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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卵石 ...

  •   临关大捷之后,二龙之战烽火渐熄。双方阵营原本就卵石有别,何况皇上更是从北部边陲调动用了十万人马,朝夕之间便推动僵局成了一边倒的势态。
      我在武林盟主和侠盗喜隐这两个角色中交替,根据战局不断平衡着两边的力量,让战局不至于那么早结束。
      由于我的设计拖延,手上的人命越来越多,他们不是直接死于我手,却因我的操纵而死,无辜的百姓受到牵连总使我有种异常沉重的负罪感。他们与我,何尝不是卵与石的区别?
      江湖令在我手中,整个武林听命于我,而我却听命于皇上。
      当我收到天阶上那道的止战令,我急速撤去之前部署在战局中的明桩暗梗,让朝廷的大军一路畅通无阻地南下,镇压叛乱收复失地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
      赵王的理由在世人看来是如此的不充分,甚至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无稽之谈。当他被绑了交给宗人府庭审,他被太上皇和族中德高望中的长老斥了个狗血淋头,用家法龙棍打了个腿脚俱断,活活成了残废。
      烛光明灭,在这昏沉沉的雷雨夜交织着惨烈的光影。我全程都跟在皇上身旁,他脸上大义灭亲的凛然和笼罩在阴影里的满意舒坦,赵王昏厥在地口吐白沫的可怜相,我都看得很分明,回想起皇上之前对我训过的话“朕不需要废物,也不需要聪明绝顶的人”,心中噤若寒蝉。
      最后由太上皇和皇太后出面,跪下为赵王乞骸骨而归:“皇上,赵王阶下囚徒,纵然千错万错也终归是你弟弟,如今他已被宗室断其双腿,你就此抬手放过他罢。”
      “他是你们儿子,不是寡人的弟弟,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因为你们太过宠他,教他不知天高地厚!寡人不收拾他,天下将如何看待寡人!”皇上阴沉着脸,显然已经动怒,我感到他厚重的龙袍里闷着一股热汗,蒸腾着直往外冒,叫嚣着要释放出来,却又被闷在里面渐渐消散凉却,一如他克制的嗓音:“传朕旨令,即日起赵王被削爵封产,降为庶民,流放三千里地,永世不得返回京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帝王家的更为惨烈,动辄便是半个国家陪他们家一起玩火。玩好了,你就分得炭上的炙肉;玩砸了,你便被推下火海。
      我顺着流民的队伍北上阳关道,这些都是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的无辜村民,他们一路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就为了躲避战乱。
      前方城门关口高高树了一张皇榜,下面的米面摊排起了两条长队,人们老远就闻到一股米饭的清香,纷纷摸着身上干瘪的口袋,争先恐后地冲过去。
      长队里一名棉袄破烂却较为整洁的读书人,高兴地对后来者说道:“赵王之乱已经平定,圣上体恤百姓,特下旨每座城池开仓鬻粥十日,以助流民归乡。又设了医馆免费提供金疮药、热症汤剂和驱瘟汤,等领完这碗粥,你们便可去城内讨碗药汤。”
      听者顿时热泪盈眶,跪在地上冲着京都的方向不住磕头:“皇上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半边身子入土的老骨头,哪里还需要人对咱们这么好哇!”
      “吾皇仁慈圣明,听说那叛徒赵王也只是被放逐而已,依我看得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不可。”
      “俺呸!杀了他也不解俺心头之恨!这种人应该被割耳挖眼断手断脚做成人彘,老婆被轮,生孩儿没□□!”
