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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episode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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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有明天
chapter one 北京中路
wrriten by 达达渝
两年前。拉萨。
“即使我们援藏导游,也不敢轻易去看天葬;而且天葬的时候,绝对不能照相,不然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本是严肃的话题,导游却嬉皮笑脸地说着。
“在西藏,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天葬;生前如果作恶多端,死后要进行土葬,土即地狱,也就是打入18层地狱的意思;生前如果得了重病,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的人,身子不再干净,就会被迅速火葬;夭折的小孩,会被水葬;一生成心向佛的人,才有资格天葬。”
“进行天葬的死者,会用布条缠绕成蜷缩状,如同在母胎里一般,先在家里供奉3天;第3天后,运送到天葬台,由指定的天葬师,用专门的钩子把尸体展开,再钩到指定的区域内,闻到腥味的秃鹰会列队迩来,就象训练有素的清道夫;被藏族人奉为神圣之物的秃鹰,也是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的,领队的秃鹰品尝啄食过后,其他的秃鹰才会尾随地、有秩序地进行进食……”
“你看过么?”斯瑜皱皱眉,反问道。
“哎哟,我当然看过啦,”导游推推墨镜,满面笑容又故作神秘地放慢声音说,“我们那会去看得时候,人人都发了一件雨衣……秃鹰吃完肉,都会习惯性地抖一抖,如果你不穿雨衣,那些肉沫星子就会溅到你的身上,衣服上……”
斯瑜咧咧牙,耸耸肩,抖去一身的鸡皮疙瘩。
八角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推车的小商贩,满满当当地挂着染着灰尘的藏饰,夸张的耳环,缀着大颗珠子的项链,水晶手链,牦牛骨烟灰缸、木碗,镶嵌绿松石精致的藏刀,大块大块的蓝色、红色和绿色,与藏饰特有的古旧交错在一起,散发着独属于西藏的神秘气息。
被风雨洗礼过的拉萨老城中,八角街就像一个平躺着安静的小孩,手工打磨的石板路,干净又明亮,围绕大昭寺而建,似一面时钟,而大昭寺就是华丽的钟轴,时时刻刻记录着那来自西藏每个角落的朝圣者们,虔诚的信念。
彰推着斯瑜的轮椅慢慢往前走,3000米的高度让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平和缓慢。导游滔滔不绝地介绍西藏各种奇异的风土人情,斯瑜听得很入神,像个孩子似的,一会要看看小铺里的藏刀,掂在手里把持着份量;一会又试起藏银里厚重华丽的耳环。
尽管路人会对这个坐着轮椅,被各路人等簇拥着的女孩投于各式异样的目光,却丝毫不影响斯瑜的好心情。她总是那么快乐,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会偷偷拉拉彰的衣角,让他赶紧拍下迎面走来手持转经筒的朝圣老人,或是裹着土黄袈裟、露出半边黝黑臂膀的僧人。
一年前跪在他病榻前,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掉眼泪,试图唤回他的记忆的女孩,此刻又能健康地微笑,看着她的笑脸,彰觉得很欣慰。
虽然觉得欣慰,觉得平静,为什么,内心却有一张无形中慢慢扩散的网,牢牢地笼罩着他的心脏,让他时时艰于呼吸。
是这令人敬畏的海拔上稀薄的氧气,还是每当闭上眼睛时闪现的黑暗而又破碎的画面?
西藏,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即使站在拉萨古城里,放眼望去,也能看到远处连绵的青黛和若隐若现的雪顶。那富含紫外线的光芒,似乎能把人每一寸肌肤都燃烧得清澈透彻,把那些恶毒而肮脏的粒子,都通通排到皮肤外,空气中。
抬头望望天,耀眼的蓝天,突然似一道利落的闪电,劈开他迷茫的视线,耳边幽眠般浮起稚气的声音——
这辈子,一定要去西藏,我们躺在大昭寺的屋顶上,晒月亮…………
一股刺入他五脏六腑的痛随着空气弥漫开来,一阵眩晕,彰下意识地揉揉自己的脑门。
“怎么了?累了吧?”管家明姨凑过来问,接过轮椅把子,“我来推吧。”
斯瑜转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关切,“彰,怎么了?”
