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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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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大矞王朝北方战事确有些吃紧。
此地崇尚科举文书已逾两朝,由于朝廷将消息封锁得厉害,若胜仗便是胜仗,若败仗也绝不会通告全国,故而百姓对刀兵战况一无所觉。
贾环站在书院廊下,看着庭前落雪,一动未动。
南边贾府此时自然一派锦绣繁华,热闹非常,等着迎接除夕年节。然北方却……
长思北地秋霜月,奈何不能请长缨。
此前他托一些镖局驿站往北边送了好些东西,有御寒物品及书信银两等等,却不知冯紫英可曾收到,一直没有回信。
北关至此虽传递闭塞,但好在贾环自己有些消息源,沈慧那边也可以帮忙打听着,知道勤苏安那支军队已在雁门关驻扎,并接连打退了好几股小支鞑子兵的进攻。贾环担心冯紫英安危,每每想起,总有些担忧。陈岸青眼光毒辣,常暗示他既然定下目标就要集中心力应对科考,说得贾环很是不好意思。
今日清晨,有假期还在书院帮工的学生从大门口捡回个冻得够呛的小厮,他方才知道自己那些寄物只有一批到了勤苏安军前,因那支军队管制极其严格,好不容易,才到得冯紫英手上。贾环终于松一口气。
“公子……”
贾环衣角微动,回身看看幼平,笑道:“怎么出来了?进去取暖罢。”
幼平摇头:“多谢公子款待……”
贾环摇手:“我们这里别的没有,一口热食难道还能少了你?谢什么。要说谢,该是我谢谢你……这般大雪,还赶来给我送信……怎样,身体暖和些了?”
幼平抬袖子擦擦脸,笑道:“好多了。只是公子快别这么说罢。我给我们少爷做事,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
贾环挑眉:“唷,还是个人才。”
幼平低头只是笑。
他自小被冯紫英捡回去作了小厮,自然忠心耿耿。若无冯家这位少爷,他怕早成一堆湮粉了。
紫英那段时间愁苦,他自然知晓。本以为自家少爷心中所想自然是世外天仙,却不曾想……他偷眼又一瞧,竟是个干干净净的谪仙少年。
“幼平切记,贾环与我于你,并无任何差别。务必侍之如主!”
务必侍之如主。幼平心中一动,便解了那丝疑惑,更知冯紫英是个什么心思。
究竟是好是坏呢……他摇摇头,无法解答。
“幼平,”贾环紧了紧大氅,往屋内行去,“跟我进来罢,你身上衣裳不像我这厚,快进来烤火才好。”
幼平忙跟上去。
冯紫英北地艰寒,一收到当下喜得不知怎样才好。贾环虽还未表明心意,但好歹并不是与他恩断义绝,甚或关心未减。紫英心中大动,忙作了完全的送信之法。整个冯府,能无防备交予重要信件的,恐怕也只有幼平一人。
思及此,冯紫英顿觉无奈非常。
好在幼平收到信笺,二话没说便冒着严寒北上北山。
“你家少爷的意思,是要你以后跟着我。”贾环将信放在书案上,抬眼看向灰袄少年,“幼平,你是什么想法?”
幼平一愣:“我……自然遵从少爷的安排。少爷想必也是为我考虑,不瞒公子,我此次离开冯府,确实未曾通报家主。而且,我自幼跟在少爷身边,从未签过什么卖身契约。”
贾环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只是你不好跟我回贾府,你若愿意,就在外头替我办事可好?”
幼平眼珠一转,笑道:“公子是想……办些产业?”
贾环却摇头:“我要那劳什子的产业做什么。”
要说做生意,他还没到火候,何必冒险。
轻叹一声,他起身吩咐幼平安心在这小屋里休息,便出了门。
“弟未怪兄,已是虽死无憾。”
“北关兄尚安好,不必挂念。只是天寒地冻,弟多保重,切莫着凉。”
“雁门春末可定,届时随勤苏安回乡休整。若得金榜题名,你我二人……一醉方休,可好?”
