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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六) ...

  •   贾环抬着眼看看屋里这一众,又将目光转回到宝玉身上。这个事情他是记得的,那李贵算小厮随从里一个明白稳重人,本欲将事儿压一压了了,奈何宝玉心疼秦钟,非要金荣央告道歉了还不算,竟要磕头。贾环心中冷冷一笑: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君王,金荣并非奴仆,便是错在先头,宝玉也是过了。但因贾宝玉是贾母等一众贾府掌权人的心肝肉儿,众人如何能不紧着他来?
      果不其然,说得半天,宝玉还是要金荣磕头的。
      贾环低头想了想,抬头道:“慢着。”
      金荣心下一喜,抬头瞅他,那本就钦羡的眼神此刻更是期盼。
      贾环微微皱眉,也不看他一眼,只对宝玉淡淡道:“二哥,说句实话,老爷叫你来读书,本也不求着你有多少长进,但指望你能收收心,稳稳性子罢了。便是不考虑到读书长学问的由头,你一等的公子身份,对人也该稍宽厚一些,别叫不懂事儿的小幺们挑拨了去。”
      那茗烟听了这淡淡说辞脖子微缩,又很不服气,看看宝玉撇嘴道:“三爷,您看这事儿,是这金荣欺负到我们爷头上来了。俗话说,太岁头上不敢动土,他是个什么东西……”
      贾环闻言冷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贵本欲骂茗烟,听他这刺话,断不敢开口了。茗烟一愣,被他那语调震得厉害,怔怔然往宝玉身后退去。他本觉自家爷是嫡子嫡孙,贵气无俦,哪是贾环能比?因此很瞧不上贾环,如今却被他气势镇住,堪堪不敢再得罪。
      宝玉看看他,又看看众人,道:“环儿,金荣如此可恨,叫他来磕个头,也是给他个警醒。难道我们叫人欺负了去,还不能讨要回来?”
      贾环叹一口气,转向金荣:“我进来之前,也听人说了原由。金荣,你可知你得罪的是什么人?又可知这等作为言语,下流龌蹉,如何不叫人不齿?你母亲求人送你进来,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他不提他母亲还好,一提却是戳了他心窝子,当下收了那等牛气,低着头不言语。
      贾环瞥他一眼,微微不屑道:“你是清贫出身,更该自己争气,却是这般龌蹉行径,又有何面目。我不过为了宝玉多与你说两句,你且自己想想,将这好好的学堂搅得乌七八糟,对还是不对!”
      金荣猛然抬头道:“我本也不是故意铁了心要那般!我何曾要将学堂搅得乌七八糟!我进来读书,也是不易,要结交薛大爷,本是想找个靠山,又碍着了哪一个?反倒是香怜玉爱等人,仗着生得美,便天天行着龌龊事,就是这个秦钟,又哪里干净了?与谁都要来上一手,此等行止,也就亏得你们家当他是个宝!要说搅混水,惹事端,哪里独有我一个,这些人,个个都是好样儿的!”
      一番话说得秦钟脸儿通红,宝玉也是皱眉:“你!”
      贾环淡淡:“哦,你是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都一个德行,谁也没错是吧?”
      金荣梗着脖子。
      贾环便笑了:“说你们年纪小幼稚,还不信?金荣,你吃的穿的用的学的,都是你现在得罪的贾府给的,你硬气个什么劲儿呢?就是两边都错了,没权势的就得给有权势的认错,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宝玉眉头皱得更深了。
      金荣愤愤,却是不语。
      贾环微微敛眉,垂首拍了拍自己袍子,淡淡道:“我既然与你说明白了,你还是快些给宝玉磕头认个错儿,别闹到府里去,就真不好看了。”
      金荣知道他什么意思,自然是说如果闹将起来,他可就没的学上。
      那是怎样的光景?金荣心头一颤,只好不情不愿朝宝玉磕了头。
      众人听他说了半天,完全没反应过来金荣本要给秦钟磕头的,却被贾环说得给宝玉磕了头。秦钟在一旁站着,半句话也没插上。
      贾环挑眉看了,又环顾学堂,淡淡道:“都半下午的,老师也不来,今日这般乱象,还读什么?二哥,你跟我回去歇歇罢,明儿再来便是。”
      众人听了各自收拾,贾宝玉也只好跟着他出门。
      贾环抬眼看看他衣袖上都沾了一点墨,不禁笑道:“我竟不知道,学堂也能这般好玩儿。”
      宝玉瞪他:“你刚刚那话说得,好像咱们都不对似的,我也闹了没脸。”
      贾环沉默,半晌才道:“二哥,你觉得你们谁对谁错呢?”
