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2、第 2 章

　　2.

　　原本那天应该上班，容城习惯性地早晨七点醒来，想起自己已经告了假，躺下来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已经没有睡意了。

　　容城的房子就像偶像剧里的那些富家子弟住的地方一样，一整栋别墅，大而明亮，却只有容城一个人住。
　　其实容城当初买下房子也只是先付了首期，选择日后分期付款，最近都还没有还完。本来买房的动机就是准备着和那时交往的沈佳云结婚，结果对方在买下房子后的两个星期就提出了分手，原因是她不能答应容城结婚以后辞职当全职家庭妇女。

　　沈佳云是容城交往过的女人里最与众不同的，她和容城交往并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挑剔他不够关心自己、不够温柔。沈佳云是某著名咖啡品牌公司的高层干部，他们的咖啡有一个和Y.M的餐饮品牌合作的系列，只有在Y.M的连锁餐厅才能喝到，她和容城就是在洽谈合作的机会下认识的。她算不上很漂亮但很聪明，气质也好，欣赏容城的能干精明，她觉得他们结合的婚姻会是一种强强联手的双赢。但是容城只想要个温柔贤惠的太太在家相夫教子就好。当她终于意识到容城的这种想法就果断地离开了他。
　　现在的沈佳云依然和容城保持着朋友关系，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符合她“双赢”目标的男友。作为沈佳云顶头上司的墨岩时常在背地里跟容城说“这样的女人只有嫁给自己才能‘赢’”，容城听了也只是笑笑。
　　他给自己一个期限：明年，沈佳云二十九岁。如果明年十一月她生日之前都不能找到能结婚的女人，他就会向她求婚，不强迫她辞职相夫教子，只是想完成一个成年人必要的仪式。

　　年纪越大，对理想就越淡薄，对现实就越妥协，容城觉得自己已经把结婚当成必要的形式了，如果不完成它就算不上正式成人。
　　在职场上，就算报出你总经理的头衔，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头们听说你没有结婚，还是会在暗地里轻蔑地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虽然家里没有人催着自己逼着自己要结婚要相亲，容城很清楚结婚是必要的。

　　拉开窗帘，柔软的天光扑入眼底。经过昨夜暴雨的洗礼，今日的蓝天更加明朗。
　　只是上海七月的温度实在令人难以消受。

　　容城的房子在闵行区靠近南方商城的地段，而公司则在人民广场一带。
　　蓝鸟定期保养的时候，容城也会坐地铁，从莲花路站到人民广场站，不用换乘也不会堵车，只是需要忍受高峰时段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人间地狱。
　　有一次容城坐在地铁上，一个OL整个身体挤到他的大腿上，好不容易人流舒缓下来，她抬头向他道歉，惊异地发现坐在面前的人正是自己的老板容城总经理，脸红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想不到容总也会坐地铁上班。
　　容城在很多女职员心中都是完美的成功男人，只是她们不知道完美男人也有鸡毛蒜皮的烦恼，比如坐地铁时受到美丽女性有意无意的“性骚扰”。

　　开车前往位于徐汇区的那家医院，和墨岩约好了九点在正门边的咖啡馆见面，提前十分钟抵达。推了门进去，空气里铺张地盈满浓浓的咖啡味。这家也是墨岩他们品牌的门店。
　　墨岩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对他招手，容城问他几点到的，他笑着说不久，只比容城早两分钟。
　　容城不像墨岩那么小资，对咖啡并不讲究，随便点了杯，其实比起咖啡他更喜欢喝苹果汁。

　　这次谈话的中心就是那个叫林一木的大学生，容城跟墨岩说了医生的诊断。
　　今天凌晨醒来的那个孩子刚才还通过他在医院登记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跟他到了谢。从那个声音判断，他应该是一个有礼、温和的好孩子，现在的社会里已经很少有这样谦和的年轻人了。如果不是亲自把他送进医院，容城完全想象不出那样一个大男孩会如此想不开做出那种近乎自虐的行为。