冯紫英信中所言,他差不多都能背出来。这一方信件,带给他的不仅是安心,也是巨大的温暖。回忆里那人清朗笑容,又在脑海里震荡不去。真真是难抑之情楚,片刻不能离散。
贾环抬手按住左边心口,微微喘了口气。
“紫英……”
如今临近年关,书院里空空旷旷,安静冷清,也方便他收留幼平在此处居住。陈岸青倒没什么异议,只是上下打量幼平两眼,便不多管。
贾环这一次离开贾府,手头宽裕许多,心中有些感激贾政。趁着年节,他勉力抄了好些字帖经书,又作许多墨宝,一一装裱精致,当做手礼要往回寄。沈慧凑过来瞅瞅,不禁笑道:“你比我像文人多啦。”
贾环看看他的,一箱子礼品都是叫小厮置办,没甚特别,笑道:“谁让你如此怕麻烦。”
其实他们本来的主意,是从陈岸青那里求些墨宝。谁知陈老院首那手字儿飞扬跋扈,实不美观,亦从不外传,只得作罢。说起来,这两年待在书院,倒练就他们一眼认字的本事,管你字体草到何等程度,都能立即认出。贾环每思及此,都暗叹自己前世若有这本事,早当上市长秘书了。
说到课程学问,其实陈院首这年冬天给他们带来的学识上的感官,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贾环盯着眼前厚厚的书本与图纸,轻轻一叹。
陈岸青是个全才,也是只老狐狸,所教给他的东西实在太令人震惊,以致他常常怀疑陈岸青教导他们的目的。书本是他与沈慧共用,皆因全是孤本,他们每看完一本便被收回一本,决不能流传出去哪怕一张纸片。贾环心中也明白,陈岸青自他们这次回北山,早已不像曾经那般老不正经,言传身教,不仅涉及农桑商贾,三教九流,更有很大一部分是怎么在大矞这个朝堂里生存下去。怎么做事,怎么弄权,怎么钻营,怎么看人,怎么巴结人,怎么求人,怎么拒绝人,怎么站队,怎么瞧势态……甚至,怎么保命,逃命。
沈慧原本满心以为陈岸青要教他们诸葛亮惊天之才,十分不满,陈岸青只是冷笑:“那些东西,你们又不是立志要做谋士,此刻也非乱世,学什么?自个儿看书摆弄去罢!”
贾环心中震荡,慢慢开口问道:“老师……您懂这么多东西,于官场看得这么透彻,完全可以胜任首辅之位了,却为何……”
陈岸青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贾环默然。北山出来的人才不少,然而在朝堂却从来没出现过类似“东林党”的“北山党”。不过除却当年那个闵雪松,也就只有贾环、沈慧二人能得到陈岸青这般亲自教导。其实贾环虽深知这带来的好处,却也对陈岸青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人贵有自知之明。贾环自知不是啥天才儿童。难道……还是因为徐先生?不太可能吧,先生都失踪这么久了。
贾环摇摇脑袋,表示头疼。
这年开春,陈岸青看时候已经差不多,贾环与沈慧连农桑事物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便大手一挥,要他们离开。
沈慧摸摸鼻子,笑道:“得得,咱们给新学生们让铺盖罢!”
贾环只是笑,伸手拉拉身上大氅,回头再看一眼可算人生转折之处的北山书院。
书院外墙灰灰白白,掩映在松柏绿竹之中。那院门古旧恢弘,卓然大气,此前却很少细细看它。
如今要走,真是有些舍不得,不禁又想起徐楚当年带他来到这山门前的情景。不知徐先生怎样了……
沈慧看他神色,不禁笑道:“以后有机会还回来看看就是。”
贾环轻叹一声,终于点头。
二人打马离开,一行少年身影伴随着初春清丽的景色慢慢消失在山道尽头。
鹤发老头儿从门后转出,抬眼看看书院匾额,再看漫山遍野葱绿交映,轻轻摇了摇头:“这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徐楚给他的信早烧了,若没烧,流传出去更不得了。
小贾环命数孤桀,没的给人添麻烦,奈何那徐谦直跑那么老远还想着给这学生扫清些劫难。可有些东西,并不是他们教,他便能会的。会看势态能怎样,不会看势态又能怎样,朝堂风云变幻,当真是他们能选择的不成?
陈岸青长叹一声:“谦直啊谦直,那人想必,不会领你的情!”
“你跟我一起回金陵,真要到沈聪府里住?”
沈慧拉拉缰绳,稳住马儿,皱着眉道:“我是不想去。”
他小时候在沈聪那里没少吃亏,又看那人实在不爽,哪里愿意往金陵沈府居住。
贾环心中明白。只是他若参加春闱,却不肯住自家伯父府上,免不了要被人嚼舌根。
“你们家可有空房间,收留我几日就是。”
贾环哭笑不得:“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让你伯父那一家知道,该怎么想贾府?”
