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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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林黛玉搬进贾府居住一些时日后，朝廷科举的榜文便公布天下，金陵各处别馆业馆客栈乃至驿站，都热闹非凡，榜上有名者一个个手舞足蹈，范进之流也不乏其中。
荣国府早有家里的小厮跑去应天府听报，总有那么几个积极得很。
宝玉彼时正躲在贾母正房后头的小花园儿里，呆呆看黛玉读琴谱。
黛玉抬头笑道：“前边说今儿开榜呢，你做什么不去瞧瞧？”
宝玉本春风一样的面容立时有些苦恼，只道：“那等浊臭的文章，腌臜的功名，天下人自以为高，我是不稀罕的。林妹妹难道你竟稀罕不成？”
黛玉眉目流转，淡淡笑道：“你与我相识这些日子，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从来不说什么五经四书文纲要略的么？你既不喜欢去前面看看，便坐在这里听琴，难道我还赶你？”
宝玉听得这话心里真是熨帖得不得了，嘿嘿一笑忙忙着又是叫袭人去再沏些上好的茶水，一会又叫麝月取些糕点玩意儿过来。
贾母知道这两个小的正亲密友爱，哪里会管？再者她自个儿心中也有一番计较，便笑着对贾环道：“环儿可有把握么？”
贾环只是摇头：“不敢的。我如今年纪还小，并不求什么功名，只当是历练一回罢了。”
贾母便点点头，不再多说。
贾政看着肃颜道：“什么话！若成绩当真不佳，你的恩师与我，又对得起哪一位！且仔细你的皮罢。”
贾环默然不言。
贾母便瞪他一眼：“你且少说两句！环儿还没十五整就下场已是不易，你要逼到哪一步方才满意？我可告诉你，环儿是个好的，你少拿你的板子教训人！”
贾政不敢再说，贾环却腹诽：板子么……我还真是没贾宝玉挨得多，基本就是，没挨过么。
那王夫人见贾母还是维护着些贾环，心中不喜，又不好表现太过，只得与贾政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不声不响。那赵姨娘因了贾环地位有一些儿提高，只站在家政身后绞帕子，满面都是焦急烦躁。贾环摇摇头，给她使了眼色，一脸轻松，方才叫她淡定一点。
这大矞朝的科举取士与前朝规矩有些相像，都是将十名以后的名单先张贴了出来，前十名，则是由报录官一个一个从后往前宣布，每中一个，便由一行报录的吏卒引人前去报喜，顺便讨些喜钱喜酒。这个过程是十分热闹的。但因为会试的名次并不一定等同于殿试名次，故而众人都会更翘首企盼那三年一次的科举最盛之试——游天街、琼林宴。
众人这边各怀心思，等了半日，终于到得下午，应天府那边就有消息传来，贾环的名次，竟是会试应天之首，除却个殿试，当真属于京报连登黄甲，倒应了一半那沈聪的讽话！
整个贾府翻了天一般热闹已极，这回赵姨娘终于没激动得晕过去，只不住抓着小儿子又哭又笑：“我的儿——我的儿啊！”
倒没人拦她。
贾环，却已是呆了。
怎么……可能？他是小心谨慎极其仔细地写了卷子，中规中矩并不算太出彩，怎么还是……？不可能吧！金手指？！这什么天雷滚滚啊……
报录的等着赏钱，贾政高兴地大手一挥叫人取银子取酒坛，好好打赏报录的，再回头看贾环一脸呆相，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出口教训，想起这儿子现下是贡士、会元，功名利禄那是板上钉钉，指不定还真的会连中三元——便瞬间消了气，只咳了两声道：“环儿！还不给老祖宗磕个头！一会随我等去祠堂！”
贾环醒过神来，不好多想，只得低头给贾母磕头，又与众人客套几番，方才跟着贾政往外走。
这一回众人方觉这孩子当真成熟稳重，竟丝毫不乱。
却又有谁知道，贾环自己沉浸在巨大的疑惑和不安里，根本不敢有丝毫乱相。
这等机敏，倒也算世间少有了。
沈聪抬头看着黄榜上前十位的名字，一个一个回忆，一个一个谋算，终于目色一暗，将视线听在第一名上。贾环。金陵宁荣街荣国府，贾三公子，贾环。近时期来京师颇有些少年才名的少年才子。他看了半天，终于冷冷一笑，回过身，慢慢往马车走去。
“殿下是希望能用他？”
桓煊端端坐在椅子上，抬头似笑非笑道：“哦？他？沈卿说的哪个他？”
那一双眼睛薄刃一般利，沈聪忙低下头：“下官说岔了，是贾环。”
桓煊的指尖便在桌上点了两下，淡淡道：“哦，新的会元。”
说罢他又看了看沈聪：“你从哪里看出来，孤希望用他？”
沈聪又一愣，道：“下官只是……猜测。”