      “闭嘴啊,瞧你满嘴臭牢骚的,皇家的事咱小老百姓管不着!我就不像你们爷们儿喜欢操心,我开心着呢,回家了,咱们可以回家咯……”
      我闻见许多张疲惫而兴奋的脸,片刻寄予希望的欢愉让他们忘记了失去乐土的疼痛,汉人果然是一群令人敬佩与害怕的民族。
      人人都在赞美帝王的德行有如古之尧舜,我不得不对皇上的手段感到由衷敬佩。他很聪明,不是赵王那种无人理解孤芳自赏的聪明,而且是洞悉人心和深谙规则的聪明,又可谓是一种经验。
      就像我从掌教和盟主事务上总结了许多经验,在下一次面对同样事物的时候,我能完全掌控整个局面,让人们臣服在我脚下,心中对我敬畏不已。
      当然皇上比我更擅长玩弄人心于股掌,从过去开始,包括现在甚至未来,他掌控着他能掌控的一切,王土之中莫不是他的势力范围。
      他是天生的帝王,盛极如中天骄阳,不可逼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能挡得住他的人存在。
      在这样的太阳身边,帝国女人如耀眼星辰般聚集,那美丽风流的画卷,即使翰林画师也不可临摹,下笔最是千言的词臣也无法描绘。
      环肥燕瘦的美人不断从宫外选入,她们年轻美貌,风情绰约,我纵然再有绝色也有看得腻烦的一天,何况我现在毒素噬体,早已面生青斑,貌如罗刹……
      比不得那些青涩水灵的百灵鸟环绕于膝的实在感觉。她们歌舞声乐取乐于圣上,明争暗斗地争宠,皇上心知肚明,放手任她们斗,自己则在一旁作壁上观。
      我跟在皇上身边行事似乎形成了一种习惯,不敢说有了默契,至少我也能揣测到几分圣心。种种预感告诉我,这种局面不会持续太久。
      随着心想事成的东西渐渐增多,他的气质变得更加沉淀更为自信,举手投足皆散发着卓然超群的感觉。此时他应该拦腰抱起一个娇媚的尤物,与那群迷人的小妖精滚倒檀床被翻红浪,而不是需要我这座冰山继续待在他身旁,时刻提醒着他去思考那些尔虞我诈的杀戮暗战。
      皇上也需要休息,他也只是一名凡人。
      我不再被诏出入宫闱,两年极力抹消自己的存在感,皇上也终于快忘了我这个人吧。
      皇上不算无情,依照臣礼赐我金百斤,留作我休致归田之抚恤。我纳过赏赐,微微一笑,笑那些年华过得如此之快,我还未好好感受,时间便已溜走。
      我回归武林后花了一个月时间整顿教内纲纪,两个月时间肃清武林,第三个月我广发英雄帖,召开武林大会。
      我虽身兼武林盟主之职,却多忙于朝廷事宜,极少行走江湖门派。与会诸多侠客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们见到我都微微讶异,想不到鱼盟主竟不似传闻中渲染的是有多妖孽,而是如此平易近人。若非通身那股镇定大方处事不惊的气质,他们的目光完全会忽略我。
      我与各门派长老坐在高高的看台上谈笑风云,比武台上的惊云雷霆不能影响到我丝毫,我只是注视着,在该看注视的时候注视着,给予新人后辈最真挚的鼓励,和一些改进的点评。
      大家没有想到,最后一场比试结束后,我向众人宣布胜者将接替我成为下一任武林盟主。众人更没想到,武林盟主之位让给了少林的渡劫法师。
      渡劫法师不惊不喜,反而面有忧色:“心有牵挂,我如何能成佛?”
      我放心委任:“法师舍身渡劫众生,岂不是功德无量?”