她就像能随时感应他的细胞,一举一动都承载着她暖暖的焦急和关心。
“嗯,大概是走太久了吧。”彰微笑着,一时也不知该做何解释。
“那我们先休息一下吧。”斯瑜赶紧说,带着歉意地表情,其实她没必要把他当作心肝宝贝一样,生怕有一丝差错。
一行人走进路边的甜茶馆,彰松口气,仿佛刚从某种虚幻的世界回过神来,再次抬头仰望不远的蓝天,蓝天依旧清澈透明,宝蓝闪耀一样的蓝色,充满了肃静和高大。
心脏平复下来,彰正迈开脚步,尾随众人,视线不经意地一瞥。
只是这一撇,下意识地,无目的地,冥冥之中地,仿佛上天注定一般。
再多的话语,也无力描述这一刻,这一刻,这一秒,足够他用余下的一生无尽缅怀。
“哇,那是月亮石的耳环~”
“月亮石是啥?不也是石头嘛,值不了几个钱吧。”
“可是真的很干净、很漂亮啊~据说真正的月亮石都是从尼泊尔过来的呢,大概在西藏才会有真正的月亮石吧。”
“那就去西藏吧。”
…… ……
那就去西藏吧,把这个愿望,加入我们的梦想2号清单。
…… ……
那个女孩走过他的身旁,戴着透明的月亮石耳环,古朴生香,她怀抱着一幅普通的卷轴唐卡,黑色长发蓬松地在后脑勺挽了一个髻。
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随上去,如同来自地心的引力指引着他的方向,莫名的话语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回放,关于他闻所未闻的月亮石,关于那个稚气的声音,关于他模糊的曾经。
拨开人群,他却始终不敢与她走的太近,只看到那纯乳色椭圆的月亮石,点缀在花纹精致古雅的藏银中,在她裸露的脖颈间轻轻摇摆。
与她同行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衣着宽松的男人,瘦瘦的,个子不高,手拎着两大袋蔬菜和肉类,像是刚从巷子口的集市回来。
看他们的装束和肤色,是典型的内地人,两人微笑着交谈着什么,周围吆喝、交谈的声音太嘈杂,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就如此这般,失去地心引力地跟随在人流中,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耳环。心底深处那张漫无边际的大网,在这炽热的、赤裸裸的阳光下,迅速地弥漫他的身心。
走过整条八角街,走到北京中路,前方的两人走上一家餐吧的台阶,门前屋檐下,一个坐在圆凳上的小女孩,兴奋地跳起来,冲向男人喊道:爸爸回来啦!
男人把手一绕,瘦弱的手臂就把女孩抱在怀里。
彰站在马路的对面,看到两人相视地默契一笑。
马路不宽,车往来的稀稀疏疏,为什么他却觉得,他与两位陌生人的距离,似是一世。
店门口挂着两个醉红的大灯笼,门头上装饰着藏传佛教里颜色厚重的大朵大朵的祥云,门口的橱窗外摆放着两把竹编的背椅,旁边各放着方形的木椅。流线型浅红色的店门招牌上,写着“西藏背包客餐吧”——字旁画着两个瘦弱的、背着行囊的背包客,透黑立体的背影,沧桑却又令人憧憬。
店里的灯光有些灰暗,他看不见阴影里橱窗内的人。他站着,细细地打量着店面的细枝末节,或许他可以跨过这条平静的马路,去探寻心底深处一串又一串疑惑的答案,可是脚却像灌满了铅,被莫名的引力钉在地面上寸步难行。
为什么,为什么迈不开这一步?