桓煊顿了顿，淡淡笑道：“你不需要猜测孤的意图。”
沈聪心中一震，抿唇起身，拜了下去：“下官僭越——”
桓煊摇头，勾唇道：“你是个人才，这倒也算不得僭越。不过孤总以为，你对待贾环的态度，受个人影响太深。他如今虽是会元，但用与不用，也不是孤决定的。决定之人，永远都是孤的父皇……不是么？”
旁边侍从上前递了茶水，又安安静静退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确实是个爱才的人。但不得不说，若非沈聪一家子都这样投靠于他，他还真希望等一等，等那贾环再长大一些，更有才能一些。
贾环中了会元。
桓煊千思百虑瞬时而过，只皱皱眉头，便又低头去看一页一页的呈报。
此时的贾环只愁眉苦脸看着赵姨娘在他房里翻来倒去捯饬衣裳饰物，看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道：“娘——我就穿着佳期准备的衣衫去，好得很了。”
“不行！”赵姨娘恶狠狠转过头来，“那是什么地方，金銮殿！我的祖宗娘啊，我赵巧娥的儿子，竟要去金銮殿见皇上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待我给你选套更好的衣裳！”
贾环挖挖耳朵，得，又念起佛来了。
“娘啊，殿试上，穿得朴素一些才能不致惹祸事。”
赵姨娘回过头来，有些不明白：“祸事？”
贾环慢悠悠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您当金銮殿是什么地方，穿得好便好？错！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本朝开国以来，皇家就重节俭，不喜那钟鸣鼎食之态，我敢说，我穿得平民百姓一点，绝对比花里胡哨一身锦缎把稳些。”
赵姨娘这才停下手，也挪到桌前去坐。
贾环喝完一盏梅子凉茶，抬头见赵姨娘愣愣看他，不禁笑道：“娘？”
赵姨娘回过神，取帕子抹了抹眼角，笑道：“没什么，只是我这心里啊，总觉得……你，你真是娘的好儿子。”
贾环一愣，心中有些明白，便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赵姨娘的手背：“娘，你还记得赵嬷嬷么？”
赵姨娘抬起头：“记得，怎么不记得！儿啊，你可是想她了？”
贾环点点头：“娘这么说，我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想到娘对我的好，还有赵嬷嬷、徐先生，甚至还有佳期。我便觉着能中得举，将来安身立命不会为人所欺，也算，没负了你们……”
这么一说，赵姨娘鼻头更酸。
贾环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
赵姨娘道：“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出息，心里高兴得很。”
贾环便只看着她笑。半晌，那心里一丝担心疑惑又升上来，令他面容添得一丝苦闷。
“环儿？”
贾环摇头：“没什么，娘，等殿试结束了，我想去看看赵嬷嬷。”
赵姨娘一愣，终是默默点了点头。
他担心之事，就是会元的名次。并非他过于小心谨慎，而是当他将沈慧的文章拿来与自己的比对一番，便觉相差不多，甚或沈慧出彩之处要多于他，奈何沈慧的名次，竟是第九。
“这……”
贾环皱眉，将前十的文章又看一遍，顿觉这些文章，都是相差无几的水准，偏偏他这极度中规中矩的，得了第一。
“许是考官就极喜欢中规中矩呢。”
贾环思虑来思虑去也得不出个所以然，又想自己何德何能，就算多有疑问，又能如何？只好放开不管，默默看着沈慧钓鱼。
“你不钓？”
“不钓。”
“挺好玩儿！”
贾环皱眉：“我只等着鱼吃，你倒是快些将鱼勾上来。”
沈慧嘟囔起：“嘁，这等懒货吃包，亏他们还当你小神童似的……”
贾环只是不理。
冯紫英皱着眉在城头上巡防。如今他比起在京里的时候，实在变化极大，单就那晒得小麦色的皮肤，便不是京城时可比的。北地军营苦寒，他却不以为意，从来兢兢业业，操练也十分认真刻苦，更不用说几次大的战斗，灵活机变九死一生，已为朝廷立下不少大功。偶尔想起那少年人俊秀清朗的面容，他便不禁握了握腰间悬着的腰扣。那古铜色刻了虎纹的腰扣，混在贾环托人寄带给他的一堆东西里，很容易便错过，偏他眼尖，当下当成贾环送他的纪念，好好扣在腰上。
说实话，倒也真是贾环想着给他的。因送玉佩等物不好意思，方才胡乱塞了此物在御寒的袄间。
