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7、第 7 章

　　7.

　　回到刚才才离开的Y.M.门市，三个人挑了张四人桌坐下，容城坐在林一木的正对面，那个尧尧坐在容城旁边，很微妙的位置组合，让尧尧点菜时容城才发现这样的坐法有些奇怪。

　　“我现在就住在这个请你吃饭的容先生家里。叔叔阿姨要是问起来，让他们别操心。”
　　林一木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咖啡杯，声音和着热气散出来，却没有特别的温度。

　　被称做尧尧的男孩子点点头，也没有看他，和林一木不同，眼里满是坐立不安的局促。
　　容城以为这种局促是身为陌生人的自己在场的缘故，想着那两人或许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便借口去洗手间回避了。

　　抽了一支烟的工夫，把外套留在餐厅的容城实在有些受不了外面的夜风，折回去看见那两个人依旧保持刚才的位置，尧尧的菜上来了，已经吃了许多的样子。林一木在容城进来的时候立刻就发现了，对他笑笑，又捧了咖啡喝了口。

　　似乎除了多了一份菜，这里的情形跟容城刚才出去前没有多大变化。

　　容城坐下来，感受到店内的暖气让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这位是小林的同学么？”
　　林一木笑着摇头。
　　“尧尧，告诉容先生吧，你和我的关系，要全部告诉他哦，那么复杂的关系，不仔细说起来容先生大概会搞不清楚。”
　　被叫的人受了惊吓一般紧张地看他，对方只是戏谑地盯着他笑。

　　尧尧有些犹豫，但终于下了决心似地说起来。
　　“我叫林婴尧。大概……算是林一木的弟弟吧。他养父母的亲生孩子。”

　　容城只是愣了愣，听着林婴尧生涩地继续往下说，他从来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能知道关于林一木过去的一些事情，有些措手不及。

　　其实在林婴尧的已经过去的十八岁的生命里，与所谓的哥哥林一木的交集并不多。
　　林一木比他大一岁半，在孤儿院呆到十岁才被林家收养，而林婴尧十岁去日本直到去年才回来。年幼时相处的一年半间两人并不算亲密。在容城看来，林一木对林婴尧的态度并没有特别。

　　明白两人的关系以后并没有预想中的惊奇，容城所困惑的事是，既然已经被收养了那么多年，怎么说林一木也不该算孤儿了，为什么墨岩当初还特别那么说。

　　容城下意识地看向林一木，对方好像听着和自己无关的故事一样，偶尔在旁边稍做补充，也只是不含感情色彩的陈述事实而已。

　　待林婴尧说完以后，不知该接什么好的男人有些尴尬，想起去年去过日本考察，笨拙地绕开林家的事情，就随便和林婴尧聊了聊日本。
　　说起生活过八年的日本，林婴尧和容城终于熟络起来，只要慢慢熟悉，那孩子还是很活泼的。
　　林一木在旁边安静地听，没有参与，好像那两个人才是兄弟一样。容城几次瞟向他的时候他总是已经在看着他了，如此敏锐的反应让容城之后心虚地不再看他。

　　把林婴尧送到莲花路地铁站，站口有一辆黑色奔驰停着，林一木的弟弟就上了那车。
　　告别以后已经是八点半了。
　　下午出门的时候还有阳光的余温，现在已经消散怠尽了。从这里走回家的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看林一木还穿着单衣，容城拉着他重新回到购物中心。
　　容城喜欢的那个名牌男装大多以黑、棕色为主，容城觉得那些颜色太老气，并不适合年轻人，白色又太过女气。
　　在各个世界顶级品牌的柜台转了一圈，容城挑了一件蓝灰色外套，选了林一木的尺寸让他穿上看着合适就付了帐。

　　林一木没有谢绝，穿着价格不菲的新衣服上了街，容城跟在后面。

　　林一木知道自己想知道他的事情，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拒绝回答过自己的任何问题，只是容城自己觉得会尴尬而没有问出来而已。甚至像今天一样，透过林婴尧主动告诉他他的一些事情。容城觉得今天两人遇见林婴尧的事情并不是巧合。

　　他决定问他。他从他身后走到他左边。
　　新衣服很适合他，他的侧面是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很喜欢的干净清瘦，头发微掩的淡薄却忧愁的感觉，确实好看。

　　“我以为你一直是一个人过的。”

