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丝三千》红糖

4、乌衣观

　　“因为大白他……和乌衣观的创派祖师有一腿呗。”

　　那时大白还是只小不点儿，福寿岭也不是现在这样子的，那时谷里生活着很多妖精，每到夜晚，羞答答的二月兰姑娘会浅吟低唱，土窖里的田鼠一家会挨个冒出头来，白尾的老猿猴会把从裁缝铺顺出的绸缎衣裳分给大伙，而大白，也会摇摇摆摆的化出人形守在上山的关卡等待捉弄迷途的游子。
　　三白很有讲故事的天赋，一小段回忆被他叙述得活灵活现，令七白不禁心生向往。
　　“有很多妖精吗，那该多有趣啊……”
　　“偶尔也会觉得吵，”三白点点头，又道，“可是某一日，大白戏弄的不是游子，而是一个道士。”
　　“道士？就是那个道士？”
　　“没错，就是乌衣子，”三白陷入回忆中，脸上呈现一种恍惚的神情，声音也变得低软，“他和一般的道士不同，具体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来……总之，自打那次他误打误撞进了山，便留下来不走了。”
　　“为什么不走？！”
　　“因为咱们这座山风水特别好，很适宜修道，九曲活水，紫气昌隆，而且……”三白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不是有大白么？”
　　七白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那乌衣子就是为了大白才留下的？！”
　　“可以这么理解。”三白拈起石桌上的木杯，浅浅啜了一口。
　　七白接着问：“那他现在人呢？”
　　三白放下杯子，“死了啊。”
　　“啊……怎么会这样——”
　　“他是人啊，人都会死的，”三白手指搭在杯子上，缓缓叹口气：“不过他在凡人中也算长寿了，足足活了一百一十八岁呢。”
　　“那管什么用，大白比他大好几十轮呢！”
　　三白瞥他一眼：“是四十一轮。”
　　七白吐吐舌头。
　　三白又道：“再说，当年大白也是小蜘蛛呢，年龄应该没有差这么多。时间都费在等待上了。”说完，又细细叹了口气，仿佛在替大白不值，又仿佛想起了自己的某些心事。
　　“那你给我讲这些，到底和那幼崽什么关系啊？”七白忽然问。
　　“……七仔，你真的很笨。那幼……呃不，那小道士看来多半就是乌衣子的转世。”
　　“怎么可能！？”七白瞬间从石凳上蹦起来，“那崽子呆傻痴涅的，怎么可能会是那道人的转世！而且……这都几百年了，怎么可能还认得出来？！”
　　“是四百年。”三白答，随后又赞同的点点头：“我也觉得那孩子……哎呀，大白应该不会认错，他都等了这么多年，想必有什么辨别的法门。”
　　七白忽的站起来，“不行，他不能这样！”
　　“恩？”
　　七白整了整身上的短袍，注视着三白，认真的说道：“大白说，人死了转世了，上辈子的事就归上辈子，他不许我报仇，那他也不能记着，我不许他这样。”
　　“你……哎呀！”三白不知说他什么好，“大白的事你瞎掺合什么？情啊爱啊的你又不懂，他说那孩子是，就当是了，就让他高兴高兴不好么？”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劝他啊！几百年啊，就为了这么个崽子等了几百年？等到了又如何？再守上几十年，一百年？然后呢？还不是要死，什么时候才算个头？”七白说的脸都红了，最后还添上一句：“反正我修成精可不是为了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
　　“七仔你，该不会……”三白若有所悟的看着他，“你对大白……？”
　　“呸！说了你也不会懂，你太龌龊啦！”抛下这句话，七白一闪身就不见了。
　　留下三白一个人莫名其妙，“龌龊，我龌龊？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哈，”一声轻笑入耳，正是四白才从洞里出来，他指着七白的背影道：“居然还有不怕死的，现在闯进去。”
　　三白忙问：“怎么讲？”
　　四白在七白的凳子上坐下，拈起三白的木杯：“当然是肉麻得要死——”

