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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狭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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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执念有时候是一种致命剧毒,中了此毒的人终其一生只能画地为牢,生生将自己囚禁在这片囹圄之中。
秦怜的执念,名为傅清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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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澜没有立即搭理他,原因是秦怜和杏儿已经过来了。
掐指算算,书房那次撕破脸皮,不甚愉快的交谈后,她大概有十几天没见过秦怜了……如果南院外面那次偶遇不算的话。
他还是披着他的深红色皮氅,底下配上淡灰色儒衫,看起来素雅内敛,斯文秀气。只是他今日气色不大好,眼眶下端浮着淡淡的青紫之色,像是夜里没睡安稳,整个人都有些疲惫慵倦。
傅清澜和他都是冷着脸,对视了半晌,他移开目光,淡声问,“有事?”
她还没说话,墙那边又响起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软软声音,“唉哟~~~是我的秦怜弟弟吗?好弟弟,听话,快叫妻主过来英雌就美,哥哥我疼得命都快丢了……”
秦怜一时反应不过来,傅清澜嘴角抽了抽,转向呆立着的杏儿,“找人过去抬慕容公子回红枫阁。”
“妻主哇……你何以狠心至此啊……想咱俩十年夫妻之情,新婚夜两情相悦,红罗帐里你侬我侬,鸳鸯被里抵死缠绵,只嫌春宵苦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克星。
对傅清澜来说,她的克星很有可能就是院墙另一边,那个明明受了伤还在噼里啪啦说个没完,令她脑袋胀痛得厉害的正夫。
“快去。”她催促。
杏儿连忙出去叫人,一阵闹腾,好不容易才把慕容公子给抬走了,远远地还能听见他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妻主哇妻主……念我郎心如水真爱似火,您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傅清澜觉得她需要坐下来平稳心绪。
柳儿这时端着托盘小步上前,试探地问道,“小姐,你还好吧?”
“唔……”傅清澜含糊了一句,指了指石桌。“放在那里,出去吧。”
柳儿听话地放下托盘,让面色苍白的秦怜和小姐独处。
沉默了半刻,秦怜勾唇轻笑,笑意只浮在面上,两眼依然冷漠清傲,语调沉沉,“红罗帐里你侬我侬,鸳鸯被里抵死缠绵,郎心如水真爱似火……傅清澜,连慕容枫祈都能得你一夜温存,我却——”
他蓦地止住了话头,不想再说下去。
傅清澜很想白眼一翻,抓住他的衣领问他——这种鬼话你也能相信?
不行,她是一家之主,不能做出那么掉价的事情,于是她保持着平稳的口气,用下巴点了点冒着热气的药汤,“喝了。”
秦怜身形一僵,薄唇微启,“不。”
——他又想到哪里去了啊……
傅清澜瞥了瞥他,端起了那碗药汤,放到唇边吹凉了,用汤勺微微搅动,舀起一勺自己先尝了尝,觉得不会烫到舌头了,方才走到他身边,舀了另一勺,抬至他的嘴边。
秦怜比她高,她这么举着手臂有点酸……幸好对方也没让她等多久,虽然一闻到那股药味就难受地蹙起了眉,但还是很配合地张开了唇,由着她喂他。
他不喜欢喝药……不管是什么药,全都不喜欢,尤其是这种黑乎乎怪吓人的,若非端着碗的人是傅清澜,他也许早就大发雷霆了。
就因为是她,所以他哪怕再抵触憎恶,只要是她给的,仙丹妙药也好穿肠毒药也罢,他绝对不会拒绝。
喂完了一碗的药汁,傅清澜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像在照顾小孩子一样给他擦拭了唇角留下的水渍——秦怜显然非常讨厌她的这个动作,一把抢过她的帕子,自己动手。
傅清澜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坐下,摆弄着南玉书留下的未解之局。
“你和他……真是两情相悦?”
她充耳不闻。
“你侬我侬,抵死——”隐隐有磨牙的声响,“都是真的?”