　　说着突兀的话，容城早已经习惯了和林一木这样沟通，他知道他明白的，即使自己没有表达出来想问的事情，他也一定明白了。

　　“嗯……我在我的档案上没有登记养父母的名字，苏老师告诉你的吧，她以为我一直是孤儿，不过也和事实差不多就是了。”
　　“没有登记？”
　　“我没有入林家的籍。林家的户籍上没有我。”
　　“这……”
　　“是我自己不要入籍的。我的户口单独登记在他们给我买的房子里。嗯……我也算半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吧。”
　　“为什么不住自己的房子？”
　　“租出去自己当房东了。你看，这就是我的房子。”

　　已经走进了自家的小区，没有预料到对方让自己看什么的容城慌忙停下来。

　　容城看着林一木说的那个他的户籍所在，再看看微笑的林一木，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林一木所指的地方，就是容城家隔壁的别墅。

　　对于林一木的事情，容城慢慢觉得自己是明白了，却其实还是不明白，那些似乎是正确无疑的简单的事实背后，他对林一木这个人依旧没有更多的了解。

　　突如其来多出一个人的共同生活让容城略微地不适应，况且还是在自己无所事事的假期，而对方也在休学中。
　　以为早晨醒后睁眼到晚上睡前合眼两个人都要相对无言会很尴尬，但现实的情况是，林一木除了吃饭就没出过那间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卧室的门，容城几次敲门进去，都见到对方坐在电脑前，不是打游戏，就是看电影、动画。
　　意外地看见了林一木戴着眼镜的样子，倒真的很合他本来就斯文的气质，之前容城在他的眼睛里从没有发现过近视患者特征性的黯淡与散漫，后来林一木告诉他那只是副防辐射的平光眼镜。

　　和那边有电脑情人相伴的情况不同，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容城原来就没什么计划的假期变得更加毫无头绪，本想把全套的侦探小说看完，捧起书的时候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总是想到家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他始终挪不开眼的人的存在，那个他始终好奇的无法猜透的孩子，然而每次忍不住敲门进去看他的时候，他也总是没有意外没有悬念始终如一地坐在电脑前面。

　　其实简单想来，这样的孩子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吧。容城看到报纸上说现在很多年轻人沉迷于虚拟世界而变得孤僻寡言，容城在日本的时候就听一些日本的朋友提过OTAKU一类的说法。已过三十的容城是搞不清御宅什么的和网虫有什么区别。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的林一木，大概也只是信息时代的中毒者之一。

　　收拾起前阵子还在研究的旅游杂志，容城想到不如和林一木一起出去旅游，虽然成天面对电脑屏幕的对方不像是对此类活动感兴趣的样子，容城还是决定问一问。
　　但被对方问到要去哪里时，还没有做好准备的容城也答不上来。

　　其实旅游对容城而言只是一个暗示性的放松罢了。旅途上颠簸疲惫有时比办公室里上班还累，只剩下两天的时间去国外畅游是不现实的，国内某些热门景点由于游客过多早丧失了其质朴与天然的看点，不如去植物园更加实惠。没有什么浪漫细胞且缺乏想象力的容城并没有对任何景观或者地点抱持所谓的“情结”。
　　似乎昨夜也通宵上网，电脑屏幕的光打在他的苍白的皮肤上，在拉上窗帘的阴暗房间里显得尤为病态，看着脱下眼镜揉眼睛似乎有些疲倦的林一木，容城反而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个景点、地名都报不出来。其实本来就没有一个计划，这个建议只是几天前就放弃以旅游度过这次假期的容城一时兴起。

　　林一木绕开无话可说的容城，走过去拉开窗帘，把深秋午后的阳光放进房间。在这种自然光的映射下，总算让他的皮肤看上去有些健康的光泽。似乎他自己也不适应黑暗里突然投来的光，半眯了眼睛扭头回来，扣了扣鼠标，电脑关机。

　　“今天可以一起出去吃饭么？”
　　“啊？”
　　容城不明所以地望向手里还握着鼠标的林一木。
　　“以前就一个人吃些微波食品和泡面，没想到两个人也是这样。”
　　容城尴尬地迎向对方没有恶意的笑。

　　容城家的厨房自容城搬进来以后就是微波炉烤箱独霸天下。从小在家有姐姐、老爸惯着也没有什么下厨的经验，容城承认自己懒，没有兴致学，上班的时候都在外面用餐，在家习惯买方便食品或者熟食用机器加热吃，有时就叫外卖，实在不行还会吃点零食凑合。以前交过的几个女友都为他做过饭，包括沈佳云，这个出了名的女工作狂居然在厨房方面颇有造诣，做了多年餐饮行业营运的她倒不如尝试产品开发。虽然两人目前是分手了，她偶尔会在没有工作某一天突然过来，帮他做一顿饭。有着意外温柔一面的沈佳云有时让容城感到自己对微小幸福的满足，但或许也包含着对自己能征服这种女人的男人天生的虚荣感。

