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1、第 1 章

　　1.

　　收到墨岩送来的喜帖，似乎又被提醒了自己已经到三十二岁却至今未婚的事实。

　　容城对于结婚是不急的。
　　他不是独生子，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孩子。一般家庭里总是母亲最关注儿子的婚姻。而他的母亲在他十四岁那种半大不大的时候过世。而容城的父亲已经快七十了，最近出现了些许老年痴呆的症状，目前居住在高级疗养院。
　　所以在结婚方面，容城感受不到半点压力。

　　婚礼当天下着滂沱大雨。
　　容城把车停在了那家酒店前面。
　　他本踌躇着要不要再买些东西送，但想了想还是直接拿了两千块钱塞了红包。

　　墨岩穿着黑色的西装，胸口别着朵不伦不类的红色胸花，称着他那种体面、干练的笑容倒不可笑。
　　想起十多年前还和自己一起争过校花的人已经挽着新娘从容地接受他的祝福，未免让容城有些惆怅。

　　苏可音这个女人容城是见过的，她和墨岩也交往了三年了。
　　对她的印象挺好，她是大学讲师，个性温柔，很会做菜，应该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女子。

　　把钱塞在新娘手里，容城露出笑容拍拍好友的肩。

　　仪式搞得很顺利。
　　容城那桌都是墨岩的老同学，有的带着妻儿，问起容城什么时候可以请大家喝喜酒，容城眨眼说秘密，等时机到了自然会发喜帖。
　　一桌人开始起哄要容城现在就打电话把女朋友叫过来给哥们看看，容城揶揄着要上洗手间，避开成为话题中心的危机。

　　在洗手间里点起一支烟。
　　容城盯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考究的男人。
　　鼻梁挺拔，眼神锐利，虽说不上俊美却也过得去，也有女人一跟他讲话就脸红结巴的。身高181，体格匀称，背影达得上“高大”的标准。在餐饮界多年打拼，也早磨出了成熟干练的气质。这样的男人，并不缺乏女人追随的目光。
　　可是就是这样的容城，依然无法和同一个人保持长久的交往，更别谈结婚了。

　　容城不是没有谈过固定的恋爱，但或许是容城对恋爱不够积极，对方总是说他对自己太过冷漠，对他撒个娇都得不到回应，约会也心不在焉。
　　或许自己天生缺乏恋爱的情调吧，别人会买玫瑰给女朋友，他觉得还不如送支票实惠。

　　容城以为姐姐介绍相亲的女人应该没有那么多要求，结果还是告吹了。
　　姐姐说归根到底你还是缺乏浪漫，而那是女人的最爱。女人的心都是敏感的，你若不能用心体谅，对方就感受不到幸福，如果真的无心恋爱，又何必强迫自己去找固定的对象约会。看中你金钱的女人你又看不上。既然只是要泄欲，不如养个高级公关小姐金屋藏娇。
　　容城被姐姐那么一说更加自暴自弃。
　　这以后，他也会带对自己有好感的女人回来睡，但基本都是一夜情，顶多保持两个月的关系，对方又以相似的理由离开了。容城也不再挽留。他有成堆成堆的工作要忙，根本没有时间去烦恼这些事。

　　有人叫他工作狂，他是不承认的。
　　他也会跟着大家一起去吼吼钱柜、打打bowling、游游欧洲、尝尝烤肉，也会在高级酒吧和女人调情，也会在书店买畅销小说、流行唱片，偶尔还会买几张票，带着哥哥姐姐的孩子去看足球赛。

　　其实没有爱情的滋润，过这样的生活也挺自在的。

　　容城抽掉半支烟的时候，卫生间的门被粗鲁撞开，冲进来一个年轻人，一身酒气，对着洗手池一阵呕吐，显然是喝多了。
　　容城有些同情地问到没事吧，对方似乎已经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林，你没问题吗？”
　　洗手间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
　　扶着洗手台的年轻人突然抬起头猛力摇一摇，表示没有问题。
　　明明在这里摇头门外的女人是看不到的，这孩子真是喝高了。
　　容城在一旁无声地笑起来。

　　“苏老师，我没问题。”

　　苏老师？苏可音的学生吗？
　　那么说应该是S大的学生。
　　苏可音似乎在学生中间很受欢迎，今天就有一桌就是为了她的学生准备的。

　　容城熄掉半支烟，稍稍漱口，弄掉口腔的烟味，走出去和新娘招呼。
　　苏可音已经换掉了婚纱，现在穿着一条玫瑰红的中式旗袍，身材很好。容城从里面拉门出来的动静把她吓了一跳。

