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离别之时 ...
-
判决已定。
接下来，就是平静地等待实施的日子。卢寒不知道还要不要期盼白敬之来看自己一眼，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可心底，终究是有一点儿放不下。
那段日子，贺兰盈年倒常过来看望。
他之前其实与卢寒不熟，虽然同在军中，可一个出身世家的少年将军，和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年轻将领，会有什么共同话题呢？后来驻守宛安，卢寒坚持求和，而贺兰盈年一直主战，更是迎面遇到了，都不会多说一句闲话。
直到这次卢寒下狱，贺兰盈年忽然间、出乎卢寒预料地热情起来……
下了战场，卢寒是温和柔软的秉性，因此也不知该如何应付贺兰少将军忽然而来的热忱。何况相处时间久了，他也发现，贺兰盈年骨子里是骄傲，说目中无人也对，可对他看上眼的人，却热情直率，又心胸开阔，并不难相处。再说贺兰盈年毕竟和他同是武将，对前方军情的判断，与他惊人的相似，不免就有点惺惺相惜之感，觉得自己若是能再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
不像现在，刚开始熟悉，就要计算着分离。
秋天终于到了。
在卢珏出阁的日子即将到来之时，卢寒随着一大批囚徒，启程离开宛安。
卢珏来送行了，这次她没有再哭，双眼却是通红的，含着愤怒和决心。当时卢寒并没有看出来这一点，不然依他的个性，是不会让卢珏为了救他，去做后来做的那些事的。
贺兰盈年也来送行了，递给他一把匕首，说：“留着，路上可能有用。爷爷说，务必活着回来。否则他挖地三尺也不会放过你。”
卢寒只得谢过贺兰老将军的好意。
同僚也零零散散来了几个。卢寒笑着和他们说了几句，就道别了。
旭日初升，他随着队伍出了城。
将来的日子，大概会过得很精彩吧。
只是白敬之仍是没有来。卢寒心想敬之大概是希望自己能活着回来的，是相信能重逢，所以才不来告别。不论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之下，卢寒总是相信他的，也会千方百计为他解释。
贺兰盈年送别卢寒之后，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皇宫。
年轻的皇帝齐越，果然就像他所料想的那样，站在碧漪宫熙云殿前等他。
“走了？”见他顶着露水大步进来，齐越回头，轻轻问了一句。
贺兰盈年点了点头，随即恨恨地道，“我总有一天要把他弄回来。”
皇帝便笑了，“小年你以前可不喜欢他。”
“那是因为以前我没接触到他，一个一天到晚说求和的武将，也太懦弱了，我当然不喜欢。”
“那你现在欣赏他了？”
“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气愤，那帮人使这种阴招。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他了，后来想想算了，给他留点念想，不然流放的日子怎么熬得过去。”
“你那不过是推测，并没有证据。”
“我的推测不会错的。卢家大姓，一向谨慎，卢老爷子收卢寒为义子前，肯定查过他的底细。我家爷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可也没有发现卢寒的身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甚至，连你都没发现。你说，除了姓白的主动透露，连卢家和我们家都查不出来的线索，礼部那帮老家伙这么巧就查到了？”
“话是如此……”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忿，白敬之什么人啊，还假惺惺地装着去帮卢寒……”
“小年啊，还记得朕以前说过的话么？你很聪明，可就是太天真。白敬之这样做，虽然不厚道，但也没什么可意外的。政见不同，本来就容易势同水火，久之久之，当年的情分，自然也不算什么了。”
“是啊，亏卢寒还这么惦记他，听我说起白敬之因隐瞒他身份被罚了一年俸禄后，还请我帮忙把自家宅院奴仆都送给白家。等等，情分？！”贺兰盈年忽然瞪大了眼，“陛下你看出来了，他们的情分？”
“你都看得出来的关系，朕怎么会看不出来？”齐越微微笑着，亲自给贺兰盈年添了茶水。
贺兰盈年忽然间，就脸红了。
心中暗道，齐越不会连我对他的私心，都看出来了吧？
好在齐越并没有再说什么。
却说卢寒这边，出了城，又走了两日，便开始分队。他是流放炎州的，炎州位于大齐的最南端，路途遥远，气候炎热，一般是犯了重罪才会流放到那儿。因此分队之后，与他同行的，只有七个囚犯，和双倍于囚犯的押送衙役。加起来倒也有将近三十人，两辆运货的马车。
卢寒观察了一下，七个囚犯之中，有四个横眉怒目，体格健壮的汉子，显然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因此是上了重镣的。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却一脸颓废之相，卢寒便猜测他是贪污渎职的官员。一个沉默小心的少年，长相还算清秀，但神情漠然，卢寒也看不出他的来历。此外还有一个女人，虽然满头乱发，仍然不掩姿色，他听衙役说起过，是犯了杀夫重罪的荡|妇，但因为她老公也不是什么本分人，多年来对她持续虐待，所以宛安知府在判决之时便留了情，免了她的死罪。