沈慧点点头:“倒也是。更要紧的……唉,你是不知道,去沈聪那里铁定要跟三皇子扯上关系。我这么文武双全又闲云野鹤的,可不想这么早……这么早当靶子。”
贾环心中一个咯噔,想起当日那双薄刃似的眼睛。
沈慧见他不说话,忙凑过来:“好兄弟,快帮我想个法子?”
贾环便当真揉着太阳穴冥思苦想起来。
半晌,幼平跟大忠从前面探路回来,招呼众人去茶摊歇脚,贾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沈慧摇头晃脑:“得,这一路到金陵远着呢,咱们慢慢想罢。”
那边沈聪从太和门出来,看着日头暖和,不免慢下脚步,气定神闲地往宫门走。前头官员走得快些,马上就落下了一段距离。引路的小太监偶尔偷瞧他两眼,因沈聪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不客气,故而也不敢搭话。
桓燐转出殿门就瞧见远远的那抹身影,虽都是一样色调的官服,他还是看出最后头就是沈家那位。
“四殿下是否去给娘娘请安?”
桓燐眯着眼睛盯了半晌,抬腿沿着廊子走,一边挑眉低声问道:“三哥呢?”
小太监垂首:“回殿下,三皇子殿下去泰和宫了。”
桓燐眉头一皱,倏忽又露出个温雅的笑意:“走,去给我母妃请安。”
侍从们忙垂首跟上。
这一日朝议,主要议事范围就是即将到来的春闱和北方战事。好在自从勤苏安等中原地区调去的部队各归其位,雁门关一带其实已安定许多。而每年开春之后,北地本胶着的战事都会略有好转,待天气炎热起来,更会少有鞑靼人犯边,故而皇帝今日心情也略好,连言辞都比往日舒缓一些。
这每一场科举,于朝廷都是大事,于有人参加考试的家庭来说,更是大事。
贾环眼见着赵姨娘一日比一日坐立不安,不禁笑道:“娘,你坐下喝口茶。”
赵姨娘瞪他:“我哪还有心思喝茶!你过两日就得进场了,这阖府上下就盯着林姑娘要来的事情,只我一个人替你着急!你倒好,书也不看字也不练了,还劝起我喝茶来!”
贾环慢悠悠抿一口毛峰,举起茶盏:“佳期泡的就是香……您真不要?”
赵姨娘没好气:“不喝!”
贾环摇摇头,放下茶盏:“您先坐下罢……这春闱么,虽不比秋闱,那是难上加难,但您也得给您儿子我一些儿信心对不?我今年才多大?还没十六呢,便是不中,也不丢人。”
不过话虽如此,贾环本人却是志在必得的。这话说出来,不过要稳住赵姨娘罢了。
果然赵姨娘听了,只得慢慢坐下身,闷声不语喝起茶来,半晌才闷闷道:“环哥儿,你老实跟我说,这回可有把握。”
贾环看看她,抹抹嘴笑道:“中的把握是有,只是名次么……可说不准。”
其实,他自己的意志是在前十,最好么,就是在第十,刚刚够格选进翰林院。在本朝为官,三十之前能进得翰林院做上几年清贵之职,往后稳扎稳打,得皇帝青眼,那终有一日,是有机会坐进文渊阁里,那一把一把黑红色红木椅的。
文渊阁,就是实际意义上的内阁。
以他此前的努力,再加上徐楚、陈岸青的言传身教,他想在春闱里冲一回名次,并不是不可能。但现在问题是他不想。而他不想的原因也非常之简单——皇嗣未定。六皇子桓熙已经失宠,现在争夺皇位最有力的人物,独留三皇子桓煊,及四皇子桓燐。贾环坚信自己人小力微,家世出身皆不能入上位者之眼,单就他自身而言,并不会在初入朝堂时,就因站队问题惹上什么祸端。问题在于冯紫英和沈家。与他关系密切的两个人,冯紫英与沈慧,皆与沈家关系匪浅,其间关联,错综复杂,他是稍稍动点脑筋就能观看清楚。更何况现在沈聪那定时炸弹,就落在三皇子桓煊身边捯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弄出幺蛾子来。如若他初入朝堂就出大风头,几乎不难想象这几年日子都不会好过,甚至什么时候就惹上祸事都不可知。
贾环眉头一皱。沈聪眼里对他明明是很厌恶的。这个厌恶,刚见面的时候并不显,到后来却……
他摇摇头,这人际关系,毕竟不是他的强项。