　　墨岩抿了口咖啡，开口说其实那个孩子和苏可音有过一段。
　　容城惊讶地暗呛了一下，他实在想象不出像苏可音那样娴淑到几乎完美的女人会和小男生有故事。难怪昨天晚上苏可音说都是自己不好，还哭成那样。
　　墨岩去年因为公干在法国呆了半年，事情就是在这半年里发生的。
　　容城问你是早知道这事儿还是昨天晚上刚知道。
　　墨岩说自己一回国苏可音就跟他坦白了，不过他并没有恼火，这半年时间里自己也在国外找过女人。他出国之前就有心理准备认为如果女朋友出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苏可音最后还是选择了和自己结婚。
　　容城说墨岩你真是个夺人所爱的冷酷男人，还跟小孩子抢女人。
　　墨岩苦笑说结婚是苏可音提出来的，自己根本没有强迫她。
　　容城问那你到底爱不爱她。
　　墨岩说回国以后听说她真的出轨的时候自己还是很难过的，那样应该算爱吧。

　　容城始终认为墨岩要比自己成熟、看得开。如果碰上是自己的女朋友出轨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和她分手，更别谈结婚了。
　　他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里就有两个在分手以后才发现原来她们在外面早就有了情人，应该说是自己太迟钝还是女人太狡猾？

　　墨岩说你知道我跟你向来不客气，如果我拜托你帮忙照顾那孩子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容城说好你个小子处处占我便宜。
　　墨岩拿出一个存折来，里面还夹着张写有密码的纸条。他说自己身份敏感，实在不太好办，医药费还有其他费用由他们夫妇出。
　　容城白了他一眼，还是不客气地收过钱说我堂堂一个大公司的总经理倒成了你们家孩子的高级保姆了。
　　墨岩笑说谁让我们俩以前拜兄弟的时候说好彼此都不用对对方客气。

　　和墨岩告别走进医院附近的花店，容城买了束白百合。他不懂花语，买白百合单纯觉得那种整洁的感觉能让人安心。
　　独自来到病房，林一木不在。护士说他借了轮椅到楼下花园散步去了。
　　把花插进花瓶，容城从四楼病房窗口往下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孩子。或许因为他的气质太过特别，只见过一面，容城就记住了那张安静的脸。

　　他坐在阳光直射的花园中心。干净的皮肤映射日光，让容城联想到花瓶的那束花清冷的白。
　　七月的蝉声很闹，暑热的空气让人呼吸不畅。很少有病人在这么热的天出来散步。即使出来了也尽量挑阴凉的边缘树阴。那个孩子这样坐在那里显得极为突兀，仿佛那个花园的中心是与这个夏天无关的异次元的存在。
　　容城也怕晒，不想下去叫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凝视那个莫名其妙被托付给自己的大男孩。
　　他低头盯着草地柔软的绿，或许是发现了一只白蝴蝶的尸体，然后又抬头看蓝天尽头那朵云层发亮的边沿。

　　从一个人瞳孔里映射的风景可以窥视他眼中的世界。
　　容城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抑郁症病人都会像林一样用那种注视深渊般的眼神看天。
　　林转了转瞳孔，换个角度把视线投射到这幢楼，盯住了正看着他的容城。
　　容城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他似乎没有认出他，视线有些发愣，然后终于扯起嘴角，笑容在逆光里轻轻漫过。

　　容城想怪不得苏可音会被这个孩子的告白打动。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眼睛也很大很漂亮，深深的像夜色里宁静的湖，投一块石子进去也听不见声音，只有黑夜里难以察觉的微微涟漪。
　　确实特别。

　　林在护士的帮助下回到病房，一进门就叫了声“容城先生”。
　　他在医院的登记表上知道了容城的名字。他说谢谢，表情有礼却不谦卑。
　　容城感到医院的冷气有点凉，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冷不冷。
　　林不回答，依旧说谢谢。

　　气氛有些尴尬。容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长期独居，并没有什么照顾别人的经验，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大概察觉了容城的尴尬，林体贴地找了个话题。
　　“容先生是苏老师的朋友吗？”
　　“嗯，我是墨岩的大学同学。”
　　“那么容先生应该也是S大的学生，我们就是校友了。”
　　“小林，你学什么专业？”
　　“计算机。”
　　“几年级？”
　　“大二了。”
　　“计算机难么？”
　　“还行，混得过去。”

