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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宛安狱中 ...

  •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
      宛安城的春天,总是这样湿漉漉的。
      卢寒坐在墙角,青石砌成的墙很牢固,背靠上去微微有点湿凉。墙外大概是大雨滂沱了,里面却安静得……只能听到雨声。
      卢寒没有去回想早上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事实已经摆在这儿了,想也没用。
      廷尉府的人对他还算客气,特意打扫了一间牢房给他,连地上的稻草,都是新铺的。也没有刑求,只是例行问了几个问题。

      下午消息就传到宫外了吧。
      来探望的同僚络绎不绝。大概因为卢寒平日里的人缘还行,故而其中来落井下石的并不多。多半是劝慰他,让他不要太过忧心。
      其实大齐立国以来就废除了奴隶制度,可并不禁止民间蓄奴。另外由于前朝亡于奴隶乱军的教训,让太祖生前立下严规,不许奴隶从军。所以卢寒这回犯的是破坏先帝规矩和欺君之罪。同僚们则多半不像前朝那样,把奴隶真正当成牲畜。
      可卢寒也不想一遍遍听朋友的安慰或者叹息,所以三五次下来,就嘱咐了狱卒,无论谁来都一律不见。
      可还是有几个人,是狱卒不敢拦的。
      一个是贺兰盈年,踏云骑的将军,贺兰府的少帅。贺兰盈年说:“我真想打你一拳,这样的事,事先不露一点口风,让齐越那小子都无法当场帮你……他这次气坏了,你知不知道?” 他口中的齐越,是当今皇帝。故而卢寒只得惴惴不安地道,“臣惶恐,望陛下恕罪。”
      又招他一顿数落。
      数落完了,贺兰盈年才叹一口气,道:“现在陛下也没办法,那帮老臣盯得紧……这该死的规矩祖制,唉。”
      卢寒只好笑笑,说:“先帝定下的规矩,总有他的道理的。”

      他并无怨言。
      从欺瞒自己奴隶身份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最后会有这个下场的。或早或晚而已。不管是在大齐,还是前朝,奴隶一向都是卑贱的,只是一样活的东西,和牛马没什么区别。废奴已经两百年,大齐朝臣,都自认为宽宏大量,但只有如卢寒这种从民间从底层爬上来的奴隶,才明白奴隶的地位,仍是不如常人。
      从来就没有为人的资格,却在这些年,靠着欺瞒和努力,赢得了陛下的器重,同僚的友爱、和下属的信任。还有敬之的……姑且可称之为爱的情份。这真像做梦一样,得到了许多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卢寒觉得自己做了这一场大梦,也算值了。
      只是,辜负了白敬之多年来的期待,不免心有不安。

      所以后来小珏来探望的时候,他也笑着拭干她的泪,告诉她不要为自己哭泣。小珏是他的妹妹,也是银州卢家的幺女,未出阁的陈王妃。自然也是狱卒不敢阻拦的。
      卢寒还记得,那年在草原上遇到她时,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聪明且娇弱。他在百余人的马贼手中救下她,不过是个意外,当时他并不知道她是卢家的小女儿,那个赫赫有名的六大世家的卢家。
      与卢珏的相遇,改变了许多事情。
      本来他在军中,虽受器重,毕竟不是士族出身。他卢寒的本名,也只是阿寒,没有姓。在军中说自己姓卢,不过是随手捡来的姓氏。可那一次相遇后,他成了小珏的兄长,卢家的义子,以至于他在军中立的功劳能迅速地传到朝中,成为他升职的筹码。

      如今……
      在廷尉府大牢里的午后,他捧着卢珏的脸,擦干她眼角的泪,一字一句陈恳地告诉她,“别为哥哥做傻事。七月你就出阁了,好好当你的王妃,生一堆儿孩子给哥哥看,明白不?”
      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却一直摇头。
      真是傻孩子。
      后来每每回想起来当时情景,卢寒也只能微笑,然后摇头。

      夜渐渐深了。
      等的那个人,却一直不来。
      因为今早的事,拖累他了么?还是因为,有其他的事无法前来?
      一丝不安,像藤蔓一样爬上他的心头。