      宝玉道:“当然是……”
      当然是什么?听贾环说那半天,他自己却也拿不准了。
      李贵是个明白人,这么些年看过来,知道这位三公子的心智不是宝玉能比的,当下垂了脑袋不敢插话。不要说他,连秦钟都是闭口不言。这贾环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他很清楚,这位看上去秀致清雅的公子,根本不是宝玉那般好相与。
      贾环笑了笑:“二哥,学堂,本是圣地。你不喜读书,不喜四书五经功名利禄,这些我都能理解。可老爷今日叫我来看一看,我今日就不能由得你在那等乱象里还不自知。贾府开义学,本也是希望团结族中子侄,将来若有变数,或可扶持一二。你倒好,仗着家世,就由着小幺儿胡作非为,跟金荣那样的小人闹起来,又有什么脸面?别人嘴上不说,多半心里是不服的。”
      宝玉听他教训,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只因贾环说到老爷让他来看一看,方才不敢造次。他年纪比贾环大,可在一般人中,也就是个少年罢了,正爱玩的时候,哪能听得进这些?他皱皱眉道:“我自然要护着秦钟,不能给那小人欺负了去。”
      贾环站定,抬眼看他。这少年心性纯良,却总是带来些残忍的结果……他摇摇头,道:“秦钟如何被欺负了?”
      说罢他又转向秦钟:“你被欺负了么?”
      秦钟期期艾艾的。
      贾环便又提高了声音:“你若被欺负了,为何自己不上去揍他的呢?你不是男人么!”
      秦钟一愣,细细一回味,羞得要哭出来:“我……我……”
      宝玉也是一愣。
      贾环对他冷冷道:“你若真当得我二哥的朋友,就不该这般柔柔弱弱的,像个女孩儿般。你虽长相柔美,却毕竟是个男儿。若既能外出行走读书,又想如女孩儿般靠着样貌姿态得人庇佑,天底下,哪有这般两便的事!”
      这话却是重得很。
      秦钟低着头不说话了,贾环本也不欲与他多说,抬了眼对宝玉道:“二哥,说句老实话,这事儿本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你是我二哥,我怎能不关怀一二?你这么着,是对金荣撒了气,可好处呢?吃的亏当真讨回来了?这亏又是怎么来的,还不是自找的么?二哥,咱们家是有一点儿权势,可这权势……唉,你多在外头看看就知道了,这些,还不如没有呢。族中子弟,更不该如此内讧。”
      宝玉行止虽不着调,可心里还是有些感觉的,他听贾环这般说了,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当下也闷闷的。
      待到了院子里,贾环自行去梦坡斋,宝玉则去给老祖宗请安。
      看着宝玉渐渐远去的身影,贾环微微叹了口气。幼平在旁站着,不禁问道:“公子……为何如此呢?公子将来的路途,与宝二爷实无一丝瓜葛。”
      贾环想了想,低声道:“无一丝瓜葛,本也就是我自个儿想想,真要行起来,倒有不少阻碍。我只希望他能出息一些,我也别这么出头罢了。我要忙的事务太多,所谓家宅内事,断然不想插手的 。若他再出息一些,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又何至于来烦我。”
      幼平低头:“可惜公子心愿是好的,但这位宝二爷……”
      贾环摇摇头:“莫要多说。”
      幼平忙道:“是。”

      却说京中早已准备了封赏将士的宴席,贾环这样的翰林苑小官,也要在外间参与。
      那冯紫英一众军伍,今日已经匆匆赶到城外驻扎,只有少数家住京城的,面圣之后被允许回家休整,等着参加第二日的酒宴。幼平早就回冯府见了冯紫英,将手信带回给贾环看,贾环拿在手中一瞧,信中寥寥数语,十分潦草,看得出运笔之急。
      贾环淡淡一笑,收了信,对幼平道:“冯大哥看着精神如何?”
      幼平笑道:“大爷晒黑了些,瘦了些,却极精神!比以前在京里的时候,还要引人注目呢!”
