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鹿也也

4、锦衣

　　“教主，该喝药酒了。”教中弟子取来泡着毒蛇和各味药材的琉璃罐，两人合力抱着罐身倾斜，一人篦掉药材，接满一碗药酒。
　　我翻身下床，就着那碗药酒入喉的当口，快速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按照皇帝的指令，易容成侠盗喜隐，把剑放入赵王的府邸，目的就是为了摸出他偷炼私铁的证据。
　　定期喝完此药有个好处，我体内的母蛊会变得更加强大，只是……
　　瓷碗从指间无声坠落，一旁伺候的弟子心疾手快，迅速捞起落碗，锁门退出，留下我一人在偌大的房间中。
　　只是我喝完此药必将足足发狂两个时辰，遇人杀人遇神诛神，除非他们敢来谋命篡位，否则都知道此间该滚得有多远。
　　“此剑朕留着有大用处，需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这才知道当时皇上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那把剑真正的用处究竟在何处！
　　剑师眼中，此剑是作品。玉罗刹眼中，此剑是夺命利器。喜隐眼中，此剑是无价之宝。车盟主眼中，此剑等于皇恩。赵王眼中，此剑不过值一铸铁之术。皇上眼中，此剑是测试忠反之度量衡，如果引蛇出洞，还可以一并端了老窝。
　　我疼得撕心裂肺面目狰狞，都不知脸上胡乱流淌的是眼泪还是鲜血，心中还在暗暗发笑：皇上和赵王真不愧是一家兄弟，两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一个为了家国正事，一个为了古怪愿望。
　　就让他们争吧！
　　我等贱民，随便倚仗一个，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玉罗刹的时代结束了，江湖动摇人心惶惶，他们都在说有个苗疆来的女魔头横空出世。
　　武林盟主这头把交椅之位只轮得正派人士来坐，即使邪教风头无两也绝对得不到各派支持。五毒教乃邪门歪道，一向为武林正派不齿，何况掌教的是区区女子？如今那女魔头却偏偏得到车盟主为首的五大名门保举，江湖令入手，大大方方地履新武林盟主之位，举世哗然。
　　人们料想邪教掌权，江湖从此将天昏地暗万马齐喑，却不知一月以来，除了零星几支小门派发声顽抵，其余一切照旧，邪教的人更是像退隐江湖般一夜之间不再有所行动。间或遇到了行走江湖的少邪妖女，问及此事他们也不愿多言。
　　“那边的女子，一人在这荒郊野外你不害怕吗？”
　　我坐在草杆搭的茅亭中，包袱摊开在腿上，用指尖一点点沾取揉成碎块的面糕果腹。听到有人叫我，我回过头，定睛看到是一行路过的剑客。
　　他们的装束和口音，让我想到蜀中的出云剑庄，脑中闪过车盟主与我交接时提供的信息。双流邓氏，武林正派，出身名门，又经济剑行，仓中颇有盈余，虽居蜀地，喜好交际，近年广为拓展，在中原也开辟了一些门道。
　　“姑娘若往我蜀地走，可得小心，前方道上猛虎新除，血气未散，唯恐招来同类。半里地外有个村落，姑娘可找户人家住上一宿，明日再启程不迟。”带队那名气宇不凡的壮年男子对我说道。
　　“谢谢。好汉是往汉中走？”我见他们点头，收起包袱走出凉亭：“那与我是一道。”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由领队的男子肯首：“也好，这样一路上姑娘与我们也有个照应。”
　　这是中原入蜀之孤道，他们在后面一直没见过我，那死老虎也血痕未干，自然心生疑窦：“姑娘方才也见到那只吊睛斑虎了？”
