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episode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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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有明天
chapter 2 像天使一样骄傲
written by 达达渝
1988年，冬。
“金鸡报春早，旧符换新桃……”男孩大声念道，却发现字数不对，纳闷地回头看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的大人们。
老人摸摸小男孩的头，慈祥地笑道，“阿彰啊，这是爷爷写的春联，上联是‘春节龙开新纪’，下联是‘门庭燕舞吉祥’，横批是‘龙腾虎跃’，也就是说，以后你要像龙一样威猛，像老虎一样活蹦乱跳的！”
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彰更加糊涂了，根本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不过大人们都在笑，他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和两个姐姐打闹，一会又一蹦一跳地尾随在三叔身后闹着要点鞭炮。
爸爸和二叔张罗着把爷爷亲手写的楷体春联贴到门联上，姑姑和二婶摆着碗筷，奶奶坐在椅子上，嚷着让小孩们别乱跑乱跳，妈妈正把白暂鸡和清蒸姜丝鱼往外端。三婶腆着大肚子，左手撑着腰，缓缓走过来要帮忙，立马被众人制止住，奶奶嚷着让她赶紧坐下来，紧接着就开始数落三叔不会照顾老婆。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摩托车排气管吭哧吭哧的声音，小彰蹦蹦跳跳地跳进院子里，叫着“光明哥哥”。妈妈叨了一口，把孩子拉回来，笑道：“小孩子，没礼貌，快改口，叫姑丈。”
一屋子的人又轰地笑开了，姑姑羞红了脸，看着年轻男子抗着一箱珠江啤酒走进来，娇嗔一声，就跑到厨房端菜去了。
佳肴、碗筷已经一一摆好——年年有余的“福寿鱼”，在姜丝的映衬下散发着清蒸的鱼肉香气；南方人家过年必备的主菜“白斩鸡”，香菜点缀着黄澄澄的皮和鲜嫩的肉；爷爷的传家好菜酱油瘦猪肉，其实就是把瘦猪肉反复地炒干，晾过一天后干干的肉香，异常诱人；冒着蒸腾热气的鸡血粉丝汤，一大盘蒜蓉生菜，几小蝶给男人们下酒的小菜和干货。
闻到香味，小彰捡来的黑猫盘旋在桌子底下的支架边转来转去，不安分地瞄瞄叫。
邻居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喜庆的气氛瞬间就炸满了人们的心，紧接着，鞭炮声由近及远，此起彼伏地阵阵传来，家家户户都赶在这个时间吃年夜饭，好匀出时间来整夜打麻将，或是准时收看春节联欢晚会。
三叔把红彤彤的鞭炮挂在院子里的树上，缠着树桠一圈，还在泥地上拖出很长一截，小彰一手拿着一支细细的香，一手捂着耳朵，半蹲着点燃引线，全家人都站在台阶上或是隔着窗户看着这顽皮的孩子，也企盼着家里唯一的男孩点燃新年的幸福和喜气。
动作做得流畅又漂亮，小彰也是躲闪得及时又迅速，在全家人凝神屏气凝神忍受了30秒的安静后，嘘声倾泻而出，更多的是玩笑和关爱的责切。
看导火线没有反应，小彰下意识地跑上前去，用点燃的香翻弄细长的白线，老人急急地喊了一声，众人才反应过来，那嗞嗞作响的白线就在小彰面前缩短着。
女人们都忙乱了，大声小声一片惊呼。
小彰只感觉到重心突然向后挫，双脚远离地面。一扭头，才发现自己被拎在三叔的怀里。
在惊呼声和责骂声的背景音中，三叔飞快地朝小彰眨了眨左眼，默契地调皮，小彰也乐了，咯咯地笑出来，鼓起自己的小手掌。可是掌声却听不见了，那超越分贝的鞭炮声，顿时堵住了他们的耳朵，仿佛把陈年的晦气和霉运都翻出来炸个通透，让那些遍地喷飞的红色小硝炮，带来一地的吉祥和和睦。
大人们或是双手交叉，或是插腰，或是撑着拐杖，期待着最后的一响轰天炮，来一记最响亮的震撼。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众人身后的三婶，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捂着大肚子，面部表情开始扭曲，响亮的鞭炮声遮盖住了这个世界。小彰搂着三叔的脖子，扭过头，看到所有人微笑喜悦的脸色后，是三婶痛苦的表情；点鞭炮的时候都没有一丝退缩的家伙，此刻却害怕起来，凑在叔叔耳边大喊着，使劲扭曲着身体引起全家人的注意。
“该不会是要生了吧。”妈妈赶紧冲上去扶住痛不欲生的三嫂，众人慌作一团，爸爸指挥着二叔三叔赶紧把库房里的拖拉机开出来。
小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瞬间双脚又踏实地站在地面上，躲在门沿后面，看着一家人在他眼前跑来跑去，小黑猫在乱七八糟的脚步中惊恐地瞎叫着，小彰蹲下来，小黑猫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朝他飞奔而来，扑到主人的怀中。