　　聊了一个多小时，容城发现这个不过20出头的孩子说话的口气不卑不亢，沉静到难以琢磨。容城虽然讨厌浮躁的毛头小子，却也不喜欢小小年纪就城府很深的感觉。因为工作的原因容城总是被迫和很多心计很深的商界狐狸打交道，这样的人很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背后捅你一刀，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是谁捅的。
　　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天真，做到无懈可击反而让人难以亲近。

　　容城实在感到压抑，借口抽烟走出了病房。
　　等回去以后发现门半掩着，漏出一半透光的空气泛出整洁的白。
　　他看见林睁大眼睛倚在病床上，眼角有抹明亮的光。
　　容城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敲了敲没关的门。
　　林马上招呼他进去，把头别到阴影里说今天的太阳很大，刺得眼睛生疼。
　　容城把窗帘拉上说你好好睡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二天处理完所有的工作以后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医院大概已经不允许探病了吧。
　　容城想了想，还是从Y.M门店里带了些外卖，开车前往医院。
　　给林申请的房间是最好的头等病房，一间一人。护士比较通融地放了容城进去。
　　林倚在枕头上看电视，看见容城进来马上就招呼起来。
　　容城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在看动画片。

　　容城带的外卖是他们门店里最近销售热门的豪华套餐，好评如潮。
　　打开外卖保温包装，一股香气弥漫，容城自己也还没有吃饭，就买了两份。
　　容城把饭盒递给林，林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容城说我刚才特意为你买的，这是我们公司的产品，尝尝看吧。
　　林微微皱了皱眉。
　　容城担心地问是不是不喜欢。
　　林摇摇头，尝一口，然后笑笑表示挺好吃，并且很快就吃完了。

　　容城喜欢吃甜食，第三天去医院前容城去了次便利店，买了巧克力，是自己最喜欢的牌子。
　　林吃了一口也对他笑，看来是很喜欢。

　　第四天去医院还没到病房门口就被林的主治大夫拦了下来。
　　“你不要再给你弟弟带油腻的食物了，你不知道他最近根本就没办法好好消化么？”
　　“不消化？对不起，我不知道。”
　　“即使不知道，他最近吐那么厉害，你也应该明白了吧。”
　　“他吐了？”
　　“因为你给他吃的油腻食物，他每天半夜都会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容城走进病房看见林对自己笑，今天才发现他的脸色似乎一直都是那么苍白没有好转。

　　从第一天开始容城就觉得那孩子会拒绝自己的照顾，然而到现在为止，除了谢谢，林从来没有提过让容城不要照顾自己的要求。
　　刚开始容城以为那孩子是不懂客气，现在才觉得林不是不懂，而是懂很多。

　　他有些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不能吃油腻食物的事情，为什么不说吃了他送的东西以后半夜呕吐。
　　林马上说容先生我知道了，以后会跟你说的。
　　容城没想到他什么都不解释，这么快就态度诚恳地接受了自己的批评，反而不自在起来。

　　林一木这个孩子，做任何事情都几乎完美，不让别人感到为难。
　　但是容城还是觉得别扭。

　　容城说你要记得，以后不想吃的什么东西就老实说出来，不要假装很喜欢的样子逼自己吃下去。
　　林一木点点头。
　　容城问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吃巧克力。
　　林摇头说不喜欢，我喜欢吃咸的。

　　第五天容城去食品商店买了些话梅、橄榄，到了医院却发现病房空空如也。
　　他被告之林一木已经出院了。

　　护士转交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刀百元纸币和一张便条。
　　“容先生，谢谢您这几天的照顾，住院、治疗、吃饭的费用全部还给您，祝您工作顺利。”

　　容城气结地坐回车里，迟迟发动不了。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不相干的人，可是为什么这个孩子总是能让自己感到情绪压抑？

　　也好，既然走了，一拍两散，自己也不用在一个孩子面前感到浑身不自在。

　　容城把话梅包装撕开，取一颗含在嘴里，又吐出来。
　　——又酸又涩。

　　他确定自己很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