大矞朝兴和十五年,贾府三公子参加了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会试。
这次会试的题目由大学士,即首辅钟居贤领内阁共同拟定,经皇帝首肯,方才出试。总共六份考卷,从农桑考到文题,基本还是重文题的。虽然如此,比前朝终究进步许多。不仅如此,自开国以来,本朝虽言商本末职,却在政策上对民间商业发展既有鼓励又有引导,多志在保存农桑根本的同时,以商业促进产业。贾环因此心中对大矞由来有些隐隐的猜测,但也并未深想,只安安定定过自己这一世的日子。
从考场出来以后,贾环几乎是瘫倒在马车里。
那沈慧亦是恹恹与他打了招呼,便几乎趴着被小厮架上马车,一路扬长而去。他这些时日在沈家过得一点也不舒心,只与贾环约好了休息两天再出来。
贾环迷迷糊糊到了府上,迷迷糊糊睡进床里,什么也不管,只一瞬间就进了梦乡。
他路上也试着回想了自己的答题,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周公催眠。
赵姨娘看着他这般,心疼得紧,便从佳期手中接过温毛巾,替贾环好好擦了脸了手。虽好几日没有沐浴身上都有些怪味儿,但二人也没管,只给他掖好被子,任其去睡。到得傍晚,佳期捧着些清粥小菜进门,连着赵姨娘二人一起将贾环弄醒,催他吃些东西,就又放他去睡。
世人都道科举难,那贾宝玉这回也晓得厉害,
贾环好好歇息两日,方才回过精神。
这时候,林黛玉进贾府,也有好几日了。
说老实话,贾环对着贾宝玉这么多年,早对他没了什么好奇心,唯独这林黛玉,他还是抱着几分欣赏怜惜之意。单就文采风流,他便是自愧不如的。更何况一介弱质女流,母已亡故父将远去,将来几年在贾府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他也心生了几分同情。
那春闱的榜单未出,贾环便偷得几日闲,想出门与沈慧去金陵周边好好游玩一番。又想着林黛玉如今进府,他一面都还没见,就收拾一番,前往贾母处请安,说清楚出门两日,指望能碰个巧见识下林妹妹究竟如何模样。
那贾母正拉着黛玉说笑,听说贾环来了,忙笑着说带进来。
“环儿给老祖宗请安。几日不见,老祖宗起色愈发好了。”
黛玉低着头,听得声音清亮由于山泉,便又有些好奇,微微抬头,但见一少年公子,年纪略小,穿着蓝锦暗纹直裰,发丝低垂,真个斯文俊美,气质从容,虽年龄尚小未曾长开,但即便如此,面目比起宝玉还是更端秀些。她只看了一眼就得出这般印象,匆匆又低下头去。
贾环也觉书中诚不欺人,这位绛珠仙子当真是神仙一般清俊美丽的人物,心中几缕思绪掠过,便目光微敛淡淡站在那里。
贾母笑道:“你这小子,真是越发会逗人开心!过来过来,还不与你林妹妹见个礼!”
贾环笑开,忙走上前行礼,又皱眉一想,道:“老祖宗,听我姨娘说林姑娘与二哥同年,我该叫姐姐才是,称呼乱不得的。”
贾母一听,回想一下笑道:“罢了罢了,我人老倒糊涂啦,确实得叫声姐姐。”
贾环便笑着又行了礼:“环儿见过林姐姐。”
黛玉抿唇,屈膝道:“环儿弟弟。”
“叫我环儿便好。我虽并不是常在府里待,但能多一个姐姐,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姐姐得空多陪陪老祖宗,或寻我们兄弟姐妹读书玩耍,都是好的。”
黛玉听他说话十分稳重,但也有些疏离客气,便点点头,不肯多说。
贾环与贾母又往来问答了几句,将春闱事项交待完毕,便请辞出门,要与沈慧去铁槛寺住上两日。贾母当他去还愿,当下允了,又叫他去说与贾政。
那贾政经过秋闱,心中倒也淡定起来,并不拘着他,只吩咐带好随从,路途上要注意往来安全。那贾宝玉听闻之后心中痒痒,奈何贾政等人是决计不许他在外头玩耍居住,只得作罢。好在有个神仙一般的林妹妹来了府中,他倒不觉无趣,甚或如沐春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