      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鱼教主,鹭泽旁多了一个面生陋疤的女子。这是我的决心,我舍弃了喜隐给我的那片面皮,就在他沉没的那个位置,我将面皮抛下去。
      面皮很轻很轻,最开始浮在水面久久不沉,一旦湿透便迅速下浸,直到它缓缓没入水中,往下潜,渐渐模糊了影子,我脑中也模糊了喜隐的音容笑貌,这世上也不再有那锦衣翩翩逡巡在无边黑夜中的侠盗大人……
      我坐在小木舟上漂在辽阔的鹭泽碧波之上,水色的白雾连江起了一片,波涛般凝聚在空气中,一虚一实间我听见远处渔家女儿的山歌:
      “一叫哥哥莫往前走/
      山中的老虎要吃人/
      二叫哥哥莫往前走/
      水里有着那猪龙婆/
      三叫哥哥莫往前走/
      满山的花儿把人留/
      四叫哥哥莫往前走/
      青青的藤蔓把路拦/
      五叫哥哥莫往前走/
      草丛里生那兔子精/
      六叫哥哥莫往前走/
      天上的鹧鸪啄人眼/
      七叫哥哥莫往前走/
      兄弟留你两三碗酒/
      八叫哥哥莫往前走/
      妹妹比不过那小姐/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
      我摸摸发痒的眼睛,泪水竟唰唰掉下来,可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伤感什么。
      我试着去回想这几年我心中最深刻的那几个男人,他们警惕的表情,发呆的表情,震怒的表情,开怀的表情,满意的,骄傲的,失落的,狡黠的,骗人的,调戏我的表情,以及脉脉看着我的表情……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当时恨他们恨到骨子里,现在却只想摸摸他们的头,说他们很可爱。
      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拆开长长的辫子,被阿妈脱光了衣服丢进沱江洗澡,我和一个汉人的小哥哥互相泼水,虽然语言不通,但玩得很开心。回家的路上,我伏在阿妈背上,把玩着小哥哥送我的竹叶螳螂连睡觉都不肯松手,阿妈笑我:“这么喜欢那汉人的小哥哥,以后把你嫁了过去,给他当第五房的小姨娘”,我嘟囔着:“小鱼喜欢螳螂,难道要嫁给螳螂?”
      “我家的小鱼在害羞呀,怕小哥哥不喜欢你?”
      “才不是呢……”
      “不喜欢也没有关系,我们苗人有种蛊叫做情蛊……”
      之后阿妈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只觉得眼皮好重好重,阿妈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在哭……
      我推开柴扉,径直走进那间矮小的茅屋,虽然破败却仍是有人打扫居住。院子里摆着一方板凳,和一箢箕未择干净的新鲜毛豆,看来择菜的人并没离开多久。
      我的裙摆勾住了箢箕的藤条,扯开时带起了声响,只听得汪汪犬吠,一条黑犬便蹿出来轰我出去。
      我捏住三粒豆子,拇指弹出去,打得黑犬躲在一边,夹着尾巴嗷嗷叫。
      “大黑?”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觉得我今天太激动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竟有些不可抑制的喜悦,“谁?”
      我吸了口气,踏入屋内。
      屋子里视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汉方草药的气息和掩盖不住的臭味,我打开门让光线照进来,金色的光柱里飘浮着细细的尘埃,照得我手背发白。
      我走进耳房,见到一个清瘦的男人半躺在床榻上,棉絮盖着他的身体。
      他的面容沐浴在阳光中,俊秀的脸庞刚好勾出金色的弧光。而我刚好隐在阴影之中,他无法看清楚我的面容,他见我不出声,便开玩笑道:“为何不说话?你可是田螺姑娘,上我这儿来可是为了报恩,嫁与我这残疾的?”
      赵王变了,他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年间就瘦成这样,不像原来那个胖头肥耳的赵王,反倒有点像清减上几分的皇上,不,他们的标致相貌都传自太上皇。
      我见他那身引以自豪的肥肉不见了,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从阴影里走出来,让他看到我:“小女子正是来嫁与你的。”
      “小生腿没了,眼睛可不瞎,姑娘你还是重新投胎再回来报恩吧。”虽然他嘴上说得这么恶毒,但神色却没有在嫌弃我脸上可怕的青黑斑纹。他只是在辨认我,最像他记忆中哪个人,但他想不起来,因为我在他面前都是伪装成喜隐。
      我调头就走,他并未出声拦我,过了一会儿我气冲冲地闯进来,他大惊失色:“姑娘你要做什么?”
      我的确是要对他做些什么!
      我一把掀起他那闷到发酸的被子,两截断腿柱子套着短裤,在墨色的垫毯上看着很是滑稽。他愤怒地抢被子想盖住他的腿,但被我一手钳住,双手一交错,轻松将他抱在怀中。他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露,我视而不见,反正他这副样子也只能任由我摆布。
      我将他点了穴,平放在院子地上,转身离开。
      他不明白我来来回回把他晾在那里做什么,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是‘喜隐’!你是皇上派来杀我灭口的吧!是不是?你把张伯弄到哪里去了?……”
      无可奈何我只好点了他的哑穴,再把烧热的那桶水搬过来,放在院子中央,我提着刀走过来,邪笑道:“见过杀猪吗?”