她懒懒抬起眼睑,瞄了他一眼。
“他对你——”
“秦怜。”她是真的怕了他了,要让他再重复一遍什么‘郎心如水真爱似火’,她肯定鸡皮疙瘩得掉一大堆。“回去吧。”
他抿紧了唇,几次想要开口讥讽两句,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一眼望见桌上的包裹,随意寻了个话题问道,“那是什么?”
“《男戒》,《夫律》全本。”她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解释。“给蓝漠的。”
秦怜起初以为是她给自己的,如今听她这么一说,略微有些诧异,“他惹恼你了?”
傅清澜思忖着该不该回答,眼见秦怜大有不得回应不走的意思,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他喜欢。”
她家里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或者本来是有的,可多年来无人翻阅,突然想要找出来也不知从何找起,因此她才会问南玉书借来几本。
秦怜眯起了眼,似笑非笑,“他喜欢,所以你马上就找了来……我喜欢的东西呢,你可会替我寻来?”
傅清澜当然不知道他喜欢的是什么,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去问,各房各院每月从账房领取的银子,怎么都够他去买心仪之物了。
他要的如果不是能够买卖的物品,那他们两个铁定又是不欢而散。
她按住几枚棋子,移动了它们的方位,头也不抬地淡声,“回去吧。”
秦怜冷冷盯着她看了半晌,想要潇洒一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却发现双腿僵硬无比,每一步走得都是缓慢至极。
直到踏出院门,石桌旁的女子都没有抬头看他。
她肯定又是生气了……
也对,怎会有女子喜欢善妒的夫侍呢?
男戒……夫律……妻有再娶之义,夫无二适之文,故曰妻者天也……
他无声地冷笑起来。
整个傅宅,恐怕最蠢的人就是他了。
蓝漠是她的心头肉,无论怎么对她,她都甘之如饴,永远是把人家捧在手心里呵护宠爱着的。现下连慕容枫祈都知道要示弱撒娇取悦于她,为什么他就是学不会?
每次见面都是唇枪舌剑,或者应该说是他单方面的讽刺谩骂,惹她不快。经过书房一事,她早就知道了真相,他只要有点脑子,都该清楚这时必须服软,尽量地避免触她逆鳞,等待孩子出世后,与她重修旧好。
可他是怎么做的?一上来就是冷淡对她,之后不断追问慕容和她的关系,根本就没去仔细想过,他到底有没有资格去质问她。
自视甚高……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改不掉啊。
一阵冷风吹过,他下意识地紧紧捉住衣襟,就如同过去四年来的每一个日子,麻木地放任这种无力疲乏的感觉将自己吞没。
周围肆虐的风刺骨冰寒,咆哮着从耳旁轰鸣而过。
抬眸,落叶萧萧,已是深秋。
难怪刚才冷得连腿都动不了。
秦怜畏寒,从小就这样。
还未入冬,其他人最多在身上加一件披风,就能在屋外行动自如,他却要裹紧了狐裘才能御寒。
可能是因为心境的原因,他现在是一天比一天都怕冷,有时候缩在被子里了就不想起来,裹着厚厚的棉被,想着那个女人发呆。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认识傅清澜的那段日子,患得患失,浑浑噩噩度日如年,只有在见到她的那刻,他才像是真正地活在世上,喜怒哀乐愈发分明。
他自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的生命中不该只剩下一个女子的存在,就连腹中的孩子都甚少思及,但是他控制不住,又能如何?