看上去，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人物出现，
卢寒轻轻舒了口气，心想只要押送的官爷不在路上为难自己的话，顺利到达炎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些衙役，说实话对他还算尊重。刚出城时，领头的曹东水就过来向他要贺兰延年给他的那把匕首，非常客气地道：“卢将军，按规矩，路上不许囚徒携带利器。可否将贺兰将军的匕首，交由小的保管？”
卢寒沉思片刻，摇头道，“我只是做个留念。曹爷可以放心，路上我绝对不会拿它伤害别人。”
见曹东水还不肯离去，又后退了一步，道：“若我使用了这把匕首，曹爷尽可以按规矩处罚我，我绝无二话。”
曹东水只好退了回去。
卢寒倒真是为了留个念想。
真出事的时候，一把匕首，根本顶不了用处。贺兰盈年当众交给他这把匕首，也不过是为了警告那些衙役，不要途中对他不利。
贺兰盈年的做法显然是极为有效的，再加上卢寒未必没有回京的可能，因此一路上衙役们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衣食住行虽然简陋，却是难得的干净。
其他的囚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那四个汉子，便一路嚷着不公平，可惜没有人，会认真去听他们的呼声。
途中歇脚的时候，衙役们便会拿那个妇人取乐，妇人也使尽手段讨好那些官爷，强盗们在背后小声地骂她荡|妇，卢寒在一旁看着听着，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有一个夜晚，宿在破庙，前头衙役们仍然在和妇人玩乐，他一人觉得无味，就做到了大佛背后。
半夜，被细细的哭声惊醒。
他起身一看，原来是那个沉默清秀的少年，正蜷缩在柱子一侧，小声抽泣。他衣衫凌乱，显然是刚被人凌|辱过了，卢寒站在他身后，默默看了一会，躺回去睡觉。
他明白，那个少年并不想被人看到如此惨状。
就像当年，他初遇白敬之时，其实他并不愿那样遇见。
十二年前，那还是凤仪三十三年，先帝卧病，太后垂帘。如今的皇帝齐越还年幼，而北方的蛮族，早已虎视眈眈。
眉州云罗城富商赵家的小奴隶阿寒，不懂那些朝廷大事，他只知道，那一年的夏天，他失去了小雪姐姐，他唯一的亲人。
他并不是赵家的家生子，他是四岁的时候，和姐姐小雪一起，被赵家采购奴仆的管家买进来的。他后来听说，是姐姐求赵家管家一起买下他的，多花了十五个铜板，为此姐姐答应管家，提前接客。
一般来说，作为歌女的女奴，要到十四岁身体长成之后，才陪客人睡觉，姐姐为了让赵家多付十五个铜板把他也一起买进来，十二岁，就开始接客。
等到九年后，他十三岁，他正当花样年华的姐姐躺在病榻上，已如半百妇人，容颜枯槁。赵三管事来了好几次，说病成这样的女奴，早该拉出去埋了，他拦着不让。可十三岁的小奴隶能干什么？阿寒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张，和姐姐相似的脸。在姐姐的哭声中，他走上了姐姐走过的那条道路。他听话、忍耐、顺从，努力伺候客人，为姐姐换来食物和草药。
可他再努力都没有用，姐姐还是无可挽回地衰弱了，最后，在他怀里静静死去。临死前姐姐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弟弟，逃出去。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是男孩子，我不能对不起爹娘。”
在年少的阿寒心里，并不觉得这种事有多么羞耻，身边长的好看一点的奴隶，都是这样过的，在赵家这座大宅子里，卑贱的奴隶用身体换取食物，是如此地理所当然。可既然姐姐说了，姐姐不愿意他这样过，他决定听从姐姐的遗言。
埋葬了姐姐之后，他开始筹划逃跑的事。他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终于等到了老爷接待京城来的大官的机会，那天人多事杂，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一个小奴隶的失踪。
可是偏偏很巧，他刚从奴隶院子事先挖好的狗洞中爬出去，老爷那边，就派人来找他去陪客人。赵三管家一发现他不在，就赶紧让护院们牵了狗到处找。很快他就被抓回来了，老爷说，逃奴就当场打死。
可他并没有被立即打死。护院们大概是看他长得不错，剥了衣裳，用粗麻绳捆起来，一边虐打，一边凌|辱。他被折磨了好些天，渐渐就没有意识了。
卢寒记得很清楚，是雪落在赤|裸的身体上，让他冻醒过来。
那是凌晨时分，天边已有隐隐的朝霞。
护院们躲在温暖的屋子里睡觉，他一个人被麻绳捆了双手，趴在院中的大树下。
四周无人，唯有雪静静落下的声音。
阿寒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唯一的，不死在这里的机会。
所以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往西边跑，穿过大杂院，再穿过后花园，一直跑到了赵家庄园西北角的碉楼上。
身后人声鼎沸，显然护院们发现了，追上来了。
阿寒没有往后看，他只是看了一眼东方升起的朝阳，然后，闭上眼从高高的碉楼上跳了下去。
姐姐，阿寒遵守诺言了。
阿寒离开赵家了。
作者有话说第3章 第三章 离别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