那肚子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是妖怪么？怎么让三婶那么痛苦，小彰怔怔地看着忙乱的家人。
三婶被七架八抬地抬出门，不停地有不同的人喊，注意看脚看头看路。
拖拉机后被垫上了两层厚棉被，三婶抬上去后，女人们纷纷干练地爬上车，三叔和爸爸开动拖拉机，吧嗒吧嗒地冒着黑烟，颠着泥路，吭吭歪歪地走了。其他人骑着各自的摩托车也吧嗒吧嗒地跟上了，姑丈的摩托车人工挂了好几档，才吧嗒吧嗒一顿一顿地跟上大队伍。
999响的鞭炮还在肆意地叫嚣着，其实不过1分钟的时间，满屋子的人，却只剩下爷爷奶奶和小彰。
“啪”地一声惊响，最后一记轰天炮让仍在场的几位老幼病残着实吓了一跳。
爷爷站在门口看着车行队伍的远去，才放心走回屋里，“是要生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好运气……”
奶奶撑着拐杖，仿佛在回忆，慢慢地说道：“也差不多是这个日子了……”
小彰坐在折叠凳子上摇晃着双腿，突然觉得有些无聊，小黑猫蜷缩在桌子底下，带着颤栗的表情巴巴地望着主人，全身的黑猫都竖立起来。
“爷爷，爷爷，三婶什么时候能回来？”小彰摇摇爷爷的手，撒娇地问道。
爷爷反倒笑了，从碗柜边拿出一瓶健力宝，啪地打开，水气嗞地冒出来，空气中都充满了甜味。
“三婶回来的时候，小彰就当哥哥了……！”
小彰扰扰脑袋，始终听不懂爷爷的话，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过年才能喝到的甜甜的健力宝，已经很满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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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毛毛细雨，南方特有的细细腻腻的雨，象一网悠悠的丝，遍布天地间。
隔壁家年夜饭的味道随雨风飘来，空气中混杂着鼎沸热闹的欢笑声、高谈阔论声。鞭炮声时远时近地阵阵传来，整个小镇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温馨和喜庆中。
灯没开。
小瞳环抱着双腿，坐在硬板床上，虽然铺上了一层厚棉被，但那硬乎乎的被子似乎也不能为这个寒冷的一天带来多少的温度。
奶奶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一遍遍地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泪，不识字的她，紧紧攥着一封已皱巴巴的电报。
小瞳不敢讲话，不敢乱动，生怕多说一句会招徕长辈的责骂。
她只是觉得有点冷，于是更紧地环抱着自己，或者这样的姿势，更让小小的她感觉到安全。
邻居家年轻的阿旺叔叔说，电报上说她爸爸在工地干活时，被钢筋穿过了脑袋，快活不成了。
在小瞳一生的记忆中，健康的爸爸的印象几乎屈指可数，她模糊的童年似乎是从这个连绵的除夕雨夜开始生长。
天完全黑了，咻咻的焰火窜入夜空，透过窗户映在黑夜里小瞳的脸蛋上，她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奶奶终于不哭了，擦干眼泪，弓着背，生火给她做了一晚猪肝白菜面。
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她没有留心听，那面热乎乎的，好吃极了，氤氲的热气在黑暗里，温暖得让人心安。
受妈妈所托，返工的时候阿旺叔叔带她坐船上了广州。
阿旺叔叔说坐在这里等妈妈，一会妈妈会有人来接她。
小瞳坐在路边小卖部外的长椅上，摇晃着双腿，生平第一次离开小镇，来到这个大城市——来来往往的人都说着粤语，仿佛掉进了一个陌生的星球。
车来车往的马路对面，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段，娓娓走来。
小瞳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是妈妈，是她魂牵梦萦一年未见的妈妈。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在马路对面微笑着朝她扬了扬手，妈妈没变，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温柔、美丽，仿佛从来不曾离开。
“小瞳……”优美的女人真实地站在她的面前，叫道。
“妈妈！”小瞳开心地回应道。
6岁的小女孩，世界里只有一样的颜色，一样的人；
还不懂得悲伤，也无法领悟悲伤。
从工地边走过，一排排的民工都朝这两母女张望，更有甚者，冲她们大声吹着口哨，惹得周围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小瞳突然有点害怕，更握紧了妈妈的手。
妈妈的掌心有汗，却也更用力地回握住她的小手，扭过头来冲她温柔地一笑。
妈妈的房间在简易工棚的二楼，楼梯在小女孩的脚步下吱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不大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摆了几张木版床，挂着发黄的厚蚊帐，散发出汗味的恶臭，角落的窗边唯一一张收拾得干净的木板床上，一个蓝白编制袋摆在上面，那是爸爸的床，妈妈说。
