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3、第 3 章

　　3.

　　八月的阳光暴烈，容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眩晕。

　　和沈佳云约在位于淮海中路的他们的咖啡门市见面，容城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看报纸，等了十多分钟，对方拿着的两份资料从门市办公室过来了，大概因为她今天要在这家店巡视所以才让容城来这。
　　其实本来今天见面是私人性质的联络感情，沈却顺便把这个月和Y.M公司合作新的调整方案带来讨论，虽然容城不喜欢在私人时间谈工作，但也已经习惯和沈的这种相处模式。

　　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喝苦口的冰咖啡，根据沈的建议，容城换了杯MOCHA，特别让barista多放了些糖浆，味道比较甜，果然有些像自己喜欢的巧克力。沈佳云笑说容城的口味实在像小孩子，与其在这里喝MOCHA，不如回家冲一杯高乐高。容城说你怎么知道我就爱在家喝这个。沈以为他是开玩笑，毫不在意地帮他叫了一份的提拉米苏。

　　“根据上个月的销售情况，我觉得我们的合作方案应该进一步配合我们咖啡新品的推广。上个月我建议你们Y.M能够接受我们FRA系列的咖啡冰饮，你们怎么考虑？”

　　容城心不在焉地把视线投向沈佳云位子后面背对自己刚坐下的一对男女，他觉得连陌生人的背脊都比沈的话题有意思。他早就对沈说过做人不要太追求效率，属于自己的时间就不要被工作绊住，可或许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基因天生就是不同的，彼此都不能强迫对方去改变。
　　沈佳云也终于发现了自己热衷的话题对方没有倾听的意思，借口说上洗手间实际上又去办公室找门市经理交代工作了。

　　沈佳云离开空下座位让容城看清了她背后的情况。
　　女人的背影很精致，从衣着上看得出是上了点年纪的名流女性，是那种豪门夫人或者是富家的千金老小姐的类型。
　　男人的骨骼很细，头发微微的有些长，盖住了侧脸，白色的T-shrit和藏青色牛仔裤是七浦路上贱卖到十多元一件的，一看就是那种平常家庭出生的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子，只是皮肤有些白，少有年轻人健康、活泼的感觉。

　　容城觉得这孩子的背影有些像一个月前在自己面前失踪的林一木，忍不住想走到正面去看看，却又怕自己认错尴尬，只好坐在原地安静地侧耳。
　　女人好像在和他谈钱的事情，大概是在说钱还是汇在原来的帐号里。他说话的声音比那个女人轻，很难听清楚他回答了些什么。不过男子缓慢温和的语调不是常见的年轻人的语调。

　　容城敢肯定他就是林一木，他想上去打招呼，但总觉得和那孩子讲话会让自己不舒服，可又想知道这一个月里他究竟过得如何，他一个孤儿还是学生，那天究竟哪来那么多钱还给自己。
　　他知道这个孩子总是让自己陷入极度压抑的情绪，但忍不住想知道他的事情。
　　他讨厌自己的这种好奇，为了这种好奇，他甚至在林失踪后的一周内踏遍整个医院的所有病房。作为他们唯一有过交点的地方，他想要确定他是不是还藏在医院的某个角落，他一直觉得林可能就站在看得见自己的地方掌握着一切。

　　现在自己看见他了，而他看不见自己，容城心里涌上一种小小的胜利感，但又因为自己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感到焦虑。如果这个时候他对着那个女人说的话是“就是我后面那个傻瓜现在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容城越发感到自己的想法荒谬起来，为自己因为一个小孩子慌张而狠狠地嘲笑自己。

　　坐下来不到二十分钟，女人从LV包里掏出正在震动的手机，接电话说我马上回来，挂掉以后对林说老公让我快点回去，林温顺地点点头，容城看不见他背后的表情。

　　女人走了，林没有站起来送他，而是低着头数她临走时放在他面前的现金。把钱放好，林让服务员把刚才女人点的一堆还没动过昂贵点心打包，然后他提着装有点心的袋子站起来。
　　容城下意识地举起桌上的报纸遮住了自己的脸，用余光睨见他走出店堂。
　　见他在玻璃门外渐行渐远，快从自己的视野消失，容城倏地站起来，让服务员告诉沈佳云自己有事先回去了，便跟着林一木走了出去。