　　“嗯。”我平静地应了一声，他们也不再发问，只感觉隐隐有几股视线落在我袖口和下腰裙摆处，一种不带任何冲动的注目，只是警惕的探究。
　　我行走江湖，依旧带着喜隐送我的面皮，清秀平庸的相貌不会招人注目，而且方便捏制易容。没被冠上绝色女魔头这一头衔，我正乐得少惹是非。
　　他们见我一路上举动未异，也放松了警惕。不但让我跟着他们走，申时进小茶摊进用餔食时还照顾我坐在他们旁边的小桌吃独食。
　　他们小声的交谈仍不自觉地飘入我耳朵，不多久他们聊开了，便也进入了我熟悉的话题。
　　“听说三个月前侠盗喜隐将工部叶侍郎绑了，换了个替身主持齐鲁官矿，将三分之二的铁矿都悄悄运到了南边赵王封地。此事直到现在才彻底败露，皇上为此已与赵王闹翻，现在正清点人马，准备兵逼赵王交还铁矿。”
　　坐上首的男人，即出云剑庄庄主邓老扫了我一眼，见我无聊地夹入一口菜，方道：“唉，江湖之人本就因朝野黑暗而背驰官道，如今二龙相争，碍于宗亲身份和天下百姓观瞻，帷幕之臣不如外人好用呐！只是苦了我们，身在江湖竟不得不卷入其中，悲哉绿林。”
　　年轻的门徒神色凝重：“庄主，我们此去该投奔何方？”
　　邓老迟疑了一下，缓缓吐出口气，吹散杯中飘在水面的茶沫：“……入关再说。”
　　“庄主……”
　　不消音落，众人皆有气无力地伏在桌上，个个捂着肚子面如菜色，而一直从旁端茶打杂的摊主却从砧板上提起一把削菜刀，狞笑着走过来，凉飕飕的刀面贴着众人的皮肤滑过，渐渐温热起来，而众人的体温则被它引得越来越寒，心想今日出师不利，落到邪道手中即是祭日。
　　小二摸着他的刀尖，发出桀桀的笑：“好一群正派君子，赶着去卖身求荣。平素一直没机会款待大家，今日尝到小人的手艺，滋味如何？”
　　众人肚里翻江倒海，已是无力应承。我放下筷子，皱眉道：“难吃得很。”
　　“嚯嚯，你还没倒呢？”那小二没想到还有人没倒下，见是名平凡妇道人家，跟那出云剑庄的人分离了坐着，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对我拱手：“我看你倒是个人物。”
　　“是吗？”
　　“你也是我道中人吧？”
　　“哦？何以见得？”
　　“你身上邪气重得很。”他见我不以为然地耸耸眉峰，转而走过来手肘撑着桌面对我嬉皮笑脸：“我天生嗅觉灵敏，老远就闻到你身上一股虎臊，女武松还真不多见，我看好你啊。”
　　我一向喜欢有才能的人，不过他讽刺的语气令我不爽快：“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小二咬牙重复着我的话，将刀子一把插在我桌前，少年不满意我的轻蔑，气得怒发冲冠：“你受够了煎熬与痛苦，又怎么能无动于衷？若你为邪，名门正派的门槛你可曾高攀得上？没有父辈保护，没有前辈指点，没有朋友可以相信，你没对自己的人生绝望过？若不是当初邪道收留，你今天还会活着在这里诋毁邪道吗？我滕六今日为邪道清理无情无义之人，妖女，你接招吧！”
　　好，好可爱的年轻人……我抿嘴一笑，他让我想起江湖传闻中的那个玉罗刹，若能早点认识他，只怕也会是这副冲动好战的模样。
　　我想起欢少现在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亮出袖中的江湖令：“年轻人，若暂无去处，加入我五毒教可好？或者去烽火堂？”
　　滕六他脸色一白，显然认得此物，也识出我是谁，又啐道：“呸！不要以为你有车老头他儿孙徒弟撑腰，就能在江湖称大！我可以告诉你，不服你的人多得是。”
　　“那你让他们来找我吧。”我差点忘了，微笑着松开脖间一粒纽扣，在他紧张注视的目光中掏出一滴墨色玉佩，青黑嗔怒罗刹脸正是玉罗刹的标志，“玉罗刹已将邪道交给我，事宜生杀由我一人定夺。江湖正邪一统，从本尊开始。”