      从那一晚开始,卢寒足足等了半个月,都没有等到白敬之的丝毫消息。直到廷尉府和吏部,兵部商议好,共同下达判决的那一日,他已经放弃妄想的那一日,才忽然得到了一句由旁人转告的话语。
      那一纸判决上写的是流放炎州。
      比预想中的重刑要轻得多。
      当时他便有点儿疑惑。
      宣读判决廷尉府少卿,像是知道他的疑惑一般,在他耳边悄声说:“敬之要我转告一句,对不起。”
      又背过身去考虑了片刻,才回头对他正色道:“他已经尽力了。”
      那一刻,卢寒几乎泪下。

      卢寒的下狱,使朝中局面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主和一派最初没有动静,白敬之知道,他们内部可能对是否营救卢寒起了纷争。他便也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着。果然如他预料,几天后主和派就完全放弃了营救卢寒的打算,一心逼迫起皇帝来,想要尽快落实议和一事。而曾经为议和做出了很大努力的卢寒,就这样成了他们的弃子。
      听闻消息的那日,白敬之牵了牵嘴角,冷笑道:“那帮笨蛋以为弃了阿寒,凭他们还能成功?”
      说到底,朝中还是主战的势力为盛。要不是有皇帝的暗中支持,加之卢寒持之以恒地用他武将的声誉来说服他人,主和派根本成不了气候。可如今卢寒下狱,贺兰世家借势翻脸,就算年轻的皇帝想要议和,也不能不考虑朝中的局面。

      “贺兰家的动向,倒真出我的预料。”穆清翊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他与白敬之,皆是出身世家,又年龄相仿,见解相似,关系向来就不错。如今卢寒在廷尉府的大牢里,身为廷尉府少卿的他,更有借口往白闲居跑了。
      “贺兰家啊……”白敬之沉吟片刻,“贺兰家的动向其实也不难猜。贺兰老将军多年沙场,勇毅刚正,自然不屑议和。可是贺兰盈年和陛下自幼一起长大,情如兄弟,对陛下的那点心思,是比谁都熟透的。自然而然,贺兰将军也知道我们陛下的想法了。再说卢寒是他的爱将,他自然知道他不是贪生怕死之徒。那么卢寒提出的议和方案,就有值得考虑的必要。”
      “卢寒么?”穆清翊随意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他这颗弃子的用处,还不是一般的大,怪不得有人要出那样的杀着来对付他。”
      他抬眼去看白敬之,微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白敬之避过他的目光,默然不语。
      在这样的情势下,想要卢寒安然无恙地从牢中脱身,几乎等于天方夜谭。白敬之所有的努力,也不过是想要尽量减轻对他的刑罚。为此他拜访了刑部和礼部几乎所有能说得上话的大臣,毫不避嫌地告诉所有人,虽然卢寒欺骗了他,他也依旧把卢寒当做好友。
      身为主战派的得力干将,却一心去营救对方阵营的敌人,这大概是迁都宛安以来朝中最大的笑话了。礼部的老臣往往对他语重心长,说些譬如“白大人你是国之栋梁,不可为宵小污了名声”之类的话。白敬之当然是敷衍着说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转身继续一意孤行。
      好在不光光是他想要营救卢寒,贺兰将军也不想眼睁睁看着爱将被戮,还有卢家的那个小丫头,甚至让向来不理朝政的陈王,也出面向太后求情。多方斡旋下,最终拟出了流放炎州的结果。
      “已经告诉他了,”穆清翊说,“我还告诉他,你已经尽了力。”
      白敬之心中一颤,“他怎么说?”
      “他让我转告你,说他卢寒永远记得,你带他踏入庆阳的那年春天,庆阳城外的桃花,开成了一大片,就好像云霞一般。”穆清翊一字不差地转述了卢寒当时说的话,末了感叹道,“他对你,还真是一片痴心。”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清翊兄。”
      “好了好了,他对你一片忠心。开句玩笑也不行?”

      正因为不是玩笑,所以不行。白敬之心里想道,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给任何人听的。他并没有想到,卢寒竟然还记得,十多年前庆阳城外的那片桃林。那是第一次牵他的手吧?白敬之已经记不太清了。
      最初,阿寒不过是他偶尔拈来的一朵桃花,后来,是他身后跟随的影子,再后来,是漠北军营中的生死相依,离了漠北,在倾轧的朝廷里,却渐渐变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有时候扎得疼,却终不忍心去拔。当有人帮你拔了,你还恨他弄伤了你的心。白敬之笑自己看不穿,转而又想,既然伤都伤了,就只好咬咬牙,把痛都憋在心里,再顺便让往事都随风去了。
      就当作那时从未遇见……
      也就能忘记后来的相知与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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