　　林一木沿着淮海中路走进巴黎春天百货的地铁口，容城一路尾随，走进地铁才发现自己居然连停在地下车库的车都不顾就追上来了。看见林刷了交通卡进了闸门，容城还是鬼使神差地想跟着他。
　　不确定林会坐到哪一站下，常常开车出门的自己身边又没有带交通卡，只好赶忙去窗口买了最贵的票跟进了闸门。

　　进了站台的容城一下子失去了目标，还担心林一木是不是已经坐了前一班车走了，在站台兜了一圈终于看到那个孩子就踩在对面黑色的警戒线上。
　　他的头发依旧遮着侧脸。列车快抵达的前兆，黑色的风从深长的甬道汹涌喷出，拨起他的头发和衣角，浮出他隐约嶙峋的骨。
　　他用右手按住前额散乱的发，慢慢向前迈出一步。

　　一瞬间容城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他觉得他会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就条件反射般地跑上去大叫他的名字然后抓住他冰冷的手让他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板上。

　　容城没想到他会那么轻，自己只是这样一拉他就摔坐下来。他忙上前看他有没有受伤。
　　对方迅速缩回被他拉住的手，疑惑地看向他，刚开始没有认出，直到容城问了一句你没事吧，他才点点头说容先生我没事儿。
　　容城说不好意思，我是怕你会做傻事，动作有点急了。
　　仿佛是一种伴随性的习惯，林笑了起来，说自己只是担心过会儿挤不上车，所以地铁快进站时就往前站了些。
　　容城一下子红了脸说不出话。
　　林说误会一场，反正这一摔连擦伤都没有。
　　容城赶紧伸手想拉他。林没有接受他的援手，自己站了起来。容城只好帮他拣起掉在地上的纸袋递还给他，注意到他左腕的伤痕上扣着廉价的金属表带。

　　林问容先生你也坐地铁么。
　　容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林再问容先生家住在哪里。
　　容城没有想也没想就直接说在闵行区南方商城附近，一说出口才想到糟糕自己连对方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林说真巧，我家也在那一块儿，正好可以一起走了。
　　容城想起S大也是在闵行，就问那你不是不用住宿了。
　　林点头说房子就是和苏老师认识以后两人一起租的。

　　容城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孩子居然已经和自己的老师同居过了，他实在无法想象苏可音这样理性的女人居然迷恋这孩子到这种地步，但是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还是在关键时刻恢复了理智和墨岩结婚，这个女人果然还是苏可音。

　　容城尴尬地干笑一声。
　　林说容先生难道你不知道我和苏老师的事情么，我以为墨先生已经告诉你了。
　　容城只好说不是，我是听说一些，我只是意外你会那么……那么跟我说。
　　林依旧在笑，他说你是意外我会那么坦然是吧，或者说是不知羞耻。
　　容城连忙摇头，说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的表情突然严肃了一下，安静地看他的眼睛，然后又笑了，别过头去说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开玩笑而已。

