首领传话,嫁祸之人务必找到斩除。但在此之前,要先断了官府的追查。虽然官府绝查不到我们,可是外面风紧,我们行动也不便利。”

      “如何断了官府追查?”

      “让他们查到,追查自然也就终止了。”背影挥挥袖,语带一丝轻蔑。

      荒冢外,两道灰影隐在暗处,不久又腾空而去。

      夜浓重依旧,许多东西在黑暗中混沌一片,静待破晓第一缕光去浊扬清。

      睡是黑甜,让人沉溺不愿醒来。她动动身子,懒洋洋地不想睁眼。

      很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远离噩梦纠缠,不会半夜惊醒,只睡得通体舒泰。她半梦半醒间露出满足的笑,翻个身打算继续。

      “聂神医,聂神医……”

      低沉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她皱起眉,是谁扰人清梦?

      “聂神医。”

      那声音更清楚了,好像近在咫尺。是陈稷?!她猛然清醒,倏地睁眼坐起。

      刻板的脸上,除了恭敬别无表情,陈稷垂手立在床前,却并没有看她。

      这人竟敢擅入她的房间!她怒火猛窜,张口便要发作。

      “你……”才说一个字,怒斥戛然而止。她两眼发直,僵在那里。

      锦绣幔帐分开两侧,流苏随风微动。晨光直透进来,照着华贵的雕花大床。床上的被子很轻、很软、也很宽大,盖在她的身上,也盖在……

      “唔……”床上又响起一个声音,柔柔中带着初醒的慵懒。

      她艰难回头。

      枕边的人睡眼惺忪,孩子般偎着她蹭了蹭,一边揉眼一边露出亲昵的笑:“聂姑娘,你醒了,昨晚睡得好么?”

      霎那,五雷轰顶。

      所有思绪空白无物,她唯一的念头是,自己怎么没有睡死在梦中!

      嘭地跳下床,她低头看看完好却褶皱的衣服,再看看木雕泥塑般的陈稷,忽然觉得剖心掏肺也说不清自己想表达的。

      “我……不是……其实……”嘴巴此刻就像别人的,浑身使力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聂神医,吟墨对新方子的火候拿捏不好,劳您过去看看。”

      第一次感觉陈稷的话如同纶音,她低头直冲出去,话音未落,她已消失在门外。

      房门摇晃不止,陈稷刻板的脸上如释重负,松口气看向大床。

      床上的人正低了头,用手摩挲着旁边被褥上的褶皱痕迹。

      “公子,为什么非要属下前来撞破?”为公子赴汤蹈火都是应该,但做这样的事,却难免汗颜。

      “为什么……”他轻笑呢喃,自枕畔捡起一丝长发,绕上手指,“我就是要她记得,今日之事,有人为证,谁也休想赖掉。”

      陈稷嘿然。自己何其荣幸,这个所谓的‘人证’,自己屏开雀选。

      “咳咳。”陈稷压下尴尬,干咳两声道,“公子,昨夜蜘蛛来过了。”

      “嗯,他们也该来了。”

      “一切已照公子的吩咐进行。”

      “嗯,我放心。”他曼声应着,却专注于指尖的长发。青丝绕指柔柔,缱绻出他眼波中涟漪荡漾。

      陈稷安静侍立。

      公子终于恢复往常了。聂神医离开的数日,公子几乎日夜不眠,除了查阅情报,便是精心筹算。善弈者筹算后来十步,公子却一直算到终局,终日费心伤神,更让病情每况愈下。

      每次送药,公子总是出神,端着药却不喝,只是啜一口含在嘴里,露出浅笑。公子怕苦,计家人人知道。不料竟有这样一天,可以令他纵然苦涩在口,仍旧反复回味。

      “公子,蜘蛛已有动作,是否需要格外戒备?”

      “不用。”他笑笑,将手中发丝收起,“打草惊蛇只是开始,毒蛇受惊后的动向,才是干系所在,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他们活动更好。”

      “是。”陈稷躬身答应,踌躇片刻又道,“既然公子料准蜘蛛会追到这里,何必还要属下在憩云别院大肆布置?”

      为了在别院做出被袭的惨状,需要大量血迹。为此,他特地跑了老远,亲自宰掉一口猪。但看公子的意思,似乎早知蜘蛛不会去那里扑空,自己的这一番布置又是为了什么?

      “那是专门给她看的。”床上的人别过头,声音闷闷,“谁叫她当初不辞而别。”

      陈稷错愕,想起那个时候,那个少女俯卧在地的样子,让自己都不忍心惊扰,只好故意弄出动静,引她循声而至。

      原来,公子虽然心智深沉,但有些时候,仍像个恶劣的孩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