      由于他被点穴不能动弹言语,他几近疯狂地抖动着,我在他凌迟我的眼神中,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服,亮出他肌肤的那一刹那,我鼻头有些发酸,大大小小的残破沟壑已生新肉,但曾经受过的疼痛仿佛从我指尖传来,我一时间无法自矜,别过头去酝酿了好一会儿,声音仍有哽咽:
      “喜隐是我杀的,我也的确是皇上派来接近你的,不过请你相信,现在的我不带任何目的。”
      我用晒干了的丝瓜瓤子,为他搓洗着积垢的皮肤,他的皮肤被擦出了一道道红痕,像是我在虐待他,可每一擦都疼在我的心上。
      我身带母蛊,需要极力减少情绪的变化,才不会影响子蛊和受蛊之人,这是我一贯无情的原因之一。可现在的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能任由子蛊忍受这心伤之痛。
      我全部擦完以后,松了他一只手方便他自己清理□□,我从腋下托起他靠在我胸口,他半贴在我脸上的那部分肌肤微微发烫,显出一份极难为情的神色。
      他收回手,水花不再摇晃,我点开了他的哑穴。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张伯在哪。张伯是服侍他的老阉人,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他,两人情同父子。
      我告诉他张伯现在很安全,我给了他点银子让他去镇上采购点新鲜牛羊肉,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第二句才是问我是谁。
      我恍惚了一下,才答道:“你知道我的,江湖第一个女盟主,邪教的女魔头。”
      “我见过鱼教主,不是这样子的……这是你的真容?”他的确见过我,在被宗室打断两腿的那个雷雨夜,他说起来的时候还不自觉打了一个颤,许是想起了那个夜晚的惨烈。
      这的确是我的真容,迷惑所有红男绿女,迷惑了侠盗和皇上,凝聚了毒素之后,从面上生出难看的青黑蛇斑,和我脖子上挂的那滴玉一样,成了真正的罗刹面,再也迷惑不了任何人:“是,不过现在已经毁了。”
      “哦。”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当时明明知道我不是喜隐,又为何告诉我矿山所在,之后还一直用我?”
      “我不用你,皇上就不会派其他人过来了么?”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憎,只是在对过往经历的一种追溯:“你看到海了?”
      我点点头,有些赧然地咬咬下唇:“嗯,我去了东海,天蓝水蓝,视野辽阔……我还看到了龙宫动物的尸体,它们是五颜六色的,肉吃起来味道怪怪的……”
      他笑了,风轻云淡,我却觉得映在心头别样的难受,放佛有人掐着我柔软的心脏往下拽。
      他问我:“你认为脚踏实地地活在现在,还是不切实际地活在未来,哪样的人生是更好的?”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几年,从与赵王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想,直到今天我也还是不能想出答案。
      “世人汲汲于此,碌碌为营,只要能够回家,一切不就很好么?”我想起那日关城外那饥肠辘辘归家心切的流民,因为能够重返家乡而充满对人生的信念和喜悦;又想起我化身喜隐站在齐鲁铁矿的火山山顶,看着那面澄净碧蓝的火山湖映着天上瞬息流转的白云苍狗,脑中一遍遍回想赵王那充满魔力的话,不觉脑如醍醐灌顶:“世间只要有百万中出一的那些天才,已经足够推动时代往前走。”
      我见他不置可否地得意笑了,敲敲他的头道:“少得意了,我可没说你是天才,你这个傻子!跟皇上怄气,白白失去两条腿!”
      他不甘心地还手,像小孩子般叫道:“是那人跟我怄气好不好,他那个死脑筋从小就比不过我,才故意跟我抢矿,不然矿藏那么多,他犯得着为了一个矿堵我?”
      我将他从桶中缓缓提起来,帮他擦干净:“皇上既是死脑筋,你怎么不指点他开采其他矿山?”
      “我才不会告诉他呢,喂喂,这光天化日之下,我没穿衣服,快点给本王围起来……”他面红耳赤,颐指气使道。
      看来他还是没学乖,不过有我来调教,今后的日子可不算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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