　　错过了那班列车以后，他们站在候车区聊了一会儿，容城发现林比住院时活泼了些，大概是因为身体恢复的原因吧，可是有些感觉依旧没有改变，让容城仍然能感到那种微妙的寒意。

　　下一班车很快又进站了，容城想都没想就跟着那孩子进了车厢，结果那种人体互相挤压的不适感让容城立刻后悔起来。
　　好不容易站定了一个相对舒适的空间，就看见不远处的林一木还在踌躇地找寻什么。
　　容城猜到他大概在找扶手吧，把视线转移到林附近的那根，却发现一个女中学生松松垮垮地把整个身体倚在上面，和对面另一个女学生大笑着聊明星八卦。她周围很多人因为她的倚靠而无法抓住扶手而一脸紧张地维持着各自的身体平衡。
　　容城有些气愤，心里念叨着现在的中学生怎么都那么自私不懂事，就对着那女孩子说小姑娘你一个人靠在扶手上那么多人都不好抓，你知道这样多危险么。
　　女学生闻言脸一红，立刻挺直了背转过身子。然后很多只手马上握上了扶手，容城收到了他们感激的神色。
　　但是却不见林一木的人，容城一边想平时的自己是不会去出这种头的，怎么会头脑发热这样去教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自己学生时代的卤莽脾气怎么突然之间又回来了；一边游离着视线寻找那个略显消瘦的男孩……或者说是男人。
　　然后他终于发现林已经坐在了座位上，迎上容城的视线，对方露出那种“容先生真是好人”的笑容，让容城尴尬的脸涨得比刚才被训的女学生还红。

　　等车厢里的人散去许多，容城也终于从尴尬的情绪里自我解脱了出来，走到林旁边正好多出来的空位上坐下。
　　林没有转过脸看他，也没有说话。身体微微向旁边缩了缩，留出一些空间，也不知是想让容城坐舒服一些还是刻意保持距离。

　　虽然是在公共场所，容城却无意识地翻起了自己的口袋，突然想来一支烟。
　　其实容城的烟瘾并不大，只是每次感到郁闷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想吸一口。

　　林突然轻声说了句容先生你是不是想抽烟了。
　　容城心想这孩子真是敏锐得可怕，只好不置可否地对他苦笑，但是对方并没有看他。
　　林说容先生你是不是从咖啡店那里就一直跟着我了。
　　容城心里一凛，赶紧在脑海里搜索词汇想解释，他不想被那孩子误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或者癖好。
　　林又若无其事地笑了，他说其实看你突然坐地铁就觉得奇怪，容先生你应该一直是自己开车的吧。所以我才想你是不是因为跟着我才进了地铁。
　　容城完全没有找到解释说明的语言，只好点点头。
　　林说容先生，你放心，我没有误会你什么。其实我早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见过你，所以才知道你一直是开那辆黑色的蓝鸟。如果要说误会的话，我这种偷窥的行为才比较可疑吧。
　　容城连忙说这怎么能叫作偷窥呢，大家住得近，会经常看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点点头，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短促的和弦，大概是短信进来了。
　　林低头按几下手机，边按边说容先生你知道么，我并不认为刚才那个女孩子有什么错。
　　容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刚才那个靠在扶手上的女学生的事情。
　　林说人这种生物，无论要求自己需要多么坚强，潜意识都是软弱的，所以都会不自觉地去依靠什么。
　　容城应了声是啊，突然发现只是通过一件小事这孩子居然就想到这样的事情，换做自己平时根本不会多加思考，他想难道那就是有抑郁症的人和普通人的区别么。

　　容城看那孩子的拇指飞快地在按扭上跳动，于是问了句是不是给女朋友发消息，问出之后才想起苏可音的事情，暗暗咒骂自己在这孩子面前怎么总是那么失态。
　　林没有回答，只是笑。
　　容城莫名想起今天在咖啡馆里和林一起的那个贵妇、那笔钱，还有那些暧昧的对话，产生了一种不好的联想。
　　容城唐突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
　　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他，容城被他深黑的眼睛盯着有些心虚，转过头去看座位对面的广告牌。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不喜欢自己还没有经济能力的小女孩。”

　　容城心里一沉，他没想到那孩子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而且口气如此干脆，没有丝毫的羞耻。想不到他竟然是靠有钱女人养起来吃软饭的小白脸，年纪轻轻就这样，该说是思想开放还是毫无廉耻？

　　“你也看到了吧，今天那个老女人背着他老公给了我那些钱。”

　　容城从来没有觉得那孩子的笑容是如此难看，他不再答话，一直到莲花路站下了车也没有出站，他说我把车忘在淮海路了，便直接坐上了反向列车，连对方满腔笑意的“再见”也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