那番将勤苏安伸手拍拍他，一口汉语音调怪异又和谐，只道：“再有三日就会回南边休整，听那老太监的说法，皇上要大赏咱们。”
确实，勤苏安这支部队，在兴和十五年的北关攻防战里，发挥了极其重要的扫灭鞑子先锋之作用。其中勤苏安与冯紫英立功最大，都没少遭箭。
冯紫英回身笑道：“你这样迫不及待了？”
勤苏安点头：“我想在京师买宅子，娶媳妇……我的饷银不够。”
冯紫英拍拍他：“勤大将军，这话可别传出去，我都臊得慌！得，你买宅子娶媳妇有困难，难道不能支会一声兄弟我么？”
勤苏安上下打量他：“倒也是，你家里，富得流油。”
冯紫英苦笑摇头，懒得反驳。
勤苏安又说：“我听说今年的文试有个十五的孩子得了探花，你还认得？”
紫英知晓他在说贾环，一双深目淡淡看向了遥遥远处，落日长河。
“嗯。”
“何不替我引荐一下？”
冯紫英一愣，笑道：“为何？”
勤苏安吸吸鼻子：“我打仗狠，可我这种身份，不好在朝廷里有什么高的地位。虽然四皇子赏识我，但我自己也得争气。我想多认识几个汉人学士。”
他是敦煌那边流亡来的番奴出身，血统极其复杂，冯紫英也明白，若没有四皇子桓燐提拔栽培他，岂能由他统领一支哪怕人数不多的军队？这已经是极限了。
紫英犹豫片刻，便点点头：“环儿喜欢练剑，也喜欢武术，你届时若得空，我叫他随你骑马射箭可好？”
勤苏安笑得露出白白一口牙：“这个好！”
由于乡试、会试都极其出挑，又是大族世家出身，虽不将荣国府当一回事，隆嘉帝还是对这个看上去清明俊秀的小小少年很是青眼。单就那一身不卑不亢又素净的模样气度，就令上位者对本朝的青年才俊有了几分信心。
其实，他也看出会试名次靠前者的文章都大同小异，贾环文笔并不算出彩，但因主考官本身就有些迂腐，他便不甚在意，殿试时倒也对贾环印象不错。
那些个学生何曾见过天颜和这般阵仗？独独那么几个，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的，方才为隆嘉帝记着了。而沈慧竟比贾环更得他喜爱，竟直接点了榜眼，看得众人唏嘘不已。
轮到贾环时，隆嘉帝还问道：“你如今可满十五么？”
贾环摇头：“回陛下，要到中秋之后生辰，方才满十五。”
“可有字否？”
“不曾有。”
隆嘉感叹一声：“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也罢，你的文章姿态，皆是上等，难得又恭谦稳肃，便是许多中年士子，也不及你一半的气度。朕便做主，你，就是本场的探花了。朕再送你一字，环璧中庸，圆通大象，便是从璧，可好？”
贾环一愣，忙大礼跪拜，领旨谢恩。
众人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次，从状元到探花，全来自北山书院——苏秀臣，沈慧，贾环。
更有贾环，得隆嘉皇帝亲自取字，这是怎样的尊荣？
而那长街游马，又见苏秀臣青年温文，俊秀无俦，那沈慧、贾环虽年纪尚小，却也都是清俊秀朗难得一见的相貌，这番少年英才的话题，便在金陵神都经久不衰，流传于大街小巷，酒肆坊间。
沈聪在高高的楼上往下看，但见一街鲜花红纸，热闹非凡。他一个人独自坐着，说不出的孤傲。
那贾政在贾府里可是乐得没怎么摆过凶脸。贾宝玉因了贾环的关系脱得几日清闲，不用战战兢兢防着老爷查他功课，乐得整日在内帏中厮混。偶尔探春与他下棋，只是笑：“你瞧瞧环儿都能考了探花，你何不好好用些功，下场一试呢？”
宝玉不高兴了停了子，半晌才憋出一句：“他作文章本就是好的。”
探春觉得自家弟弟如今出息得很，便偶尔往赵姨娘那里坐坐。好在赵姨娘现在并不出口就骂这个骂那个，倒让她能心平气和坐上一会。但只要她在，佳期是从来不会出面奉茶的，这也是探春心高气傲，不曾察觉。
这日北边传来消息，有王夫人那边的亲戚薛家姨妈，因了什么事，要从顺天府搬到京里来居住。王夫人那边欢天喜地地张罗着迎接，贾环却是一口茶差点喷出：是了，那薛霸王进京，已经演进到此处……也不晓得今后有什么变化没有。
不过，那冯紫英邀着众人吃酒听艳曲的事儿怕是不会了。
想到这里，贾环一阵偷笑。
又想着记忆里这群纨绔不是呷妓就是捣蛋，不禁庆幸那冯紫英去北关没的遇见这群没救的，倒也不坏。
想着想着想到此前一处游玩的事情，又是一阵忍禁不住的笑意。
佳期抬眼看看他那神色，心中晓事，亦不禁抿唇轻轻一笑，悄悄退出了门去。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二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