　　我起身，滕六以为我要离开，一把拽住我：“我不信！妖女，你如何骗来的！”
　　我耸耸眉，嗤笑着看他：“随你怎么说了。”轻轻松松除了他手上的束缚，他还惊讶于手背上受的那股绵力，抬眼却见我已抬了罐浑酒，落在病如瘟鸡的那堆人桌上。掀开半边罐口，指尖一划，送了滴血珠进去，轻轻晃匀了，嘱咐出云山庄的人喝下。
　　“喝完你们会腹如刀绞，不出一炷香你们会出恭，之后你们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转身欲走，被出云庄主唤出：“……为什么你要救我们？”
　　“我见蜀道出没虎狼和匪类，担心你们安危，故护你们走上一段。”
　　他眼神愧疚，忍着疼痛合手拜我：“鱼盟主，老夫惭愧，今后有可效劳之处还望多多提点。”
　　“邓庄主不必介意，机会是有的。”我笑道，不自觉带着车宗伟的起手之势。
　　他们喝了我的血，的确会觉得经脉畅快，对练功大有助益，那是因为喝入了我投的子蛊，在为他们不停地清理血管。但如此一来，他们都将听命于我，谓之幸亦可谓之不幸。
　　滕六见拦不住我，追上来问道：“你见过玉罗刹？他在哪？现在可好？他真的把玉交给你了？再也不出山了？”
　　我见他莽莽撞撞又无人管教，若不栽培岂不是浪费一根好苗：“小少年，你问这么多，要我怎么回答呢？想好一个问题，本尊在五毒宫上为你解答。记住，本尊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哦。”
　　我的确去蜀中找了前武林邪派顶峰人物的玉罗刹欢少，为的是说服他将在江湖树立的威压交给我。
　　去之前我已预料此行艰难，因为他曾是超出凡尘的存在，我这种资质，即使再潜心修炼个两世，也根本无法达到他的高度。当然在见到他本人之后，我有理由相信，他依旧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存在。
　　但强大归强大，没有杀戮戾气的玉罗刹还是玉罗刹吗，没有热血豪情的欢少还是欢少吗？
　　他曾经是无情无爱的神，现在只是个普通凡人，上山打猎下河捕鱼，后院种着几圭月熟的蔬菜，五天在菜地上一次肥，房子被老鼠打了洞就烧泥巴糊上，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从乡集上兑回大米和麻匹，和邻居家的男主人一起伐木制作家具，他甚至学会了补纳衣服针线女红，虽然现在技术不佳，戳得满指头的洞……
　　唳血河中漂孤胆，天衣一剑震芳魂。
　　少年欢少，盖世神功，杀戮之魔，人称玉面罗刹。他那身与容貌同样惊艳世人的绝顶武功，就这么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真是令世人庆幸而又可惜。
　　我不知道他急流勇退的原因，但屋里传来的几声柔弱压抑的咳嗽，以及他回头注视的那份关切，让我大致明白了什么。
　　小鱼是晚辈，见前辈当然要除去脸上的面具，露出真颜才不失礼。他见到我的颜色，却丝毫不为所动，或许因为我们都是同类，对太美的容貌免疫的缘故。我心上多生的几分好感，又被这几声咳嗽给浇灭。
　　欢少乃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情郎，却成为那个病秧子的丈夫，屋里的女人，真令人羡慕呵。
　　他听闻我来意，并未难为我，二话不说便将那滴常挂脖颈的罗刹面墨玉坠给我，只嘱咐我为苍生福祉，正邪应统这几个字。
　　玉罗刹已不过问世事，车盟主也已作古，江湖大权已经落实在我手中。鱼盟主是我，锦衣侠盗喜隐也是我，正邪两道齐呼我名——
　　尊者！

作者有话说

　　那个，请再忽略人称问题 = -||||