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8、第 8 章

　　8.

　　假期结束以后，容城复又投身入繁忙的工作。圣诞、新年，大众的节日却是餐饮业最紧张的时候，不过比往年比起来，这段日子要快乐许多。
　　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的缘故，从前无论多晚回去都无所谓，现在变成了能早些回去就尽量早些，有应酬的时候会特意打个电话回去。

　　下次再一起出去吃东西吧。
　　——这句奇妙的话像灭不掉的灯泡一般拧在容城的心头，隐约着暧昧的光。

　　开车带林一木到上海各个不同的地方吃饭似乎成了习惯，两个人常常会参考一些杂志推荐、广告介绍，再凭借容城在餐饮界的情报，类似美食猎人般挖掘一些新奇好吃的菜式。林一木对这些食物没有明确的评价，但这种一起尝试美食的相处模式就那么定了下来。

　　最近容城时常会从熟悉梦中醒来，心慌地撩开被子看自己汗湿的手。
　　梦里他牵着一个人，在面容模糊的人流中艰难地行走。九曲桥在黑暗里银河般闪烁，他的脚在曲折的古建筑上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周围是看不清脸的人们挤推他。他的身体被挤得很热，但最热的是他紧紧篡住的手，他能感觉自己滚烫的手紧扣出了深白色的骨节，可是无论如何都捂不暖掌心里的冰凉温度。他冲开一切的障碍和阻力拼命穿过去，急急地穿过去，喀啦喀啦像要把脚下的桥面蹬穿。他紧紧牵着一个人从桥头冲到了桥尾。但到终点的时候，回过头，身后却是空的。没有桥，没有人群，也没有掌心里冰凉的温度。只有深深的，默默的，湖水的寂静。

　　这不正常。
　　他知道。
　　他在梦里虽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却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下午喝着助理递来的咖啡看文件，容城坐在电脑前不住皱眉，一是为了营运部报告上出现的顾客投诉案比上个季度多了百分之三十，明白这是十一、圣诞、新年期间营业高峰避免不了的情况，但Y.M.品牌最重的就是服务质量，比起新产品的开发、改良，服务上的提升更能增加好评度，这是Y.M.企业的管理宗旨，出现投诉率如此上升的情况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二是容城根本就不爱喝这种苦口的美式咖啡，即使特地关照助理多放一些糖，还是免不了涩口的感觉，只是最近Q&C的合作提案里有推广他们美式咖啡加午后小甜品的低价套餐组合促销计划，身为与Q&C合作的支持者，容城不得不身体力行地每天喝一杯美式。

　　两点钟的时候助理进来说墨岩来了，容城的日程表上登记的是和Q&C代表沈佳云的业务洽谈，没想到对方临时更换了代表，略有意外的容城让助理再多泡两杯伯爵茶进来。

　　自从上次林一木入院有段日子没见了，和妻子蜜月旅行回来，墨岩立刻就投身工作，休息的时候就陪太太，根本没有时间和兄弟见面。
　　见他长胖了，容城逗他说有家室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墨岩不理他，有板有眼地公事公办，把对方新的合作计划详细地阐述一遍，等协商好各自公司对此项目的意向，定下了两家公司相关部门研讨会的时间。

　　一切安排妥当后，墨岩才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茶。
　　容城发现对方心情不太好，身为多年的好友肯定要关心一番。
　　墨岩端着茶直叹气，他问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是我亲自过来而不是固定的合作代表沈佳云。
　　这正是容城想问的。
　　墨岩瞪他说亏你还是她的蓝颜知己呢，出了那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最初源自法国的Q&C咖啡是以其传统经典的口感和独特复古的门市风格而闻名世界的，在全世界范围内壮大了连锁规模后又以高品质、多元化、重视品牌个性的路线造成了很大的市场影响，目前在中国地区和Y.M.的强强联手是向其国际市场推广这种合作方式的实验，
　　然而最近法国的Q&C总公司高层内部人事变动，总裁的小儿子担任起产品策划业务的一把手，强烈主张在亚洲地区实验，推广罐装咖啡以打入零售市场，这个计划实施之前法国方面形式上和中国分公司高层人员开了研讨会征求意见，却遭到了营运部代表沈佳云的反对，理由是Q&C在中国投入的资金有限，一旦实施了大规模罐装零售市场开发势必影响到门市经营方面的预算。沈佳云提出如果法国总公司执意要以中国市场为实验田进行罐装零售，就应该再拨一批资金给中国分公司的营运部。
　　这个意见传到了法国以后，总裁的小儿子不乐意了，本来他的父亲就是保守派，并不主张罐装咖啡的形式，不可能再同意多增加支持此项目的资金。那小少爷恼羞成怒就派人传来一句“那个中国女人别再想多拿法国人一分钱”。当罐装咖啡一投入市场，立刻就剥夺了沈佳云的实权，撤消其营运经理的职务，将其调任为营运投诉与基层服务监督顾问，也就是整理好各个月神秘顾客评分表与顾客意见涵，汇总后对这些资料进行评估打分再将其转交给营运部的闲职。
　　这变故来得太快，就算墨岩再怎么宝贝自己的得力部下也护不住。