“那爸爸呢？”小瞳好奇地问道。
“在医院里，晚上我们去看他。”妈妈平静地说着，并不悲伤。
“这个是什么？”小瞳指着蓝袋子。
“爸爸的东西，”妈妈又变得柔和起来，目光里充满了暖暖的爱意，坐在床边，手抓着袋子，“这里面有他平常爱穿的衣服，干净的袜子，皮鞋，他每天都用的脸盆、牙刷、口杯和毛巾……”说着，妈妈长长的黑睫毛上，忽然沾上了茸茸的泪珠。
小瞳吓坏了，扑到妈妈的怀里，用她小小的手环抱住妈妈纤细的腰，头埋在妈妈的胸前，“小瞳都不哭，妈妈也不准哭。”
她能感觉到脖颈凉飕飕的，抬起头，看到那珍贵的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滴地落在她仰起的脸蛋上。
昏黄的阳光从禁闭着的窗户外透射进来，洒落在妈妈的肩膀上，在她的身后扬起一曾柔和的光影，似乎有无限的光辉就在她身后徐徐展开。
门被推开了，吱哑一声，顿时打破了屋内的平静，妈妈猛地扬起头，然后低头迅速地用手背擦干眼泪。
秃头，光溜溜的脑门，厚墩墩的嘴唇，暗红格子的立领T恤，椭圆形的肚子，黑色的西裤，蒙着一层灰尘的皮鞋。门口的男人，带着一脸僵腻的笑，望着这一对无助的母女。
“石，石老板……”妈妈低声叫道，小瞳却感到妈妈浑身都在无助地颤抖。
她想更抱紧妈妈一些，却被她一把推开，妈妈站起来，拉拉衣角，挽挽耳鬓后的碎发。
“坐，坐，哟，赶紧坐。”男人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扶着妈妈就让她坐下。
依着妈妈身边一屁股坐下来，男人满脸挤兑着笑容，问道：“这就是小瞳了吧。哈哈，果然是和妈妈很象啊，生来就是个小美人啊。”
妈妈也尴尬地笑笑，“石老板，我……”
男人瞬间地变成了同情的神态，一把抓住妈妈的手说，“阿娟，我知道，这段日子苦了你了，志强住院要花钱，而且还是一笔大钱，这我都知道，作为这的工头，我可是比你还心疼啊！”
妈妈深深地抽了抽鼻子，抬起头，像换了个人似的笑了，说，“石老板我就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还有你。”
男人愣了一下，既而嘿嘿地干笑起来，直看着小瞳。
妈妈拉过小瞳，抚摩着她的小脑袋，微笑道，“小瞳，你先到刚才的小卖部，就坐在板凳上等妈妈，妈妈一会就去找你，你就乖乖坐在那里，哪儿也不要去，也不准和陌生人说话，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往门外带，“去吧，孩子，一定要在那里等着妈妈，哪儿也不许乱跑。”
小瞳点点头，在妈妈娇小的身躯与门的缝隙里，她看到男人那满脸横肉堆积的笑，只觉得一阵恶心，她很想拉着妈妈一起跑掉，可在妈妈催促的眼光下，小小的她，只能一人走下宽宽的阶梯，象逃离一个她不该侵入的古堡。
坐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小瞳突然害怕起来，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一把推开她，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独自把门掩上？
小女孩坐不住了，她想妈妈，很想很想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她颤悠悠地过了马路，飞跑向工棚，工地里的男人都向她投以那时的小瞳无法看懂也无须看懂的奇怪目光。
她噔噔噔地爬上楼，在木板前气喘吁吁，她听到门里，吱吱哑哑的声音，还有一团混沌的声音，哼哼丫丫的，夹杂在汗水的臭味里侵袭入她的耳膜。
小瞳不敢敲门了，站在门前，呆呆地站着，就快要哭出来。
她凑近门缝，门缝不大，却足以让年幼的她看清屋内的情景。
一辈子，都无法抹灭的情景。
妈妈那白花花的身体，起伏的曲线，压在脏兮兮的蓝白床单上，那个黑糊糊的男人，就骑在她的身上。
低吟而刺耳的声音刺激着小瞳的耳朵，她惊呆了，快要哇地一声痛哭出来。
她眼睁睁地看到妈妈侧过头来，带着一脸痛苦的表情，但那痛苦的表情慢慢消融，盯向小瞳的方向。
终究这一生，小瞳也无法得知，在那个瞬间，妈妈是否看到了她，在门缝外惊恐万分的她，年幼的她。
她是否还会记得，她是否依然会记得？
只是那一刹那，成为了小瞳胎记一般的记忆，牢牢地，生长在了她的脑海里。
很多很多年后，他曾抱着瘦弱的她，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说着：
大脑是个自由的地方，只要想一下，就能到达。
无论是多么险峻的断崖，还是风光旖旎的海滩。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够逾越，就能够抵达。
小瞳，我们是自由的，在精神上，我们生来自由。谁都无法控制我们，无法深入我们的内心。□□不过是最虚无的工具。
因为我们就是这么简单和轻松，我们就是这么快乐。
因为我们是自由的。
因为我们是最自由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episode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