　　上海男人是全国知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但听林一木那么说，估计他也是那种不下厨房的爷们，意识到这点的容城才回过神来和林一木相视而笑。

　　虽说出门是为了吃饭，下午1点这个时候已经吃过了午饭又没到晚餐时间，两个人不过是在面乱晃晒晒太阳，时间就在阳光美好的午后里慢慢消磨去了，在家附近转了几圈容城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目的性的缓慢行走、说话，像两尾离群的散漫的鱼，在阳光丰沛的水底，穿过行行色色的水生植物与鱼群，随心所欲地摇头晃脑摆尾巴，边游还边吐泡泡。
　　容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懒散的满足，可也觉得两个大男人在街上来来回回无聊地乱走确实有些可笑了。
　　问林一木想去哪里吃饭，对方回答说城隍庙。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捉弄自己还是真的想去哪里，或者不过是随口而出的无心之语，容城有些意外，毕竟闵行距离城隍庙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不过开车过去也不是不方便，就算坐地铁下来也只要换一辆车。容城想既然在这里无所事事，不如就过去吧。

　　回到车库，开了蓝鸟出来，抵达老城厢周遍也差不多是黄昏了。正逢双休日又在搞活动的城隍庙就算在这么冷的黄昏里依旧是一派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在这种旮旯辗转的老城厢建筑里挤来挤去，很容易在人群中迷失。
　　下了车才走了没几步，居然就找不到彼此了。
　　还好两人都有手机，容城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没有接，然后发了个信息过来说他在老庙黄金门口。
　　容城也已经许多年没来这里了，好不容易逆着人流摸索到那里看见林一木捧着一包五香豆吃，松口气才发现自己居然急出了汗。

　　容城走过去说别吃太多了，一会儿去南翔小笼吃晚饭。
　　林一木笑了，说又是五香豆又是南翔小笼，我们俩可以给外地游客做示范了。
　　容城点头说我上班之后就没怎么来过了，只有一年和女朋友一起到老庙黄金定做结婚戒指，结果戒指还没拿到就吹了。
　　林一木难得饶有兴致地问他为什么。
　　容城努努嘴说因为我们定了戒指出了店门以后就在九曲桥给人冲散了，那时候还没有手机联系不到，没找到她我就回家了，结果她因为这说我不够爱她就分手了。
　　林一木呵呵笑出声来，他说换作是我大概找都不会去找直接一个人回去了。
　　下意识地拉住了林一木的手，混在人流里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容城的手捏出了汗，把林一木常年冰凉的手指都捏湿了。

　　好不容易挤到了南翔小笼，眼见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林一木摇头说还是别和中外游客凑热闹抢吃了吧，南翔小笼的门市上海滩别处也有。
　　最后晚饭还是改吃排骨年糕。
　　林一木边吃边说其实这是自己长那么大第二次来这里。
　　容城吃了一惊，身为上海人二十多年居然只来过一次城隍庙，确实比较少见。
　　林一木说上一次来是五岁的时候。
　　容城想到那应该是林一木还没有被收养的时候。
　　林一木并没有继续说五岁时来这里的事情，他咬一口年糕说反正你我都是好些年没来了，今天也可以算是短线游吧。
　　容城笑了起来，之前因为没想过要去哪里就贸然邀请对方出去旅游的尴尬一扫而光，自嘲说下次我们两个半调子还要再去上海滩别的地方转转吃吃，才能继续冒充上海人。
　　林一木说下次让尧尧带路。
　　容城问为什么，心想林婴尧不是在日本住了八年才回来没多久么，对上海肯定没自己熟。
　　林一木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他学旅游的。
　　容城愣了一下，又被林一木的话惹笑了。

　　在城隍庙并没有实质性的观光，连豫园都没有进去过，五香豆之类的零食林一木倒买了不少。容城只是记得自己牵着他的手汗津津的，跟着他在曲折的城厢旧房铺子间穿梭，然后在他淡定地杀价一番后掏钱付帐，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开车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八点。
　　发现林一木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容城才想到他昨晚上通宵上网以后一直没睡，因为自己提议旅游而跑去了城隍庙。
　　他并不是最初印象中那么难接触的感觉，似乎是因为第二次去城隍庙的缘故，今天的林一木和以往不太一样，带着孩童般的调皮。容城猜想他的小时候对城隍庙一定有不错的回忆。

　　后来容城才知道，那天正是林一木的二十周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