是那遥远的默契的一笑,还是门前小女孩那声洋溢着喜悦的“爸爸”。
“彰……彰——”焦急到近乎凄厉的喊声,从身后重重的阳光破裂而来,击碎他恍惚的遐想。
斯瑜滚着轮椅,恨不得飞奔而来,带着快要哭泣的表情,一瞬间彰觉得懊恼无比,他怎么能让这个可爱的女孩,再次为他掉眼泪。
他快步地跑上前,不顾高原稀薄的空气,把她搂在怀里,喘着粗气安慰道:“对不起,斯瑜,对不起……”
斯瑜放声哭起来,像天真的孩子失而复得了宝贝的玩具,“彰,你怎么突然不见了,我害怕死了,我害怕死了阿……”
一年前的车祸,让她变得脆弱又敏感,只要他稍有一刻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就手足无措地像个迷路的孩子。
轻抚着她的发梢,彰轻言安慰着。
抬起头,就看到管家明姨,一张铁青到令人不寒而栗的脸,额间的汗水细细密密,冷言道:“少爷,您真不该一声不吭地走掉。”
彰很不习惯,也不喜欢她的敬称,还有一双随时监督他犯错的眼睛。
“对不起……”他淡淡地回答,不想多做解释。
记完最后一笔账,小瞳把单据整理成一摞,和账本一起放进柜台的抽屉。
“央珍,把那幅画取下来。”小瞳吩咐着在擦拭画框边角的女服务员。
下午2,3点的光景,店里只有一桌客人,是一个落单的外国年轻人,笨拙地用筷子吃着咖喱饭,时不时地望望窗外。
“我觉得很好看。”藏族女孩用蹩脚的中文说着,害羞地捏扯着手中的抹布。
那时子川为她画的肖像画,画中的她是最平常的装束——稀松的头发随意盘起,略微疲惫的眼神,白色宽体的T恤,像个故作深沉、游离于世的小妇人。
或许是油画里特有的厚重和层次,老实说,她很喜欢。可是,天天看着自己的肖像画,未免有些造作。
小瞳也不再坚持什么,这画早被她去下过两次,子川却偏偏趁她不注意把油画原封不动挂回去,还和店里的上上下下串通好,死活都不肯取下来。
算了,艺术家的行径,她还是不要妄图纠正的好。
转过身,小瞳开始清点和擦拭吧台后的酒柜。各种液体的酒,盛放在不同形状、包装各异的酒瓶中——这里面有子川的驴友从内地带来的鸡尾酒,其实也就是内地超市里常见的廉价的鸡尾酒,但是味道确实不错;还有部分是各国游客赠送的小洋酒,有着各式看不懂的酒名,颜色各异的标贴。
小瞳很喜欢每天的这一工作,每多添加或减少一瓶,都是这个小餐吧生命的印记。
吧台对面的门,吱哑一声被推开,屋外嘈杂的车流和鼎沸的人声趁势涌进来;随着门回流似的枝桠一声,屋外的躁乱又被轻轻关上。
央珍拿过菜单,招呼客人,她还是个新人,处处都很害羞,就连这句“扎西德勒,你好”,也说的轻声细语的。
小瞳没有回头,正享受着那一瓶瓶异国的酒色在透射的阳光下,流光的溢彩。
屋里很安静,能听得见客人翻动菜单一页一页的声音,客人翻得很慢,想必是个文雅的人。
“要这个吧,鸡丝炒饭。”他说,声音温吞如清水。
世界,在这声音传递的刹那凝固。
手就兀自地停留在半空中,酒瓶似乎渐渐变成棘手的冰窖,玻璃中渗透的寒冷一点点刺痛她的掌心,随后如同病毒般蔓延全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头一点点地回转,仿佛用了一个世纪的时光,穿越一个光年的距离,她看到了他。
虽然背对着她,可是他怎么可能忘记这瘦削的背影。
纵使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她也不可能会忘记这个背影,这个在淡淡的阳光下,肩膀微微前倾的弧度,和他在等待时,习惯性地双手支在下巴下的姿势。
她站在吧台后,怔怔地看着角落里,那略显孤单的背影。
强上的尼泊尔时钟,不知从哪一秒开始,嘀嗒嘀嗒地清亮地响着,时间往前走,却无法为生命留下什么。
她感到时间、空间,在她敏感的耳梢后静止,然后大块大块地碎裂,崩塌,哗啦啦的响声,顷刻之间能将她淹没掩埋。
她听到自己发抖的声音。
这是一出赌局,赌注是她的生命。
因为等待的漫长,以至于她甚至忘记了,最初的等待和一切一切的因缘和结局。
“鸡丝炒饭好了。”厨师小河把香喷喷的碟子端上厨台。
香软明黄的饭粒,点缀在其中甘绿的蔬菜和鲜艳的萝卜——这是背包客餐吧的招牌餐,来来往往的驴友,没有不夸赞的。
小瞳呆呆地望着氤氲的蒸气,两手僵硬地摆在瓷碟的两边,动弹不得。
“老板……”央珍规规矩矩地叫道,子川礼貌地一笑,开始寻找小瞳的身影。
吧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尚能应付,不过这个点一过,又要忙得不可开交了,此刻的忙中取静,反倒让人轻松。
肖像画还照常挂在窗边,看到画中女孩那清澈又有些疲惫的眼神,他的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只是——
桌边那位客人,却一直仰着头,怔怔地望着油画。
“小瞳呢?”问央珍。
女孩乖乖地指指后厨房,神色却有些躲闪。
“小瞳~——”像往常一样,子川叫着他很喜欢的名字,“今天有……”
话卡在喉咙中,他看到那个坚强的女孩,双拳紧握着,跪在厨台前,隐没在厨房水油交滋时的嘈杂声背后,失声痛哭。
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