　　容城没想到自己休假的几天里沈佳云居然遭遇了这样变故。即使两人关系再好，以那个女强人的个性，确实不会在自己面前示弱。

　　墨岩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观察着容城的表情，刚才还冷着的脸突然就笑了起来，他说兄弟，这回你有戏了。
　　容城还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着笑得诡异的墨岩。
　　墨岩说你还不明白么，这回女强人落难了，引以为豪的事业挫败了，必定会在感情上寻求寄托啊。女人这种可爱的动物，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爱护她关心她，她就会把你装在心里一辈子了。像沈佳云这种是外强中干，这次你抓紧了机会，肯定能打动她的女人心，让她嫁给你。

　　容城愣了愣，突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他确实担心沈佳云的情况，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容城明白她坚强能干的外表下是柔软的，他吃她做的饭时就能感觉到。
　　他曾经认为自己是爱她的，但又似乎不是，在和她分手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太难过，或许之前分手过太多次，这种感觉早已经麻木了；亦或许从开始他就不是爱她，他觉得自己已经了没有年轻时的激情，只是觉得她适合而已，就像她所说的“双赢”一样。

　　曾经他是非常想和她结婚。
　　他想在她三十岁生日之前向她求婚，两个人住在一起，生一个孩子，或许几个，只要他们养得起，简单而平凡。夫妻俩的工作都忙，他可以请保姆带孩子，她可以不和他□□，但他们可以每天在同一张床上彼此的体温，她可以不为他做饭，但他们可以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同一个保姆做的菜。
　　曾经是这样想，有一个人相伴，即使不爱，因为寂寞走在一起，拥抱取暖，那也足够了。

　　可是现在……

　　容城不能确定了。
　　他不能确定他是否在意一个人。
　　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可以选择那种婚姻。
　　他不能确定他在梦里拼命想牵住的一个人的心思是否让自己慢慢成为一个变态。

　　他想一直看着一个人。
　　他想了解一个人。
　　他想把遮住他眼睛的前发压到鬓角，好让他能清楚地看清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
　　他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他不明白。
　　他不敢明白。

　　如果强烈希望了解一个人，并且希望对方了解自己，千方百计希望多一些时间能两个人相处，即使总是在一个人面前笨拙也无法抑制想见这个人的心情，在梦里拼命抓住一个人的手……那么简单浅显的事情是否就是爱了？

　　容城的手慢慢又开始出汗了。
　　墨岩奇怪于对方失神无语的反应，问他是不是最近都没睡好，是不是老做什么噩梦。
　　容城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不敢告诉墨岩他藏在心里越长越大的隐约的不安，三十二年来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一个老变态，越老越变态。
　　墨岩知道他不想说，也没再问，告诉他沈佳云最近都不会再加班了，过着周间朝九晚五，双休日无所事事的普通白领的生活，暗示他最近有的是机会约她出来。

　　即使心里存在着一些疑惑，以朋友的身份关心她，安慰她也是应该的。
　　容城冷静下来这样想，发了个消息给林一木说今天自己不回去了。
　　然后打了个电话给沈佳云，对方的声音沙哑而疲倦。
　　她约他到她家见面。
　　——再明确不过的暗示。
　　沈佳云一定会同意今晚让自己留宿的。
　　想到自己自从林一木搬来几个月以来一直过着禁欲生活，都觉得不可思议。

　　容城走进洗手间，把满手的汗冲去，感到手心的温度渐渐冷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