      贾环闻言便很开心,只淡淡坐着,思前想后的,对明日十分期待。谁知幼平又看看窗外,方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大爷想让您今儿晚饭前出门……”
      贾环一愣。
      幼平又道:“大爷在太白楼备了酒席。”
      贾环皱眉:“一路奔波风尘,他怎么不好好歇歇!”
      幼平低头不语,只是行了礼,慢慢退出门去。
      贾环未注意到他低了头的笑意,只心中惴惴,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办好。
      自那人北上从军,已是这么多时日……京中一日便是变幻风云,也不知那人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贾环起身踱步,往内室走去。
      从匣中取出些信件物什,看几眼又仔细放好。他是当真有些儿紧张。
      紫英……冯紫英……

      选择吃饭的地方在太白楼内院。这地界鲜少开放给客人,除非当真富贵非常,又是熟客。连贾环也不曾到得这里,当下有些好奇:“小二,你们内院也给人吃饭的么?”
      小二没言语,幼平却笑道:“大爷安排的地方,向来是很妥帖的。
      等真进了内院,小二就行礼后退,径自走了。贾环上前一步,伸手推了推房门,甫一推开,一股大力便将人直拉进去,堪堪锁进怀中。
      贾环满脸通红:“冯、冯紫英!放开!”
      幼平低头一笑,默默上前关了房门,也径自离去。
      贾环这才怔愣,看那关紧的房门半晌,方才慢慢抬起头,去看力道莽撞的人。
      冯紫英果真晒黑了些,面目还是那般英俊,一双眼睛极是光亮,定定看着怀中人笑。
      贾环怔怔开口:“幼平……”
      “他都知道。”冯紫英声线低沉,却也掩不住欣喜,“环儿……环儿……”
      说着话,又将人搂得紧了紧。
      贾环羞恼起来:“你!你放开我好好说话!我……”
      紫英笑道:“你送我那许多东西,关心我在北边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又写书信,分明是应了我……环儿,我是不放的。”
      他一语双关,贾环如何能听不懂?羞恼只是片刻的事情,欢喜之情才是直涌而来,冲得他头晕目眩。
      紫英一路上风雨兼程,心中何曾是想着封赏,都牵挂着眼前这少年罢了。如今一见,清秀俊雅更胜从前,又能瞧出眼中的情意,他如何不喜?便将那一腔柔情,化了莽撞行动,只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不想放手。以前怕吓着贾环,何曾这般出格过?便是船上那一吻,贾环也压根不曾知晓。
      冯紫英盯着他,他便微微低着头,半晌,二人都是沉默。
      紫英终是渐渐放轻了力道,抬手想去摸他脸颊,犹豫片刻,慢慢将他下巴抬起,低声道:“奈何情不知所起,难抑以终了……”
      贾环浑身一震,定定看着他。
      紫英的眼中俱是坚定,贾环半晌才道:“为何是我……我是一介男子……”
      他们都是男子。贾环知道红楼一书中尽是龙阳之好,可他们这般情状,又岂是单单一个龙阳可以说得清说得准?
      紫英苦笑:“我如何能知道?情不知所起,你还不明白么?我……我从没有这般牵挂一个人。那些日子,我夜夜辗转难眠,后来知道你要去考科举,便知今后路途,断然没有回转余地……我,我舍不得。我想趁着你还没有入朝堂,说与你知道。”
      贾环心中又痛又喜,回想那些时光,京城的,北山的,日日夜夜,兜兜转转,不禁点点头,低声道:“我也是。我也从未这般想着一个人。心里压着堵着不敢去想,可你的信一来,那一点犹豫坚持,尽数崩塌。我那时只想着让你知晓,我也是一般想法……我不希望你伤心难过……”
      紫英重重点头,磨得粗粝的大手摸上少年的脸颊。
      少年人面色微红,实在动人。最后他终是忍不住,将人一揽推在墙上,低了头就狠狠吻上去。
      辗转,绵密,不可分离。
      贾环身后抵着墙,身前被他死死压着,气也喘不过来。
      “紫、紫英……唔……”
      “我想了好久……”
      他想起冯府花园里,在树后不慎睡去的少年。
      稀薄阳光照映着少年公子清秀的脸,一如今日这般剔透。
      一见终身,那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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