路经南院,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侧眼看去。
他知道最近这段日子,每天吃完晚饭到熄灯之前,她都会去蓝漠的房里坐坐,常常要到夜深了,蜡烛燃尽了才会离开。
想想他也真是喜欢给自己添堵,明知道最聪明的选择就是对此不闻不问,但还是每夜侯在此处,看着隔着窗纸透出的幽幽光影,看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摇曳身影。
他记得那天晚上,里面一直很安静,烛火猝然熄灭的一刹那,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黑沉沉压得他胸口喘不过气。
她很快就出来了。
他全身似被坚冰冻住,动弹不得,那个女人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朝他走了过来,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恍惚听到了一声叹息,微弱得在发出的瞬间就被风声淹没吞噬。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明知他总是望着她的背影,也不曾回过头,一步一步,决绝地消失在他的视线边缘。
冷酷至此,淡泊如斯。
那两个人在房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烦躁地截断了这个念头,知道的太多,猜测的太多,对他而言除了加剧内心深处的不安和绝望之外,根本没有好处。
若是较真起来,他可能是天底下最没有资格去要求她的人。
跟着她久了,很多时候他连自己的出身背景都快忘光了,反正她从不去计较,不是因为宽宏大量,不是因为怜悯疼惜,而是因为最纯粹的不在乎。
那比他遭受过的所有侮辱蔑视加在一起还要伤人。
几乎在他驻足观望的同一时间,院子里那道修长清瘦的身影也停下了脚步,警惕地转向这边,不偏不倚对上他阴冷的目光。
对于深居简出,嫁为她人夫的男子而言,他们的战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朱红大门后的庭院深深,明争暗斗。
这一幕大概可以称之为狭路相逢。
但是此种说法只适用于秦怜,因为蓝漠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心情非常糟糕,所以略略停了一小会儿,就视而不见地回身走人。
他刚刚恢复体力,躺得久了,腿脚都有点瘫软,趁着天气不错出来散散步,顺便锻炼一下身手。软骨散的药力还在,他无论做什么都用不上力气,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困扰和痛苦的源头。
想要使轻功吧,别说飞檐走壁了,他连蹦跳一下都气喘吁吁。想要练套拳法吧,挥出去的拳头都是软绵绵的,只能用来打烂豆腐,要是被北国那群人瞧见了,非得抓住把柄好生嘲笑他一番……想要温习内功心法吧,周身筋脉穴位都像被棉花阻塞了一样,越练越郁闷焦躁。
——活脱脱就是个废人。
至于院子外头怨毒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只要对方不拔剑不出手,他一概无视。
今天是什么都做不成了,不如回房睡个天昏地暗人神不知。
走了没两步,后面传来凉嗖嗖的声音,“听说你喜欢读礼数戒律之类的书?”
蓝漠在回答和不回答之间考虑了片刻,最后出于礼貌回过头,随口答道,“我是当笑话看的。”
北国虽被称为蛮夷之地,但是也不乏有大方得体的贵族公子,只是边疆大营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执掌帅印的又是个离经叛道的男人,底下的人难免受些影响,就连一众女将也没那么古板死脑筋,平日里打打闹闹的习惯了,除了在打仗的时候,私底下男女之别对他们成不了太大的约束。
蓝漠身为北楚焰破格提拔上来的少数男将之一,思想层面跟后者相差无几,男戒夫律这类寻常男儿奉为圭臬尊为楷模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闲暇之余拿来相互打趣用的。
由于身份经历不同的缘故,在蓝漠眼里能够一笑置之,不必理会的东西,在秦怜眼里却是莫大的讽刺,就连蓝漠语气里的三分戏谑,七分轻慢也是那么刺耳。
是啊,站在阶梯上的少年只是拿来取乐看的书籍,傅清澜却是深深记在了心上,可想而知她有多么看重蓝漠。
目空一切,对她视若无睹的蓝漠,企图谋杀她,害得她丢失了记忆的蓝漠……凭什么就能让她如此珍视?
傅清澜啊傅清澜,他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
她刚刚中毒的那会儿,他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识地给她下了毒,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滑稽的想法。
怎么会呢。
他就算恨她恨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用眼神把她千刀万剐了几百遍,现实中,他仍是宁可自己粉身碎骨都不愿她出事。
她昏迷不醒的同时,他准备好了自我了断的退路。
她一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跟她跟到海角天涯。
……就是如此可悲可笑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