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4、第 4 章

　　4.

　　后来的容城时常回想起地铁里的那次告别，始终觉得那个“再见”和林一木的笑容就像诅咒，以至于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对职场上不得不应付的人都只说“拜拜”而不说“再见”。

　　忙完了十一黄金周的餐饮业高峰，容城考虑在十一月间休完剩余的年假，再不久就是圣诞、新年——服务业旺季是绝对休不了假的，今年再不休恐怕就来不及了。
　　计划着出钱请家人一起出游却因为大家各自的工作没办法抽出时间，而且目前自己也没有女友，和自己保持暧昧的沈佳云又是天生工作狂，居然因为放不下工作而放弃了今年还剩余不少的年假。
　　容城不像墨岩那种小资派一样有独自出游的兴致和情趣。其实以墨岩目前的职位与收入来说，早已不是小资了，但是容城总很不屑他那种附庸风雅的作态，并且总是在老友面前直接表达自己的鄙夷，墨岩倒也不生气，他半真半假地笑说你那一定是嫉妒。
　　所有可以考虑到的人都排除以后，容城还是把前两天兴冲冲地买回来的旅行手册丢在了沙发上，放弃了出行，决定一个人在家狠狠睡上两周。

　　一层秋雨一层凉。
　　刚领了年假回家的路上，夜间十二点，驾驶着黑色的蓝鸟不得不面对灰调的雨色，让容城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学过的语文课本里的句子。
　　想着今年好不容易捱到了假期却只是一个人在家睡觉，不禁有些悲戚，就好像被迫取消学校秋游的孩子开始诅咒这场和成人的年假毫无关系的秋雨。
　　蓝鸟穿过被雨水冷却的黑色街道，为了不让雨淋湿车厢而关上了所有的车窗，容城坐在黑色的车身里承受着黑色的压抑。

　　自己所居住的街道渐渐渗入视野让容城的心情多少轻松了下来。

　　容城家的小区后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小湖，不清楚是人工还是自然，大概是因为这里是高级住宅区的关系，居民素质很高，人为污染少，再加上管理和维护都很周到，湖水总是很清澈，在有风的日子里自然地轻起涟漪，清静的水色一直绵延到眼里。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容城就会去那里走一走，那样清澈的湖，即使是雨天也有雨天美，在夜色里滴答的水声，即使是暴风雨也掀不开的深潭的回音，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明明只是一个商品小区的水景卖点而已，容城却迷上了这个除了深和清澈再无其他特点的小湖，当初挑选房子的时候也是因为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潭深水而迅速决定了购买。
　　因为容城始终觉得又深又清的湖其实是世间最少见的。

　　把车直接开进了有湖的花园里，容城熄火后放倒了驾驶座靠了下去，看着车窗外的黑暗里隐约的一片明亮眯起了眼。

　　想着就这样就在车厢里过一夜也不错的瞬间，容城的眼迅速睁大了，在他还没有仔细辨认之前他已经预感到了那个湖边凉亭里满身湿润的人是谁。

　　他就在那里，像一只野猫一样，安静地蜷缩在亭子的角落里，闭着眼睛，像睡着了，又像死了。

　　容城为自己心里的这个比喻吓了一跳，赶紧打开车门抓过身边的伞冲了过去。
　　即使走了很近发出很大的声音他也没有把眼睛睁开。
　　容城走过去探他的鼻息，就像第一次相遇一样，他记得那时候也是下雨。他确认对方是活的就开始大叫他的名字，他的手指触摸到滚烫的皮肤上一片湿润，他用手帕擦干他脸上的水，这时他注意到那个人微长的睫毛轻颤起来，在相当近的距离里他看见他的眼睛终于开启了一条缝。

　　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林一木……

　　他像诅咒一样失控地叫他。

　　然后他似乎被他叫醒了，又似乎只是做梦，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妈妈，我不要去医院”。

　　一瞬间刚才还处于极度紧张中的容城差点喷笑出来——这个林一木居然也会说这样的梦话。
　　无论他平日里显得有多深的城府，毕竟还是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孩子。

　　意识到对方似乎是因为淋雨发烧而昏睡，容城本想像上次一样直接把他送去医院，可从刚才的梦话来看对方似乎很不喜欢医院。
　　不知为何特别在意这个孩子的容城终于还是把他带回了家。

　　因为缺乏照顾人的经验，把身体擦干换上自己的衣服费了容城不少时间，翻出多年不用的药箱发现里面的退烧药已经过期了，只好再出门去二十四小时药房买回了退烧药、感冒药、抗生素等一堆他完全不知道对林一木的情况有没有效的药片。

　　让半梦半醒的人吞下了药，容城想起了上次在地铁里不愉快的经历。

　　抑郁的、早熟的、懂事的、成熟的、自私的、贪婪的、孩子气的……
　　林一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看他失去意识的脸，吃下药以后就完全陷入深眠的人没有再露出上次在医院时痛苦的表情，他的表情很安静，就跟他那时候坐在阳光直射的花园中心一样，只是眼角不停地渗出泪水。现在容城知道刚才他满脸的湿润是哪里来的了。

　　因为不放心病人的状况，容城直接把林一木安置在自己房间的双人床上。

　　把一切安置好以后，已经是半夜三点，容城冲了澡躺在了病人的旁边，感受着身边不熟悉的体温，意外地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第二日的早晨依旧是在迷糊的雨声中苏醒。
　　并不像文艺作品里那些被主角搭救的神秘人又突然失踪的情况，容城感受着靠在自己的身边的那个孩子已经温和下来的温度。微曲的身体保持着昨夜的姿态。
　　容城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下了床，拉开窗帘发现这场雨依旧没有停。