　　“喝了这个，对你有好处。”
　　七白一进洞便看见让他火大的一幕。
　　道士崽子半坐半卧在石榻上，大白坐在床边，手里正殷殷的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药汁。
　　少年冷着脸，偏向床里侧。
　　七白一下就闻出来了，这是加了天香果露的补药，他最爱吃的果子！
　　这天香果和别的不同，它喜阴贪凉，最怕太阳晒，所以方圆千里只有福寿岭谷底潮湿的凹地才适宜这货生长，但谷底潮湿，蛇虫鼠蚁也特别多，每到果子将要成熟的季节，那长着翅儿的六条腿儿的通通都聚到树下，等着咬上一口，既增添了修为，又尝了甘美，因为七白爱吃，所以大白每年都要花费半月的光景在那树冠周围罩上一层扩大的蛛网，大白的丝又细又韧，既挡了虫儿，又遮了太阳，可大白人懒，织了网便懒得卸，哪怕七白想吃，都要提前苦缠几个月才能获得大哥垂怜，为他摘一回果儿。
　　这么满满一碗药汁，这么浓稠的香气，得添了多少天香果露在里头？一碗入药的蜜露，又要用多少颗果儿啊！
　　七白站在那，闻着那充斥洞府的甘气，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翻江倒海的难受，可那道士还不领情，眼看大白端着的药碗递到跟前了，他居然一巴掌撩开，“哗啦——咣当！”半碗药洒在地上。
　　大白眼疾手快捞回半碗，将剩下的半碗又朝少年递去。
　　“你别碰我！恶心死了——谁知道这是什么毒药！”
　　大白狭长的眼睛吊起来，“我若想害你，还用不着毒药。”
　　“你……”少年涨红了脸。
　　“少废话，把这个喝了。”大白眯起眼，也不管他乐不乐意，硬是攥住少年的下巴将剩下的药汁尽数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少年惊惶的用手去擦被大白摸过的脸颊和下巴，“你……你个丑死了的长毛蜘蛛，你——咳咳！”
　　七白注意到大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气不过，跳出来指着少年鼻子便骂：“你少这么不识好歹！有你这么浪费食物的吗？你不吃我还吃呢！再说了，大白哪里丑？哪里丑啦？什么长毛蜘蛛，你见过真正的长毛蜘蛛吗！你应该去看看六白……”
　　“七仔！”
　　“大白……”
　　“你闭嘴。”
　　“为什么？！大白，你看看他，哪里值得你这么尽心尽力了？整碗的天香露啊！我看他这样的，你就算拿天香露泡起来，也不见得能开窍。”见大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七白才放软了语气，他拉拉大白的袖口，低声道：“你不是说过吗，转世就是上辈子的事了，什么都该结了，也许……也许你认错人了呢？”
　　“不会错。”大白拍拍七白的脑袋，低声道：“人的灵魂都长在眼里，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不会错。”

　　七白急得快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意这件事情，三白和四白好像对此都无所谓似的，只有他，像个傻子一样嫉恨得几乎疯掉，大白是他心中的神，大白不该为任何事发愁，没什么能难倒大白，可大白却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少年仍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双眼充满戒备的瞪视着大白——他和大白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可大白却为了这么一个人枯等了几百年，这实在太不应该了！
　　放在头顶的手没什么温度，抚摸的动作却很轻柔，大白声音低哑，却不粗粝，他说：“七仔，你不懂。”
　　有的经历就像篆刻一般是印在灵魂上的，就算骨，血，肉通通筛过一遍又算什么，不管经过多久，什么样的洗涤，只要再碰上，对上那双眼，前尘往事都写在里面。
　　“是他欠我的，他答应我这辈子还。”大白执拗的说。

　　乌衣子和一般的道士不一样，发现鬼打墙时他并没有愤怒，也没有放出火符乱烧一气，反而在林子里乱逛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地界，然后便留在山顶不走了。
　　福寿岭的妖怪肆意惯了，现今忽然住进了个道士，这令大家炸了锅，因为人是大白引来的，所以合该他去解决。
　　大白当年还是个扭扭捏捏的小蜘蛛精，他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逐客，打又打不过，所以他只好在人家床头做了张网：一张硕大无匹的蜘蛛网，换任何一个人开门见到这副景象应该都会觉得恶心然后速速搬离吧？
　　可惜乌衣子是个不合常规的道士。
　　他看到这张银光闪闪几乎将自己整张床都罩住的大网时的第一反应是笑，然后他便在床下找到了蛛网的始作俑者大白。

　　再然后，他们就认识了。
　　一个在网上，一个在床上。
　　通常情况下大白都很安静，他只是一动不动的蛰伏在网中央，看道士干这干那。
　　道士有很多值得炫耀的经历，除了降妖除魔和欠下风流债这两桩以外，大白还是很爱听他说话的。
　　忘了是打哪一年开始，隔三差五便有年轻人找上山来求师问道，乌衣子若不允，他们便在屋外长跪不起。
　　“是他负了我，他答应和我两个人避世隐居的，可他却收了徒弟。”大白望着少年，幽黑的眼珠雾气蒙蒙，好像穿透了时光盯在另一个人身上，“一茬又一茬，从棚屋变成大宅子，最后居然挂了牌，取名叫乌衣观。”
　　年轻的道家弟子们开始拿山里的妖精练手，他们穿行在林间不厌其烦的寻找那些不属于人的蛛丝马迹……福寿岭最终变成现在的样子，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山顶的乌衣观，一户是山底的蜘蛛家。
　　“我……我根本不认得你，”半晌的静默后，少年终于出声，“你说的那些事，我也不记得。”
　　“会记起来的。”大白笑微微看着他。
　　少年仍是不敢与他对视，可能先前大白留给他的蜘蛛形态的印象太过深刻了吧，他面对着墙壁，支吾道：“可你们是妖怪，大师兄说妖怪都是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