　　“嫂子，换了衣服了？已经开始敬酒了吗？”
　　“嗯，敬了一半。我的学生酒量不太好，有点醉了。他在里面还好吧？”
　　“好像醉得挺厉害的，小男生没经验，不该喝那么多。嫂子你可得管管你的学生。”
　　苏可音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容城估计她还不太习惯被人叫“嫂子”

　　远远打了声招呼，墨岩从大厅那边走过来，对新娘说要去姨妈那边敬酒了。
　　容城笑着说你们快去吧，早点结束也好早点洞房。
　　苏可音还在担心学生说小林还在里面情况好像不太好。
　　容城说我来看着好了。那帮人等着我回去被嘲，我逃还来不及呢。
　　墨岩对容城向来不客气，毫不推辞地说那就麻烦你照顾他了。
　　容城摆摆手说没问题，目送那两人离开，重新推开洗手间的门进去。
　　握着门把的手还没松开，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那个小林已经倒在地板上已经昏了过去。

　　“喂，小林！”
　　容城叫了叫，躺在地板上的人没反应。
　　容城探探他的鼻息，没死。
　　但当容城的手指刚离开鼻下，那个小林就剧烈地呛了起来，嘴一张，呕出了白沫。

　　容城的反应神经在紧迫关头最为敏锐，凭着这种临场的冷静化解了公司一次又一次危机。
　　他没有浪费时间去通知墨岩，直接把地上的大学生抱起来，搭了电梯下楼，启动蓝鸟，开向离这里最近的医院。
　　那孩子很轻，好像很久没好好吃饭的样子，抱在怀里都会被他尖细的骨头磕痛。
　　开车的十多分钟里，他不停地吐白沫，弄脏了容城价格不菲的灰色西服。

　　外面的雨还没停，刷刷砸在玻璃上，隐隐反射霓虹，视野像光怪陆离的抽象画。
　　路况很不好。容城祈祷自己在这种关头不要有什么闪失。

　　直到那孩子进了急救室，容城依旧无法放松，走到休息室给墨岩打了电话。

　　跟墨岩说明了情况，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苏可音，焦急地问小林他到底怎么了。
　　容城老实回答说他吐了白沫还在昏迷。
　　那女人的声音立刻就变了调，几乎要哭出来，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

　　“嫂子，不要怪自己，那个只是意外。他应该马上就醒了。”
　　“你们在哪家医院？”
　　“嫂子，不要过来，今天是你们结婚的大日子，到医院晦气。”
　　“告诉我，求求你……”
　　苏可音终于还是哭了。

　　墨岩从情绪有些失控的妻子那里拿过话筒喂了一声。
　　容城劝他还是别过来了好好照顾新娘子，只要把林家联系方法告诉他他会处理好。
　　那么多年的兄弟了，容城知道墨岩对自己从来不会客气。
　　墨岩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容城，那个小林可能要自杀。

　　容城惊讶地等着兄弟解释原因。
　　但是墨岩最后还是没说。
　　只说他叫林一木，双木林，一二三四的一，树木的木。
　　是个孤儿。

　　容城挂了电话不到十分钟，林一木就被人从急救室推出来转移到病房。
　　办理完所有手续，容城以病人亲友的身份坐到了病床旁。
　　因为之前情况危急，他都没有仔细看过那个孩子的脸。
　　和他的身体一样，他的脸很消瘦。不知是不是因为昏迷，皮肤病态地泛白，嘴唇很薄，发紫，神经质地紧抿着，眉间时而痛苦地蹙起一个结，又平复下去，再重新蹙起，好像在梦魇里反复挣扎。
　　容城翻过他的左手腕，正如医生所说，密密麻麻互相交错的十几条刀疤细细长长地缠满他青蓝的血管。
　　医生告诉他那个林一木今天吞了五十多片安定，还纵酒过度，有明显的抑郁倾向。

　　容城不可能立刻明白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悲惨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到了这种地步，都不禁让人同情。
　　他感慨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出病房，到医院外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

　　回到家，他给秘书打了个电话告假。

　　喝完那两罐啤酒，神经紧绷了一个晚上的容城终于横倚在客厅宽敞的沙发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