　　出门买了新鲜的面包、水果、营养粥，回到家里那孩子还是没有醒。
　　摸了摸病人的额头，烧已经退了。想着就让他睡到自然醒吧，容城本来打算去客厅看电视，但一想到烧虽然退了但他毕竟还是病人，不放心地坐在床边，无所事事的容城只好随便拿了一本前两天刚买的侦探小说来看。

　　因为故事情节精彩，容城很快就投入其中，盯着书本几个小时把整篇故事看完，终于合上封面恍然大悟地叹了一口气，却听见身边的声音，因为太过突然吃了一小惊。

　　“阿加沙.克里斯蒂，《悬崖山庄奇案》。”
　　声音的主人已经在床上坐起，眼睛扫过那本侦探小说的封面。
　　“尼克小姐自导自演，案件的本身就是一个谎言，自己扮演生命受到胁迫的被害人，假装凶手想杀而表姐因为穿着和自己相似的衣服而被误杀，实际从一开始就是尼克本人计划杀掉表姐。”

　　容城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是略略点点头，走过去问他感觉好受点了么。
　　林一木点点头，容城以为他又要笑，但他只是转过脸去问自己要一条毛巾擦脸。

　　把暖气打上两度，容城看着林一木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地懒懒起床随便吃了些东西，虽然感觉很别扭，但那个只不过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林一木现在确确实实坐在自己的家里，穿着自己的衣服，吃着自己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所知晓的他到底哪一部分是真的，或许全部是真的，又或许全部是假的。

　　醒来以后受到自己照顾的人就没有看过自己的眼睛，面对面坐着看对方吃饭很不自在，容城想着随便怎么样也要找个话题出来，结果还是迅速吃完东西的对方先出了声，平静的样子就好像现在他待的是自己的家里。

　　“昨天多谢容先生照顾了。”
　　林一木说着就站了起来。
　　容城不知怎么回答，只有点头，看着对方收拾起碗筷，意识到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赶紧要帮忙。对方摇摇头，始终没有看他，端着碗筷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容城跟在身后，虽然对方主动要求收拾，但自己也不能让病人一个人在厨房洗碗。

　　“昨天没有带钥匙。”
　　原以为会造成相对无言的局面，结果还是对方先开了口。
　　“我站在房门口等了半天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是一个人住了，所以不带钥匙是进不了门的。”
　　刚开始容城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那似乎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我想打电话给苏老师，但听见老师的声音以后才记起老师已经把钥匙留给我了。”
　　容城终于明白林一木上一句话的意思——他曾经是和苏可音同居的。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就听见老师在那一头哭，我想说老师你不要哭，可是当时太冷了，冻得我两片嘴唇都粘在了一块儿。”
　　始终背对容城的林一木兀自轻笑起来，很轻很细，藏在厨房水流的回响里，稍不留神就隐没了。

　　“那个地方在哪里？”
　　容城说的那个地方指的是林一木和苏可音同居的地方，他不知道该不该用“家”这个词，或许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把只剩一个人的地方叫做“家”实在太过残忍了。
　　“N小区。”
　　N小区就在容城居住的F小区旁边，不同于F小区是高级住宅，N小区是普通工薪阶层不用贷款就买得起的低价商品房，建造于十年前的六层楼旧公寓，楼外白色的油漆已经班驳成了灰黑相间，也分不清是积尘、污渍还是因为颓色。

　　那么昨天夜里他为什么会在F小区的凉亭里看到他呢？

　　容城没有问出口。
　　林一木没有打开红色龙头，容城看着他细瘦的脊背背着自己，把原本就没有温度的手指放进冰冷的水里，这样看着，就觉得房间里的暖气都是白费的。

　　早些年前，就在自己像林一木那么大的时候，容城记得在那些还可以说得上青春的年纪里，自己是不乏正义感和同情心的，情绪总是容易受到煽动。那些单纯的日子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路见不平总是忍不住要激动。
　　出了社会，人自然就变味了，并不能说是坏事，毕竟那是生存的手段。自扫门前雪，对于他人的境遇漠不关心，关心了也不过是见过算过，只当是路过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人不就这样独立地在这种社会快步前进的激流中生存下来的么？

　　然而对于这个林一木，那些突如其来的可怜与同情，伴随着想要握住他的手指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指节里酸疼的感触，让容城更觉得自己在比自己小那么多岁的孩子面前显得多么愚蠢。

　　水池里哗哗的声音和着外面的雨声，还有林一木把盘子碟起来放进碗柜的声音，都像他的冰冷的手指。

　　“容先生想问我为什么我没有乖乖坐在N小区的楼道里而会在F小区里淋成落汤鸡么？”
　　容城迟疑了一刻，还是无力地点点头，在这个敏锐的孩子面前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无所遁形。

　　“无论任何人都会觉得奇怪的吧。”
　　仿佛安抚着容城的无力，但林一木还是再度击中了他心中的无奈。

　　“如果我说，其实我是特地在容先生家附近打算来求救的，容先生还会觉得奇怪么？”

　　原本低着头的容城闻言一愣，不明白对方意思而下意识地抬头看他，正对上他深黑的视线，那种深渊一样不见底的颜色镶在不健康的白色皮肤中，让容城的眼睛没来由地疼痛起来。

　　他终于还是看着他笑了。

　　“我说笑的。”
　　他露出轻松的表情。

　　“其实我只是过来看看这里的湖水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